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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恶鬼丸一生的记忆,化作一瞬息的概念,尽数涌入放生澪的心间。

她已多年未曾「看取」过他人的死,几乎要忘记了——自己生前作为濡鸦巫女活在阳炎山时的工作。

——透过看取,将回归于彼世之人最后的情感,引导承受于自身。

思念、痛楚、罪孽,共享了这些秘密的巫女与回归于彼时之人相伴,令其安宁死亡的本职工作。

各类复杂矛盾的情感,杂乱的画面斑驳陆离闪回着,一人一生的庞大讯息,在读取的那一瞬间,被动地塞进了她的脑海中。

这样的痛苦非常人所能够忍受,只有灵力强大、看取能力卓越的巫女才能够勉强一试。

放生澪的能力不过刚恢复一丝,此刻捂住脑袋,如遭重击般定在原地一动一动。

不断翻页的记忆。

自面目狰狞的仇人们当中,领主小姐温柔的笑脸一闪而过,下一刻,画面骤然停留在火刑架下蓦然抬首的那个黑发男人身上。

而他那双令恶鬼丸印象深刻的玫红竖瞳,在火光中熠熠生辉。那阴冷的眸光仿佛径直越过了那些记忆碎片,如毒藤一般狠狠扎进了放生澪的灵魂深处——

无惨。

无惨。

鬼舞辻无惨。

只是从口中念起、就会令恶鬼爆体而亡的名字;禁忌、不可言明的化身;恶鬼起源,产屋敷一族悲剧的源头、亦是其宿世的仇敌。

“鬼舞辻……无惨……”

放生澪不觉慢慢重复一遍,好像要将其铭刻在心,又仿佛仅仅只是在无意识地重复着。

然而不管目的何在,当她将这个陌生的名字完整吐出时,一股难以言明的怨愤,忽而自千年岁月的泥土中孵育而出。

难以辖制的腐朽之爱,令白发女孩不觉压低脑袋嘶鸣出声——自喉咙中发出的压抑的吼叫、宛如夜莺濒死的鸣泣,充满了绝望、痛苦等的负面情绪。

那些往事、那些将要腐烂的东西,争先恐后地缘着她的身躯向上攀爬,几乎将她整个掩埋在漆黑的过去。

——它们想要被记起来,想要重见天日。

那些不允许被忘记的诺言,他与她之间最初的约定。

无数个声音在她耳畔窃窃私语,在向她重复着千百年前的那个承诺。

「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我的……」

「要来阳炎山上,要同我完成……」

只是需要被想起的东西实在太多太沉重,凭借她如今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

最终,那些幽怨的、好像小孩子们发出的抱怨声音渐渐沉寂下来,化作了一声绝望的哽咽。

「明明一直……在等待着你……」

一阵朦胧的晕眩感,放生澪侧身倒入进无边的夏草中,逐渐丧失了意识。

这么多天以来,她头一次如此安详地徜徉进黑沉的梦乡,所有声音都淡去了……世界里只剩下温柔的风声。

在意识消失之际,仿佛望见一道朱红色的身影,静静停立在了她的身旁。

……温暖的红色。

————

在梦中,她又见到了恶鬼丸。

灰色头发的男人站在破旧的木质码头上同她挥手。

他没了头顶的角,眼睛中的红色也尽数褪去了,恢复了生前本来的样貌,连蓬乱的头发都竖起了马尾,身上穿着一件棉质条纹和服。

乍一看还挺板正,放生澪一时都没能认出他来。

天空灰蒙蒙的,人模人样的恶鬼丸张开嘴巴,好像对她大声说了句什么。

站在对岸的放生澪压根听不见,但她心里明白,一定是些无聊的感激话语没错了。

她就这样看着恶鬼丸张张合合、动个不停的嘴巴,心里感觉好没趣,不觉撇了撇嘴。

「一个劲地在说些什么呢……」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梦里的缘故,澪的思维也跟着一起变得迟缓起来了。

她的眉皱了又皱,却见恶鬼丸终于结束了讲话,朝她大力地挥一挥手,忽然转身朝向码头尽头、大步跑过去了。

顺着他离去的方向,放生澪抬头望过去,却蓦然怔在当场。

河畔的风吹动她的长发与衣袂,两岸的萩草跟着一起向河里倒伏。

在无边无际的呼啸的风中,在那码头的尽头,不知何时正悄然站了一位身形娇小的和服女子,她背对着河岸,只有一头漆黑的长发又黑又亮,如丹青中墨笔的浓浓一竖。氤氲在朦胧的天色当中。

放生澪怔怔望着她的背影,心里一片空白。

当恶鬼丸跑到她身旁时,忽如其来的一阵风吹来了一阵白雾。

码头、男人、女人、以及那连绵的萩草一起,全都如烟般消散在风里了。

·

那之后,放生澪零零散散又做了无数个梦,不知到底过了有多久,她才慢慢清醒过来。

入眼,是头顶那一片摇晃着的烛火。

在一间破旧的木头平房中,她静静躺在冰冷的布団当中,头上敷了一叠湿漉漉的帕子。

从身旁的木窗上,洒下了一片白茫茫的光辉在屋子中央,除此之外的地方都很昏暗,分不清是早晨还是下午。

不远处镶进木地板中的地炉还燃烧着,木炭的火星时常微微亮起,一点暖红的光芒就在屋内若隐若现,

苦涩的药味在空气中弥漫,叫人闻了舌尖都微微开始发苦了。

白发女孩浑身酸疼得厉害,使不上半分力气,一时都分不清眼前一切是梦境还是真实,只能躺在原地,呆呆望着头顶的茅草。

恶鬼丸死了。

这样望着、望着,她忽而想起了这一事实。

是了……恶鬼丸被那个男孩重伤,最后直接死在了那只鬼手手里,她是亲眼看见他死了的。

甚至,她还看取了他的死亡,亲眼目睹他走向了彼岸。

最有可能终结她性命的最坏的坏人死了,放生澪不知道之后的生活该怎么办。

她这一年来都在路上奔波,吃的是恶鬼丸偷来的抢来的,喝的是天下下的、河里流的。

洗澡只能洗冷水澡,几件穿的衣服换着穿,都洗得发白了,也不暖和了,冬天的时候即使穿好几件外衣、也冷得发抖。

她从没吃过这种苦,但不知怎的、她却全都受下来了。

「像我这种只会带来不幸的废物,就应该过这样的生活。」

每当她这样想的时候,一切苦她都不觉得苦,反而感觉心安理得,觉得这都是她应该得的。

抱着这样的念头,她才走到了今天的。

但恶鬼丸死了。

这世上一时半会再难找到像他一样坏的鬼,能够了结澪的性命了。

而且只要一想到,像他这样坏的鬼,还有女孩愿意在彼岸等着他,放生澪的心里就更生气了!

她好嫉妒……一想到梦里的事情,就嫉妒得发狂、难过得掉眼泪。

她也希望有人能够等着她啊,澪就是为了这种事情,才来到这个世界的。

躺在冰冷的被窝中,昏昏沉沉再度要睡过去的时候,白发女孩终于听到了门被推开的声音。

她重新闭上双眼,稍微等了一等,听见了淅淅沥沥的水声,碗勺碰撞的声音。

紧接着,进来的那人仿佛捧了些什么,慢悠悠走到了她的身边。

随着她的靠近,一股更为浓郁的药的味道弥漫了过来,苦涩的味道叫人心头发闷,却令放生澪久病中的头脑稍微清明了一点。

端着药,在等着碗里药汁放凉的时候,她替她探了探额头,换了一道浸水的帕子。

来人的动作轻柔,仿佛已经非常熟悉怎样照顾病人了,小小的手指带着劳作的薄茧,然而细嫩柔软,的确是个与她同龄的小女孩没错。

「……至于这么小心么?」

简直就好像对待易碎品一般。

在一片漆黑中感受着她的触碰,放生澪腹诽道,日益敏感的心、却又使她开始别扭了起来。

「将我一个坏蛋救回来干什么呢……我可是和要吃你的恶鬼是一伙的。」

「对我这么好……也是没有回报的,身边的人,也只会因为我而变得不幸而已。」

「非要承受到这份不幸,才会懂得退让么?要知道,连恶鬼丸这种人都已经被我克死了啊。」

她想到死掉的恶鬼丸,想到没有方向的未来,顿时感觉人生百无聊赖。

那女孩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起,将放凉些许的药以勺递到她唇边,她不知道小巫女的内心活动,依旧温柔地对睡眠中的病人哄道。

“不苦哦不苦哦,喝了药,疼疼就飞走了……”

那声音甜蜜又稚气十足,却又认真恳切,明明是非常幼稚的安慰方式,但没有人听了会想要发笑——她是真心想救她的。

没有人会嘲笑一颗稚嫩的、真心为你的心。

放生澪也没办法别扭了,这是她第一次被比自己小的孩子照顾。

只是,她即便有心想要张开嘴巴,身体却依旧不受控制。

力度已经够轻,速度已经足够缓慢,汤药喂进去却也从唇边溢了出来。

女孩一面用帕子帮她擦干净多余的药汁,一面喂,废了好半天,一碗药仍旧流掉了一大半。

到了后来,放生澪自己也感觉惭愧地沉默了,觉得格外难为情——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醒过来时她就发现了,这一觉睡得太长了,自己的灵魂和□□有些不契合,需要适应一段时间。

女孩却不明就里,抱着碗坐在澪的床前沉默了。

她许久都不说话,许久都没有动,过了一段时间,澪才发现她抽抽搭搭地在暗自掉眼泪。

一面流,一面擦的那种。

等哭完了,她站起来。

给澪再次换了额上的帕子,掖了掖被角,就又振作了起来,她擦干眼泪地回去准备重新熬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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