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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正是满城桃李盛开之际,郁无言来到了庐州。
郁家的很多人,他根本不想见,不愿意见。唯有十一弟郁思不但与他血脉相连,也算是他的朋友,如姚宽一样都是他的朋友——他可以不见任何人,怎么能不见朋友呢?
而他的突然出现,自然令郁思颇为惊讶,询问他为何会来此地,他却并未详细说明,只道是来办一件要事。
很重要的事。
还有一月便是侠道盟大会召开之日,到底是什么样的要事得在这个时候来庐州办?庐州可是离小孤山不远的。郁思看了郁无言半晌,将这句话藏在心里,只笑着说:“七哥有什么事,不能交给我帮忙吗?”
郁无言拍拍他的头:“你如果知道了是什么事,可就不一定想帮忙了。”
郁思心中一凛。
他开始缠着郁无言,偏要问出此事,尽管他们也就私下见了两回面,他却总是一次又一次地说:“我希望能帮帮七哥。”
直到他们的第三次见面。
那是一场偶遇。
前往织梦楼的路上,郁无言不停思索,若沈曼不听自己的劝,难道自己真要绑了她走不成?就算绑了她走,余下的时间,自己也不可能一直看着她。而只要沈曼依然留在织梦楼,以她的美貌与才情,她应是今年百花会板上钉钉的花魁。
想要她接触不到严彬,除非让她当不上这个花魁。
当郁无言在路上忽然看见了前方人群中行走的郁思,他想,或许自己真要郁思帮一个忙。
只要如玉山庄的十一公子悄悄跟百花会的负责人说上一句话,哪怕他说他要让一位丑女来当今年的庐州花魁,对方恐怕都是会答应的。
谁不想讨好如玉山庄呢?
这就是郁无言想要彻底摧毁,但如今又不得不暂时借用的一种权势。
于是乎,这一回,当郁思再次问他“七哥要去做什么”的时候,他将折剑录之事说了个大概与郁思听,只不曾说他究竟要利用折剑录做什么。
“我知道他要利用折剑录干什么。”
安庆府,宿松县,长江之中小孤山,烈文堂内大厅。
这是一间能容纳数十人的大厅,十来盏铜灯分立在厅中每个角落,明亮耀眼,照着厅上一名年逾古稀的老者,他的脸上布满皱纹,双目始终炯炯有神。
能有资格在这个地方,坐在这个位置上的,当然只有一个人。
他当然就是:
——侠道盟烈文堂主,苍正峰。
侠道联合盟的规矩,但凡是本盟所查所办的案子,凶手会判何罪,最后均须由烈文堂的堂主决定。是以,在擒住郁渊与郁思的次日,危兰遂押着他们出发,从庐州到了宿松县小孤山,在三月的第一天,对他们进行了公审。
而在场的,除却烈文堂成员,亦有不少鹿鸣堂与菁莪堂的人正在旁听。
留鸿信握着自己的拳头,握得很紧,沉默半晌,终究忍不住开口道:“你觉得,他要用折剑录干什么?”
郁思冷笑道:“还能干什么?当然是拿着它们去跟庄主邀功,这样他就能重回如玉山庄了。可是……可是……他如果真的回来了,那我怎么办?我用了这么久的时间,好不容易才得到庄主的认可。一旦他回来了,我要怎么跟他争?不会有任何人有机会跟他争……”他的声音变轻,笑容又渐渐变得苦涩,“不会有任何人有机会跟他争……”
或许是知道自己死罪难逃,现如今的郁思似乎完全变了个样,阴冷的眼神,与从前那副招人喜爱的模样完全不同。
他将他的心里话全说了出来。
留鸿信闻言“腾”的一下站起,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良久良久,发出一声苦笑:“就因为这个缘故,你就要杀了他?”
刹那间留鸿信又想要离开。
如那日在庐州郁家灵堂一般,不管不顾地离开。
然而冲动与任性,一次就够了。
他忍住所有的情绪,长叹道:“无言从来不想回如玉山庄,他甚至从来就不喜欢他郁家子弟的身份。他曾经与我说过,他若闯荡江湖,绝不会使用‘郁无言’这个名字。”
不可思议。
郁思觉得留鸿信说的话不可思议。
至于在场其余人,除却一旁的绿裙女郎微微叹息了一声以外,大都也甚觉疑惑——危兰一直不曾将郁无言夺取折剑录的真正目的说出来,他们自然而然都认为:郁无言这么做,不是因为仍对侠道盟有着感情,还能是因为什么?
一阵窃窃私语过后,苍正峰忽道:“你不但杀了郁无言,也差一点杀了织梦楼里那位沈曼姑娘?”
郁思低首垂目。
当晚的大火,于他而言,是一场意外。
当他到了火场,他突然发现,意外似乎也能变成一种机遇。
——若是一旦,郁无言死在了这场大火里,自己拿到他身上的折剑录,在侠道盟大会召开的那天,将它们交给庄主,将侠道盟将要遭遇的大祸消弭于无形,那可称得上是大功一件。
只是,据郁无言所说,知道折剑录秘密的,还有织梦楼里的那位乐妓,她如果活着……郁思在熊熊燃烧的烈火中思来想去,忽瞧见二楼的滚滚浓烟中站着两个身影,一男一女,其中那男子的身形甚为熟悉。他的脚步顿了一下,见那男子施展轻功,往三楼掠去,而过得须臾,那女子则在别的侠道盟子弟护送之下将要离开火场——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在暗处拍出一掌。
房梁横木瞬间砸落下来!
往沈曼的头上砸去!
他来不及观察沈曼是否真的死去,迅速从另一条路上了楼,去寻郁无言。
已“杀”了一个人,再杀第二个人时,他没有半点犹豫,见到郁无言,彼此说了两句,他手中的剑遂以电光石火般的速度就那么刺中了那个从来不曾防备过他的青年的背心——他犹记得当时郁无言看他的眼神,不见任何愤怒愤恨,有的只是惊讶过后的深深失望。
令郁思不敢面对的失望。
没有太多的阴谋诡计,郁无言的死,起源于一个误会。
是郁思误会了郁无言的目的,才最终下了如此毒手。
只能说,是郁无言的眼光不好,错交了朋友。
“也是他太天真。”
恍惚间,危兰的脑海中响起那日方灵轻与她聊天时说过的话。
“就算他真能带着折剑录到大会上,说明一切,难道侠道盟就会从此解散?怕是到时候他反而会遭遇更多人的暗杀。他若真想完成他的目标,倒不如先韬光养晦,培养自己的势力,等有一天,他成为侠道盟里最有权势的人,他再要做什么,自然便轻松多了。”
方灵轻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上虽有着与平日相同的烂漫笑容,语音却甚是干脆决然。
她本来一直都是造极峰里杀伐果断的屏翳堂少主。
危兰淡淡笑道:“侠道盟中最有权势的人一共有五位,纵使他当上了如玉山庄的庄主,还有危门、挽澜帮、留家堡、渺宇观的掌派人,都不会听他的话。”
方灵轻道:“只要他足够强,只要如玉山庄足够强,别的帮派自然会听他的话。”
危兰道:“可是想要做到这点,一样难如登天。”
方灵轻道:“你说得也是。所以,我若是他,我才不会给自己找这么大的麻烦呢。”
那天,危兰听到这儿,不再言语,独自沉思许久。而此时此刻,她也依然缄默着不出声,静静地等待,等待苍正峰对郁思与郁渊的判决。
前者杀人,须得偿命。
而后者阻碍烈文堂办案,活罪亦难逃。
这一桩震惊了许多江湖人的奇案,在今天,总算尘埃落定。
过不多时,在场诸人渐渐散去,偌大的烈文堂大厅,唯有灯火烛光不灭,以及两个人停留在原地的光影中。年迈的老者坐在灯烛旁,目光温和地看了会儿伫立在他身旁的少女,问道:“伤好些了吗?”
危兰道:“多谢苍师伯关心,我早已无碍。”
苍正峰道:“这次,你立了大功。等过些日子,本盟大会召开,我们再来一起讨论该如何应对那‘折剑行动’吧。”他冷哼道:“那些奸臣贼子想要对付我侠道盟,可没那么容易。”
危兰道:“那么……折剑录上所记载的本盟子弟的犯罪证据?”
苍正峰道:“你来处理吧。再过不久,烈文堂的事,也都该由你来处理了。”他说着停顿了一会儿,认真观察了危兰的神色一会儿,倏然又道:“天地阔大,本盟出些败类也是在所难免的事儿,而这,便是烈文堂存在的意义所在。”
危兰只道:“是。”
苍正峰非常突兀地将话锋一转,再道:“你还记得四年前的庚戌之乱吗?”
危兰点点头。
她就是在那场战斗中名扬江湖的。
苍正峰道:“那年鞑靼汗俺答率兵犯我国土,兵临我京师城下,圣上急命诸镇兵勤王,官军却懦弱不敢战,任由鞑靼兵在我大明的土地上烧杀抢掠,幸而我侠道盟早早得知消息,组织成员尽赴京师,保我家国。最终,鞑靼退兵,国朝没有再酿成昔年土木堡之变的惨剧,我侠道盟居功甚伟。”
他看着危兰,语重心长地道:“这就是侠道盟存在的意义所在。”
危兰颔首道:“本盟之中的确颇多侠肝义胆之辈。”
这是她的真心话,侠道盟内并非人人皆是郁无言,但也并非人人皆是郁渊与郁思。她出身危门,在侠道盟十余年,认识过本盟里不少有情有义的豪杰之士。
——此乃侠道盟存在的意义所在。
——却不是五大帮派拥有特殊权力的意义所在。
——况且当年的庚戌之变,赴京师保家卫国的侠道盟成员,有许多并非五大帮派出身,只是一些普通门派的弟子,为什么谁都不记得他们?为什么要遗忘他们?
这些话,危兰没有说出口。
她相信从前郁无言也一定说过类似的话,均是无用,现在又何必多言?
老者微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你明白就好。”随即又问:“我听说,将郁思双手斩断的,是你的一位朋友?她究竟是什么来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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