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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名少年弟子发射了信号。
稍过一阵,危方二人在附近小街的一家酒肆见到了傅道归。
老者正笑呵呵地和几个布衣百姓聊着闲话,见她们来到,才在一张空桌旁坐下,道:“你们信里说,你们没抓到什么倭寇,但抓到了一个叫做张十五的小混混,他人呢?”
她们此刻都坐在窗边,方灵轻指了指窗外对面另一家茶楼,道:“我们猜你并不想见官府的人,所以就让他们带着张十五到别处歇息一会儿了。你问他做什么?”
傅道归道:“这个人有蹊跷,骗了你们。”
危兰奇道:“您是如何知道的?”
傅道归道:“他说他无父无母也无家,本来是个乞丐?放屁!这铜仁府里的乞丐也好,抑或别的各种泼皮破落户也罢,我全都认识,就没听说过有谁的名字叫做张十五。他以为编造这样一个毫无背景的身份,就能让人无从调查,那他可想错了。”
危兰和方灵轻不意外他推断的结论,却诧异于他推断的过程,闻言都愣了一愣。
随即,方灵轻好像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再一本正经地道:“原来您不仅是渺宇观的掌观,还是丐帮的帮主。”
傅道归哈哈大笑道:“你可是最近江湖上风头最盛的新秀少侠,我不信你会不知道丐帮的帮主是谁。”
岂止丐帮的帮主,还有丐帮的八大长老,他们的名字和基本资料,方灵轻都清清楚楚地记在心里,这些人和傅道归没有半点关系。
她眨了眨眼睛,继续道:“所以我很奇怪啊,那你怎么和这么多乞丐都认识?”
傅道归道:“这历朝历代,天下都有乞丐无数,何况当今世道并不算太平,皇帝昏庸,官僚贪腐,百姓遭难,这乞丐的人数也就增多了,不可能个个俱是丐帮的弟子。这丐帮弟子,虽然十有八九也都是四海为家,风餐露宿,但毕竟有江湖里的大帮派做靠山,日子过得还算不错;但真正的乞丐,那才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说不准哪天就会在饥寒交迫中死去,我就是喜欢和这些乞丐接触,就喜欢和这些乞丐聊天。”
坐在一旁的那名渺宇观少年弟子突然忍不住插话补充道:“在我们这儿的乞丐,要么是世世代代的苦命人,要么是是因为天灾人祸而家道中落,再要么就是别地的难民流浪过来的,只要师父知道了他们的难处,便会根据他们的情况给他们一些帮助,譬如教他们一些本事,让他们去找活儿干,所以在我们铜仁府的乞丐,几乎没有哪个是师父不认识的。”
傅道归道:“总之,那个张十五不会是铜仁府的乞丐。你们两个女娃小心着点,可别让他骗了,到时候还要我的徒弟帮你们俩收尸。”
原来他特地下山,匆匆忙忙寻找危兰和方灵轻,乃是因为担心她们两人不能识破敌人的伪装,遇到危险。
方灵轻听罢更加狐疑,挑起双眉,道:“你不是讨厌我和兰姐姐吗?怎么还专程来与我们报信?”
傅道归笑道:“我只是对姓危的人都有成见,还没到讨厌你们的程度。纵然我确实讨厌你们,就得看着你们两个小娃娃死于非命?”
方灵轻笑道:“那么多谢您啦!不过不需要您的提醒,我们也知道那个张十五不简单。”
傅道归道:“哦?”
方灵轻道:“我们刚发现他的时候,他走路悄无声息,轻功应该相当不错,可是他的拳脚功夫却非常糟糕,兰姐姐只用了几招就将他打败——这可能吗?”
傅道归道:“可能,江湖上是一些轻功高手,拳脚功夫却普通的。”
方灵轻道:“但就在兰姐姐出剑对付他的时候,他的身法也似乎一下子变差了,连轻功都像是施展不出来——这可能吗?”
危兰也道:“不错,而且在我们抓到他之后,他表面上仿佛惊惧害怕,紧张不已,然而说话的思路十分有条理,完全没有停顿思考,这只能说明他的内心甚是冷静。”
这绝不是一个小混混应有的表现。
傅道归听她们说得头头是道,怔了须臾,随机乐了:“江山代有人才出,你们两个小丫头的脑子果然聪明,我这趟是白来了。”他抬头看向火热的骄阳,叹道:“不划算,真不划算,早知如此,我还不如在山里睡个午觉。”
危兰笑道:“不,我们刚才所思所想均是猜测,若不是您前来告诉我们更直接的证据,我们还不能够确定他的身份绝对有问题,所以我们仍要多谢您的侠肝义胆。”
傅道归立刻肃容道:“甭谢,千万甭谢!只要不是大奸巨恶,这世上大多数普通人都不会忍心看着别人去送死的。我提醒你们也就只是走一段路、说几句话的功夫儿,没费什么力气,算什么侠肝义胆?我可和你们说过,当大侠烦得很,我不想当大侠。”
——我不想当大侠。
类似的话,他在危兰和方灵轻的面前至少已说过三次。
这别扭劲儿让危兰不由自主想到方灵轻,她倏地噗嗤一笑。
傅道归道:“你笑什么?”
危兰道:“您提醒我们,的确没有费什么力气,但您之所以能知道铜仁府里没有一个叫做张十五的乞丐,多亏了您之前常常救济此地的穷苦百姓,这如何不是侠肝义胆?”
只不过这些事,不会在江湖上流传,因此这些年来傅道归的侠名比不上危门的危蕴尘,留家堡的留鹤山,挽澜帮的聂阳钧,如玉山庄的郁啸松。
还或许,比不上他那几个走南闯北、到处行侠仗义的徒弟。
傅道归也不稀罕这些虚名。
当年那件事宛若一个震天响的惊雷,将他炸得彻底清醒,而与这“清醒”同时迅速在他脑海和心底生长则是一种名叫做“痛苦”的东西——明知天下处处是不平,却无法改变的痛苦。
他索性深入市井,与民间那些所谓的“下九流”混在一起,用落拓放荡麻痹自己。
不再理会江湖武林的纷纷扰扰。
但他身为渺宇观之主,即使多年来不接触侠道盟的“盟友”们,很多江湖传言还是常常往他耳朵里钻。他听不少人说过,荆楚危门的大小姐危兰,亦是侠道盟烈文堂的堂主危兰,年少有为,琴心剑胆,为人处世却是相当成熟稳重。
然而如今傅道归竟已有好几次在这位“成熟稳重”的危门大小姐的眼里看到了一种少年气。
鲜活的,蓬勃的,甚至是叛逆的少年气。
的确像一个少年侠客的模样。
那又如何呢?傅道归知道,那同样是还没有经历过世事挫折锤炼的少年气。
是随时都有可能变钝的。
就像……现在的自己。
危兰不知傅道归的心理活动,在这时偏了偏头,带着笑意的温和目光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掠过方灵轻的脸庞,接着道:“所以,我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傅掌观您本就是‘侠’,却始终不肯承认。”
方灵轻听她话里有话,展颜一笑,凑在她耳边轻声道:“你问傅掌观问题,看我干什么?你若是想要提我,直接指名道姓好了。但我和傅掌观可不一样,我可从来没有像傅掌观一样劳心劳力地帮过那么多陌生人。”
傅道归也漫不经心地道:“我做的事,多少市井寻常百姓也会做,只不过我本事比他们强一些,能做的也就多一些。然而江湖上的事情我从来不理会的,这算个屁的侠啊?”
危兰道:“我自幼就听人说,侠者,扶危济困,却没有听说有规矩必须要在什么地方扶危济困,也没有听说有规矩必须得要扶危济困多少次。”
她顿了顿,侧首把视线投向窗外,长街上走过无数男男女女,脚步或快或慢,有些独行,有些聚在一起笑闹聊天,喧嚷热闹,与湖海山林相比,是另一种美丽景色。
“傅掌观您说,许多市井寻常百姓也会做和您一样的,那至少在晚辈心里,他们自然都是侠。”
“武功不是人人都会的,侠心却是人人都可以有的。”
说完这句话,她最后对着傅道归和方灵轻微微笑了一笑。
傅道归闻言却不言语,看着危兰静了良久。
他还是那般认为:
——没有经历过世事挫折锤炼的少年气,是随时都有可能变钝的。
然而这一刻,他很希望危兰身上的少年气能够永不改变。
他叹了一口气道:“小丫头口齿倒是挺伶俐的。行,这回我说不过你,我们不说这个。那个张十五,你们打算怎么处置?”
危兰道:“刚才路上,他好像一直在套我们的话,既然如此,我们也可以将计就计套他的话。”
傅道归摆摆手道:“那你们去吧,我也该回山睡个午觉了。”
危兰点点头,便起身打算告辞。
方灵轻却并未有任何动作,双手托腮,手肘撑在桌子上,脸上浮现出思索的神情。
危兰问道:“轻轻,怎么了?”
方灵轻道:“我在想易经里的一句话。”
傅道归愕然道:“你说啥?”
这怎么就突然提到易经了?
危兰却是明白,自从那晚她与方灵轻听过了俞大猷的解易之语,次日一早,方灵轻就特地在一家书铺买了本《易经》,再之后她们两人离开浙江,前来铜仁府,赶了好些天的路,偶尔闲时方灵轻便会翻开书卷看上几页。
——轻轻这会儿是想到什么了?
同时间,她们所坐的酒肆对面,一家茶楼之中。
那数名锦衣卫已等得有些不耐烦,小声抱怨了起来。
张十五的眼神闪烁了几下,忽然小心翼翼地道:“小人有个问题想问,不知道能不能开口。”
杨栋道:“你不是已经开口了吗?想问什么,直接说吧。”
张十五扯出一个笑脸,道:“小人是想问问,刚才……刚才那个少年到底是什么来路啊?怎么他和那两位姑娘说话,要撇开几位爷,去别的地方?难道……难道他们有什么话,是不能让几位爷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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