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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节进入五月芒种,北方迎来夏收。
一连五日,勤政殿的早朝都是关乎夏收的消息,其中尤以魏州这个名字最提人精神。即便再庸碌的朝官,也晓得魏州是个十年九旱的地方,贫瘠几乎成了这个地方的代名词,但今年,魏州带给朝廷的是一份大大的喜报——其辖内各地县,均喜获丰收。
建和帝大喜,众臣除过跟着恭维贺喜,私下里更是议论纷纷,谁人不知今年魏州等地为何令人刮目相看,这还不是全因着魏济渠的功劳,而魏济渠又是谁的手笔?
恒王!
识时务的几位重臣回过味,纷纷在朝堂上对魏济渠赞赏,为恒王歌功,于是在历经夏收喜报后,又是一连数日,以户部工部为首,沾边的不沾边的各位要员都在上折子为恒王请功。
皇上思及去年秋天与三子的会话,心中感慨颇多。就算没有百官谏言,他心里难道不清楚,这份功劳,当属他的三子最大?
做父亲的叹了口气,老二老三相差一岁,嫡子老二被封太子的时候,老三刚刚出生,也就是说,这个孩子打出生起就已没了承继江山的名分,然他却从未放弃过自己,由小到大,由幼时的文武学业到后来封王以后的功绩,哪一点不是皇子中最好的?
就如今年,魏济渠竣工通水之时,原以为他会顺道回京城跟自己邀功,谁知他只托工部派下去的特使回京转达了一声,自己则默默回了燕州,没有朝廷宣召不得私自进京,这孩子却当真是个听话的孩子。
正当皇上他老人家一个人在御书房暗自感慨之时,都御史褚霖与通政史汪昱却匆忙又忐忑的候在了殿外。经宦官通传后,两位言官面见了圣驾。
一见两人来,建和帝就想起来了,一个月前的京郊圈地案,定是有了结果,于是他随口一问,“你们俩来,可是案子有眉目了?”
“回陛下,正是。”两人共同答道。
“说吧。”
却见下立的两人脸色肃穆,汪昱看了一眼褚霖,欲言又止,褚霖到底是都察院的一把手,参人参得习惯,只顿了顿,便径直跪道:“臣等不敢欺瞒皇上,经都察院与通政司两部核查后探清,京郊圈地案主谋另有其人。”
眼见褚霖如此肃穆,建和帝不由得皱起眉头,沉声道:“说下去。”
褚霖没有抬头,一字一顿道出,“回陛下,恐与东宫有关。”
“大胆!”
九五之尊一声呵斥,御书房里立着的其他人纷纷跪地,太监们趴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通政史汪昱更是冷汗淋漓。
原以为只是查个小小的京兆府尹,谁料想顺藤摸瓜,竟牵出了曹仟背后的东宫,这个惊天发现实在让他一个三品官骑虎难下,上报吧,必会惹怒圣驾,就如眼前一样;如若不上报,那就是满门抄斩的欺君之罪!况且有褚霖在,岂能瞒下来?
褚霖是刚正不阿的督御史,官阶虽然只是二品,却能弹劾百官,他在位这些年,虽然参奏的重臣不多,但几年一个,却是一参一个准,被他弹劾过的人,下场轻的都是流放,那些抄家被处极刑的自然就不必说了,所以他的权利其实大着呢,以至于这么多年来,见他面能不心虚的,那基本确实是身正不怕影斜的,如果确实身不正,也就只有天潢贵胄的皇族了。
可偏偏,这次他杠上的就是一个皇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
太子再不出类,那也是皇上嫡出的亲儿子啊!皇上把其余成年的皇子们都分封去外地,除过让他们镇守各处边关国土,建功立业,还不是为避免出现如前朝那样的夺嫡之争,给太子留一个安心辅政的环境?
其他的皇子再好,皇上一直没挪过太子的位子,为的是什么?登基之初顾忌的是皇后背后的娘家,但如今三十年了,国丈府的势力早已没落,那圣上心中唯一在乎的,恐怕就是名正言顺与宫闱间的安宁了。
这些弯弯道道,汪昱早就想得明白,但摊上这么个案子,自己也实在没办法,褚霖是恒王的姻亲,他参奏太子于公于私都能说得过去,可自己纯粹是被拖下浑水的!通政司大人头低的不能再低,只在心内祈求盼望,向来被倚重的督御史大人能赶快平息圣上的怒气。
就听褚霖恭敬应声,“臣不敢!陛下着两部核查,臣等今日所言皆是由核查结果得出,并无虚妄。据从曹仟家中搜获的密信可以断定,曹仟背后依附的,乃是太子殿下,而其圈地行为,也正是东宫授意。”
“密信?”皇上压下怒气,沉声问道:“密信何处,给朕看看?”
汪昱忙由袖中拿出密信,交由一旁的宦官,而后递到了皇上手中。
随着纸张上的字迹入眼,皇上的手竟然微微颤抖。
纸张最末尾的那个“阅”字,分明是太子的笔迹!
“东宫为何要参与这件事,他圈地究竟是为何?”
“臣等目前尚不知,不敢妄言,两部将目前核查结果禀报陛下,下一步该如何,臣等听候陛下圣令。”
与褚霖问答后,盛怒已由心而发,密布在了天子的脸上。
房中众人屏息凝气。
半晌,却只见皇上看向褚霖,眼中闪过怀疑,“此密信真伪暂且不论,你当知弹劾太子,乃以下犯上的重罪?”
褚霖却坚定如泰山,稳稳地恭敬回答,“臣知。但都察院是皇上的都察院,都察院替皇上监察朝堂,从来不敢有任何隐瞒,为的就是替皇上早日铲除隐患,肃正朝纲,臣此次以下犯上,甘请圣上降罪,但都察院问心无愧!”
汪昱心内一震,暗道褚霖果真是褚霖,天子盛怒之下也敢说出如此铮铮言辞,几十年了,这个督御史之位,果然非他不可。
褚霖说完,皇上却沉默了,半晌,他撂下句话,“你二人下去,传朕口谕,此事着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但不可惊动东宫,案子水落石出之前,皆需私下进行,若有泄漏风声者,斩!”
“是!”褚霖汪昱异口同声。
建和帝摆手,两人退下。
御书房沉重的朱红木门重又闭合。
出宫路上,通政史汪昱松了口气,事情到了这一步,由三司接手,就再没他通政司什么事了,他总算顺利全身而退,思及此,汪昱仿佛死里逃生般轻松。
褚霖心中却极为沉重,这一仗,已经开启,皇上始终还介怀着当初的兵变登基,不想自己身后的皇子们重蹈覆辙,所以还依然在意着那个太子,可太子呢?一旦他圈地的意图大白于天下,他的父皇,将会更加伤心吧!
回头望了望湛蓝晴空下巍峨的宫殿高墙,褚霖心中暗叹,沉寂几十年后,这个皇宫终又将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了。
当夜,一袭黑衣的秦穆悄悄来到褚霖的书房。
自从上次褚府交心后,两人已有半年未私下会面,加之近来朝中局势,秦穆已隐隐预感将有大事发生,故而此番褚霖一悄悄联络他,他就连夜过来了。褚霖最近因曹仟之事正在风口浪尖,自然不便出门,而他一身功夫,虽已中年,但神不知鬼不觉的潜进褚府密见老友,着实算不上什么难事。
因每日朝堂相见,褚霖也不绕弯,直接开门见山,郑重向秦穆道:“东宫之位,近来恐有变数,老朽邀将军前来,正为此事。”
秦穆眼中的惊讶转瞬即逝,他点点头,“秦某也已料到,大人不必客气,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秦某说过的话,绝不会反悔。”
褚霖感激看向眼前人,“皇家夺嫡之事,素来惨烈,将军本可置身事外,但如今……”
秦穆摆摆手,“大人言重了,从前是秦某糊涂昏庸,今后定不会那般,我知该怎么做,大人放心。”
夜幕下的书房灯火闪烁,待仔细商讨完要事,一个时辰后,秦穆又返回了自己的将军府。
第二日晚饭过后,秦远来到了父亲的书房。
“爹,您找我?”
秦穆背手而立,听见话语,方转过身来。
看着俊朗的秦远,秦穆仿佛瞬间回到了自己的年轻岁月,那时他跟随大哥岳澜在边疆战场横刀立马,浴血而归,一次次杀退进犯的异族,为朝廷拿下多少场硬仗……
思绪转回,秦穆简言道:“朝中近来要有大事发生,爹知道你是个耳清目明的好孩子,现在爹要告诉你的是,无论外面如何,我们秦家此次要扶持的是皇三子,恒王,你听明白了吗?”
父亲甚少在家中提及正事,而眼下却忽然如此郑重的告诉自己这等大事,令秦远甚是意外,他愣了一会,方问,“爹,您今日何出此言?倘论正统,名正言顺的应是太子啊?”
秦穆摇摇头,“正统不重要,名正言顺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天下苍生,你在衙门已有些日子了,朝堂天下,都应有些见识,依你看来,若不论身份的话,太子与恒王,哪个堪担大任?”
秦远没有思考多久,直言道:“恒王。”
“这就对了!”秦穆拍拍儿子的肩膀,“爹今日跟你说这些话,是为了让你早做准备,也许会牵扯到京卫司,也许不会,但你心中要有数。”
自岳家出事后,多少年了,鲜少见父亲主动参与朝中事,秦远不是个迂腐的人,他当然有自己的见解,也赞同父亲的意见,半晌,他点了点头,坚毅的望着父亲道:“好。孩儿知道了。”
~~
东宫。
薛跃升进入书房,太子深敛的目光中露出急切,没等来人行礼,他已开口相问,“有没有打探出来,曹仟的那个案子目前如何了?”
自打那日深谈后,薛跃升已然越过了詹事胡谨行,成了太子心中第一位的心腹之臣。眼下虽深得太子信任,但薛跃升依然照规矩行了礼,而后答道:“目前都察院与通政司两部均未流出任何消息,亦无具体动向,所以殿下暂时可稍稍放心。”
太子点了点头,回过味来又急切问道:“你说暂时放心,这是什么意思,曹仟那个老东西还当真能出卖本宫?”
薛跃升顿了顿,解释道:“请恕微臣直言,此事关乎重大,都察院是什么地方,褚霖又是什么样的人,此次,难保他们不会查个水落石出啊!”
听到褚霖的名字,太子顿时心生烦躁,一拳直捣在花梨木的书案上,愤愤道:“才跟老三结亲半年,褚霖这个老狐狸果然就归顺了那边,当初若是办事的人不这么没用,他女儿早落下山崖摔死了,哪里还能让他跟老三结成亲!”
趁他心烦意乱之时,薛跃升上前劝道:“殿下,眼前不是翻旧账的时候,前几日的朝堂您也看到了,满殿全是为恒王请功之声,料想没几天,皇上就会传召恒王进京,到时恒王一旦进京,倘若曹仟的案子再有些什么意外,咱们东宫可就会腹背受敌啊,您千万要趁着眼下早做打算啊!”
对了,老三!
照眼前的形势,父王不出半月就会召老三回京,到时不管受什么封赏,老三都是最春风得意的那个,可自己呢,还有一屁股烂账没算清楚,一旦都察院咬到自己身上,一旦自己圈地的意图大白于天下……
太子闭了闭眼,终于咬牙说出一个字。
“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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