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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李贤妃一行,长玉心口上悬着的一块石头才算是落了地。
她收回目光,回身过去,沉默着将嵌进墙板上的菜刀拔.出来扔到地上。
安美人惶急上前,双手紧紧捏着长玉的胳膊,皱着眉摇了摇头,眼眸当中尽是忧虑。
长玉从前当着安美人的面向来是极其乖顺的,今日与福姑的那一出闹剧,实在是有些过了,难免叫安美人受些惊吓。
长玉抬手,安抚似的拍了拍母亲,便抽身开来,转身料理殿中的一片狼藉。
收拾了一两处,长玉站直身子环顾周遭,还是叹了口气,转身去了外殿。
撩开挡风飐帘,料峭寒风迎面来,长玉微微打了个哆嗦,提高声音喊道:“来人。”
话音落下去,却没有人回应。
“来人!”长玉皱着眉,又唤了一声。
半晌,耳房里的燕草才匆匆忙忙跑了出来,冒着小雪登上主殿的台阶,停在长玉面前给长玉磕了一个头。
“九帝姬有何吩咐?”燕草缩瑟着道。
长玉神色不悦,垂眸盯着脚边的燕草:“怎么就你一个人?”
燕草懦懦道:“回帝姬的话,碧丝……碧丝她说自己浑身都不舒服,像要死了……就不……”
话说到最后,声音愈发轻微,几句话几乎糊在了一起。
长玉面色森冷,抬眸,透过满庭落雪望着角落里那两件破旧耳房的门,想起今日封姑姑送来的那个脸色病恹恹的小宫女碧丝。
原本以为今日难缠的人走了,这两个新来的小宫女总会老实一些,想来还是她把人想得太好了。
“病了?”长玉清寒淡漠问道。盛京宫里的奴才狡诈,不想办事时便多称病推脱,这样的借口长玉不知道遇见过多少。
燕草听见长玉语气不善更加害怕,缩瑟着蜷成一团不敢抬头。
长玉想着将那碧丝直接揪出来先训一顿,压了气焰,可是转念一想内殿当中的一片狼藉还不知道何时能够收拾干净,默了片刻,才冷声道:“你先随我进来,把殿里收拾干净。”
“是。”燕草怯懦答应着起了身,乖乖跟着长玉走进西偏殿当中。
安美人身子没好全,长玉不敢叫她劳神费力,遂与燕草两个人将内外殿清扫了一遍,把该换置的东西换好,又烧了一盆新的碳火进来,将一些落到地上受了潮的衣裳被子烘在边上。
长玉跟在燕草身边,不动声色看着燕草做了这许多事情。
燕草样子看着是个怯懦胆小的,做事倒是很小心细致。只管按着长玉交代了的话去做,眼睛不乱看,话也不多说多问一句。这倒是叫长玉心里默默赞许了两分。
一直折腾到晌午后,内务府派来的太监送了东西过来,长玉见殿内差不多料理好了,便支了燕草出去迎人收物。
安美人泡了茶来,温柔笑着招手让长玉来炕上坐着。
长玉和顺应了,与安美人对坐炕上,取了一根小圆木棍将炕后的菱花雕窗支开。
午后雪已经停了,云中金鳞开,初晴霁阳洒在满院新雪如细盐上,浮光如锦如鎏金。
长玉捧着温温的茶盏扭头往窗外看,但见院外的小太监们捧着东西往西偏殿的小库房进出,燕草则站在庭院里与一个领头太监装扮的人说话。
大太监模样笑吟吟的,与燕草话说了一半,突然转过头来,正巧与长玉的视线汇上。
他望见长玉,嘴角笑容的弧度立马又扩开了一分,朝着长玉的方向点了点头,便迈步往西偏殿走上来。
长玉的目光移回殿里,但见门口的飐帘着人掀开,少时,那大太监便眉开眼笑地走了进来,立在长玉母女跟前,撩开衣摆行了一个大礼,嘴里抹了蜜一样甜声:“奴才内务府安德禄,给安美人请安,给九帝姬请安。”
安美人转眸过去瞧长玉。
长玉合了杯盖子抬起眼帘,不咸不淡道了声“起”。
安德禄谢了恩,笑盈盈地起身,从衣襟里掏了张绢帛出来,双手恭敬捧上给长玉:“前些日子给安美人派放东西的那群狗儿子,都是才进内务府办事不久的,手脚驽钝,脑子也不灵光,奴才我那会儿正跟着师傅忙合宫事务,一时之间也没来得及好生查看一番,倒叫那些狗儿子一时怠慢了安美人。”
长玉接了绢帛在手,一行行往下看。
单子前面列的不过是些寻常过冬时份例内的碳火、食粮、衣料,往后一栏里却是些金钗玉穗,南珠翡翠之物。
长玉皱了眉头。
安德禄一只眼往长玉面上一扫,立即垂手低头乖顺笑问:“九帝姬可还满意?”
“后头的这些东西,谁拨下来的?”长玉削尖的手指顺着绢帛上的名录一行行划过。
安德禄一面从怀里又掏了一张绢帛,恭恭敬敬递给安美人,才会心一笑,回长玉的话:“九帝姬如今受命随陛下上奉贤殿,接待安定帝姬回朝那可是无上荣耀的事情,从前啊,都是奴才们有眼无珠,怠慢了九帝姬。从今以后九帝姬可是个有福的了,这一朝登殿,来日就是哪国国君的正妻了,奴才们又怎敢不为九帝姬尽些心呢?这些后面添置的,都是咱们内务府的人自掏腰包,为九帝姬补上的。”
“那还真是让你们破财了。”长玉淡笑一声,别开眼,懒得看安德禄那张奉承相。
安德禄媚笑:“这点儿东西哪能呢?奴才们也不过想沾一沾九帝姬的光。九帝姬您啊,天之骄女,奴才们只求您将来凤凰腾飞之时,别忘了奴才们才是。”
长玉面上笑了笑:“自然。”
她自然知道安德禄这话是什么意思。大燕朝帝姬和亲时,置办嫁妆的差事可是一桩富得流油水的肥差,听闻十年前安定帝姬和亲杜国之时,嫁妆里悄悄流出去的黄金就价值连城。如今该她走这一劫,这些人自当提早张嘴等着金子从天上落下来。
长玉在宫里生长了近十三年,这样的嘴脸不知道见过了多少,可次次再见却还是觉得无比恶心。
“其实内务府咱们这些奴才倒不用说,还是皇后娘娘疼惜九帝姬,派了人特意传旨,又另外专门为九帝姬添了些东西,已经叫人先送到含章殿了。”安德禄恭顺笑道,“恭喜九帝姬!恭喜安美人啊!”
长玉垂眸,刚想应声,却猛然瞥见身旁的安美人身形一晃,不知怎的整个人像是失力一般就要往后倒。
长玉连忙放了手中的茶盏跳下炕,连鞋都没来得及穿,光着脚就跑到安美人身边。
安德禄也假模假样“哎哟”一声凑上前去:“安美人您这是怎么了?”
长玉扶着安美人,却见安美人捏着那一张绢帛,脸上血色都褪尽了,嘴唇青着哆哆嗦嗦的。
“母妃!”长玉慌了神,赶紧扶着安美人起来。
安美人一手撑着炕边的小几,好半天才慢慢坐了起来。长玉叫了她好几声,她却置若罔闻一般,没有丝毫的反应,只失了魂一样呆呆坐着。
安德禄飞快抬眼瞧了安美人一眼,又飞快地垂眸下来,嘴角上勾起一丝细微的笑容,悄无声息地往后退出了西偏殿中。
长玉从没见过安美人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又急又慌凑在她面前:“母妃,母妃你到底怎么了?”
安美人却只是呆呆坐在那里,手里死死捏着适才安德禄递来的那张绢帛,一双莹如墨玉的眼睛空空洞洞地瞧着前方。
长玉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从安美人手里将那张绢帛抽出来。
展开一看,她整个人也顿时僵在原地。
这张绢帛四周绣凤凰纹路,绢帛上由魏皇后亲自题写了赏赐长玉的物件,还一一题明了缘由,最末留有魏皇后凤印。
那张绢帛从指尖飘下去。
她原本想再瞒一阵安美人的。
长玉心头涌上恨意。
她知道魏皇后就是故意的。安美人大病未愈,魏皇后就特意赶紧派人来甘泉宫禀报这个消息,这是要生生气死她,要逼死她。
“母妃……母妃你听我说。”长玉硬生生将伏波不定的心绪压下,伸手想要去跟安美人解释。
安美人拂开长玉的手,失魂落魄地就往殿门外的方向走。
长玉赶紧从后面死死抱住安美人的腰,慌了神,“母妃!你别着急!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安美人背对着长玉,一手去拨开长玉的手,嘴里发出些悲鸣的咿咿呀呀声。
长玉冲到安美人身前,一把又将安美人抱住,仰着头,一双眼睛眼眶都红了,摇着头看着安美人,手里比着手势,哽咽道:“母妃你要去哪?长玉不是故意骗你的。”
安美人脸上神色恍然,半晌,她的手落下来,轻柔地抚在长玉瘦削的脸颊上。
长玉捧着母亲的手,仰头看着母亲,红着眼眶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安美人那双神情哀恸的眼睛当中涌出泪光,泪水划过她面颊,一颗颗砸落在长玉的脸上,砸落在长玉心口上,像是有千斤的重量。
安美人颤颤打着手势:“母妃去求你父皇……母妃这就去求你父皇……”
父皇。
长玉脑海当中的汪洋漩涡里,逐渐浮上一张模糊不清的男人面孔,那张脸究竟长什么模样,长玉记不清了,只记得那个男人的眉稍下也有一颗红痣,和她的一模一样。
大燕第八朝明昭皇帝,一个有三千后宫与近五十个孩子的男人,她薛长玉的亲生父亲。
长玉记事后的印象中,上一次见父皇还是在她三岁那年的的除夕,此后更多的回忆里,唯有永远在黄昏鸦鸣时,伫立在宫门前等着父皇前来的母妃纤瘦单薄的背影。
“……求父皇?”长玉垂眸,喃喃道,“父皇还记得我们吗?”
安美人垂眸,眼神悲哀望着自己一脸沉默的女儿,良久还是伸手,将她搂进了自己怀里。母女二人跌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偌大的宫室之间,谁也没有说话。
长玉伸手将母亲搂紧了些,把头搁在母亲单薄瘦削的肩窝上,一双沉黑的眼睛静静看着幽暗的宫室。
更小的时候她便默默发誓过,来日定要出人头地,才可护着母亲和自己。可到如今这境地才知,世事又岂是人想想就能如愿这般简单的?
可真要她认命,却又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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