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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用来吃饭,又不是用来吃屎,说句话不能把嘴放干净点儿?”碧丝赶忙上前拉了长玉一把,抬首瞪着迎面来的一群人。

长玉揉着额角,搀着碧丝慢慢站起身子。

对面不紧不慢传来一声讽笑:“唷,当是谁呢,原是九帝姬,奴婢给帝姬请安了。”

长玉扶着碧丝,抬头看对面的人。

一行盛装丽服的宫女。为首那个眉目傲慢的再熟悉不过,原是先时在西偏殿伺候的那个小宫女,自被她打了一耳光之后,便投靠着薛长敏去了。长玉记得,像是叫月儿。

“没事吧?”碧丝帮着长玉拍了拍身上沾的雪。

长玉微微摇了摇头。

“如今九帝姬得了好的人伺候,奴婢眼里瞧着,真是为您高兴。”月儿皮笑肉不笑地扫了长玉一眼,“奴婢是个没福气的,听说帝姬将随陛下上奉贤殿,奴婢却不能侍奉,只能在此恭贺了。”

长玉端着袖子,眉梢一挑,“无妨,本帝姬此刻正要前去奉贤殿拜见陛下,若是你想要这个福气,现在求一求,倒也还来得及。”

“西偏殿的福气,还是算了吧。”月儿笑了笑,眼神里尽是轻蔑,“那是满宫里避之不及的好福气,也只有九帝姬您能撞上,咱们八帝姬主子便没这样的运。到底啊,天注定,命贵便是命贵,命贱便是命贱,云泥之别。”

长玉闻言不曾动怒,只沉沉一笑问道:“听你这话,如今在八帝姬跟前甚是得眼?”

月儿抿嘴一笑:“八帝姬良善慈慧,能伺候八帝姬,是奴婢的福份。只不过伺候八帝姬时,奴婢却也不敢忘九帝姬的恩惠。当初您必是晓得自己是个和亲的命数,不舍奴婢陪您出塞吃苦,便一巴掌将奴婢逼出甘泉宫。九帝姬这一巴掌的恩情,奴婢记着呢。”

“我听她说话怎么夹枪带棒的?”碧丝还不甚清楚事情经过,低声朝长玉耳语。

长玉朝碧丝使了一个眼色让她别管,径自上前一步,拢袖笑了一声:“记着就好,就怕你不记得呢。”

月儿知道长玉是个会动手的,往后稍退了一步,脸上逞着笑:“九帝姬,如今您是要和亲的贵人,也该自矜身份些,多为安美人留几条后路。从今往后您山高水远的,可安美人却还在盛京宫中,奴婢劝一句,您哪,别把人都得罪光了。”

长玉从兜里掏了颗碧丝那儿剩下的花生米,慢条斯理嚼着吃,等咽了下去,才不紧不慢拍了拍手上的渣滓,上前一步。

月儿抬头,恰撞上长玉那双沉静凌厉的雏凤眼。

只见一线寒光掠过,长玉的双眸微微笑了起来。

月儿一怔,还没来得及回神,却只听见耳边一声清脆的皮肉响声,半张脸顿时火烧火燎。

碧丝站在长玉身后,也被这一声耳光响声惊起,定睛看过去时,却只见长玉抬了腿,一只精致的绣花鞋对着月儿的膝盖就是一脚。

碧丝手里抱着的食盒差点没掉下去,“我去……”

月儿应声惨叫,整个人跌进雪中,还没来得及再翻身,就见一面鞋底遮天蔽日从上踩下来,一脚死死碾在她脸上。

她勉强挣扎着往上瞅,只望见长玉睥睨着的一张冷脸。

“帝……帝姬……”周身几个陪同着月儿的小宫女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月儿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趴在地上,半张脸蹭着肮脏的雪地,支支吾吾地痛哼唧,却还是不肯把嘴放干净,只恨声道:“我可不是甘泉宫里伺候的人,我是八帝姬的人!你敢打我!等我回禀了八帝姬和淑妃娘娘……呜!”

长玉脚下微微用劲,脸上笑容不咸不淡:“当八帝姬的奴才便不是奴才了?不过换了个伺候的人,便觉自己也高贵了?”

“我是奴才!你却连奴才都不如!满宫里只有八帝姬那样的主子才能叫主子,你是哪门子主子!?甘泉宫里喝着西北风,一个不得见光的哑巴养出来的,能称上什么主子!?八帝姬得陛下恩宠,只要八帝姬求陛下一句话,便会为我做主!你呢?陛下可曾记得盛京宫里还有你这么一号帝姬主子?……唔!好痛!你给我松开!将来等陛下让你和亲了,你看安美人在宫里还有没有好日子过!”

月儿像条疯狗一样嚎着:“快!都杵在哪儿干嘛!帮我拉起来啊!”

身旁的小宫女们刚想上前搀她起来。

“谁敢?”长玉碾着月儿脸的脚纹丝不动,声音冷静镇定。

一言毕,小宫女们又犹豫着不敢动了。

“碧丝。”长玉轻声唤。

碧丝在旁边磕花生吃边看长玉揍人,吃到一半听见长玉叫自己,连忙把花生碎往兜里一揣,抱着食盒就跑上来了,“大佬吩咐!砍哪根指头!”

长玉横她一眼,脚下力气稍微松开,“替我踩着。”

“诶!打反派这种事我在行!”碧丝看热闹不嫌事大,高高兴兴应下。长玉前脚收回去,她后脚就一脚踩把要翻身的月儿给踩了回来,顺带碾了两下。

月儿只觉自己一张花容月貌都要碎在碧丝脚下了,眼睛狠毒地盯着长玉,嘴里狂言:“我记着!”

长玉绕着碧丝转了一圈,不紧不慢笑了笑道:“我只怕你这仇还没忘,命便要没了。”那双绣花小鞋停在月儿的眼前,长玉蹲了下来,抬手抚了抚月儿额前散落的头发,低声问道,“我倒是奇了,满宫里只说我要随陛下上沐宸殿,何曾听说陛下要让我和亲?拿着陛下的名头来浑说,此事传出,你的命还要不要?”

月儿恼怒,恍然听这一言,喉头原本纵有千万狠毒的言辞,也在这顷刻之间全咽了下去。

皇后宫里虽明说了叫薛长玉上奉贤殿接风安定帝姬,可却从来没有人在明面上说过,这一去便是要和亲的。

即使和亲是板上钉钉了,到底没这圣旨,纵算阖宫心知肚明,也不能僭越说出这假充谕旨的混账话。

月儿突然有些悔恨刚才自己只顾报之前那一巴掌的仇,而忘了这一层上的干系。

长玉蹲立在月儿的眼前,垂眸睥睨着月儿那张青白不接的脸,眸光里泛动着笑意。

碧丝脚碾了碾月儿的脸,笑嘻嘻瞧着长玉:“这个是叫假充圣旨对吧?”

“那……那又如何!?”事到如今,月儿也只能硬着脖子红着脸,“谁听见了?谁会信?你有证人?我何曾说过这话?九帝姬,你可不要空口无凭地污蔑人!”

碧丝气得龇牙咧嘴:“你怕不是条狗?自己拉的屎还能吃回肚子里去!?”

月儿冷笑,硬气得很:“我就是没说,如何!?姊妹,咱们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有句话我贴心告诉你,良禽择木而栖,趁早自寻个好去处,省得伺候这样的主子,过得比奴才还奴才!”

“我去你大爷的谁和你是姊妹”碧丝呸一口,朝着长玉道,“我看这丫就是欠打。”

月儿仍不松口,阴恻恻笑:“奴才是贱,可主子也有这样的贵贱之别。高贵的皇子公主,哪个不是陛下好生娇养在盛京里,唯有这样不受待见的主子,要不就是没娘的被远远打发去边疆,要不就是跟九帝姬您一样,相见不识!”

长玉冷冷听着,站起身来,刚刚张口欲辩,肩膀后上方却蓦然闯出一道柔和沉静的声音。

“没娘的被远远打发去边疆?你在说我?”

长玉骤然一惊,没察觉身后什么时候站了人,急急退步,整个人却踉跄往后倒下。

身后的人伸出一只手轻轻撑在她的腰间,长玉倏然回头过去,却只见一侧弧度凌厉如刻的下颚线。

长玉借力站稳了,才赶紧退后一步,迎头抬眼看时,身后的那个人已经越过她一步,站在了她的身前。

她抬眼看,只见一面宽肩阔背,蜂腰长腿,穿着一件深枣红衣,下摆垂着几块大小不一的玉牌,最大的一块刻着薛氏皇族的蛟龙图腾。

来人太高了些,长玉堪堪只到对方胸口处,往哪儿一站,几乎挡住了她所有的视野。

碧丝也愣着。

倒是月儿眼尖,只瞟了那人一眼,便吓得猛然挣开了碧丝的束缚,整个人扑腾跪下去,只恨不能把头磕进土里,牙齿打颤道:“三皇子……奴婢,奴婢是浑说的,奴婢这就掌嘴!这就掌嘴!”说着便自己抽自己耳光。

长玉听闻“三皇子”三个字,脑子里嗡的一声作响,目光重新正视起面前身材颀长的年轻男人。

之于这位三皇兄,长玉对他印象不深,只是知道他单名止,是李贤妃唯一的儿子,但,仅仅是记在薛氏宗祠里的儿子。他比长玉年长十岁之多,在她还未曾记事之时,薛止便常年住在别宫甚少回宫,成年后亦是少有照面。

从前每逢年关时,长玉也见过他几次,只不过总是远远隔着,或是只见一个背影,没有过言语交谈。

但在宫里,连父女都能相见不识,何况众多的兄弟姐妹。

“混账东西!连三皇子都敢冲撞!”

长玉还没回神过来,却只见身旁又掠过一道矮胖的锦衣华服身影,通身大太监的打扮,上去冲着月儿的脸就是一个力气极大的耳光。

一耳光扇过去,刮得月儿狗吃屎一样扑进雪里。

那大太监勾勾手,身后一群小太监上前,抬脚往着雪地里的宫女身上就是一顿踹。

月儿哀嚎着,又叫人封了口继续打,只剩下些呜咽。

长玉站在一旁,沉着没出声。

只见那个锦衣大太监恭恭敬敬朝着薛止道:“陛下让老奴送一送三皇子,没想到路上竟遇上这样不懂规矩的狗东西,脏了三皇子眼睛。宫里这些脏东西,老奴回去回着人好好整顿一番,以免坏了规矩。”

长玉望着背对自己的那一袭枣红身影,只听他声音沉柔:“冲撞我倒是无妨,只是这婢子到底是先于九皇妹不敬,如意公公不妨一问九皇妹如何处置?”话毕,他侧目回头过来,眸光中似是带笑,沉静望着长玉的方向。

如意这才惊觉背后站着的长玉,回头来一张圆脸笑道:“奴才如意,请九帝姬安。”

长玉听见“如意”这两个字,才想起来这是皇帝身边的第一号大太监,遂点了点头,“如意公公。”

薛止遥遥站在长玉数步开外,不发一言,神色温和平静。

如意瞟了一眼薛止,赶紧朝长玉谄笑:“帝姬说便是,这婢子嘴不干净,拔了舌头也是活该,回头奴才派人好生去这婢子供职的宫里说一番缘由即可。”

长玉淡淡瞥了一眼被几个小太监压制在地上的月儿,半晌才静静道:“宫规乃杖毙,杀了便好。”

如意一愣,半晌也只好应声下去,朝着身后的小太监们一挥手,将支支吾吾求救的月儿绑着抬在肩上走远了。

月儿杖毙,满地随着月儿同来往的小宫女们也不敢吱声,缩瑟着跪了满地。

长玉想了想,还是低下头,朝着薛止的方向欠了欠身,轻道:“今日多谢三皇兄了……”但想起今日与碧丝在薛止等人面前大动手脚,长玉又还是觉得有几分丢脸,低声,“只是……三皇兄若一早瞧见,就早该站出来,也不至于瞧了我这么久的笑话。”

薛止闻言一愣,半晌温和沉静笑起来,“你既打得过,我便不好扫了你的兴。”

长玉抬眸望着薛止,一时话语哽住。

薛止笑了笑,转身朝着宫墙旁走过去。

长玉的眼睛跟在薛止身上,但见那宫墙后垂了一株玉兰树的枝丫下来,枝丫上蹲着一只雪白的猫,猫的嘴里还叼着一根凤仙花簪子。

长玉瞧见那簪子,惊觉往自己发髻上摸,这才发觉出来时戴在头上那支簪饰不见了。想来刚才摔倒时冲出来的那团白色影子,就是那只白猫。

薛止站在宫墙下,只稍微探手,那猫便惊起逃开,簪子落下来,正落进他的手掌心。

薛止拿了簪子折返回来,立在长玉的身前。

长玉立马伸出双手去接。

薛止那只手极大,根骨如玉,将簪子放进长玉手心时,触及她皮肤的那一抹指尖冰凉。

薛止将簪子还给她,往后退了一小步。

“好好戴着,簪子好看,人也好看。”他比长玉高太多,要稍微欠首一些和她说话才行。

长玉捏着掌心冰凉的簪子,抬眸正好错上薛止平静沉和的目光。

薛止见她抬眸,忽的弯起眼笑了笑。

这种善意的笑在宫里长玉见得太少,骤然之间使她倒是有几分无所适从,只得狼狈别开了,轻声应了一句“是”。

薛止站直了身,朝着长玉点了一下头,长玉还了他一个欠身的礼节,薛止便转身,随着如意等人往着冗长宫道的另外一头走了。

等长玉再抬眼时,只远远瞧见那一袭枣红衣像是一团烈火一样越飘越远。

她缓缓收回目光,盯着掌心里那只凤仙花簪子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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