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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上回从坤宁宫送安贵嫔回甘泉宫以来,长玉与母亲几乎没在私下再碰面。

一路从慈宁宫过去,阳光正好,微风拂面过来。

长玉走着走着,脚步越发轻快,不知不觉便小跑起来。

至甘泉宫的时候,安贵嫔刚刚小睡起身,坐在正殿后的屋子里,由着侍女梳妆。

主殿是才新布置过的,一应的陈设物件都是宫中最好的东西,又因为安贵嫔如今有孕在身,明昭帝和魏皇后那儿足足派了比原先多一倍的人手过来照料着。

宫女发觉长玉到了,正想回禀,却被长玉比了一个禁声的手势。

她站在离安贵嫔不远的地方,脸上淡淡笑着瞧着母亲梳妆完。

安贵嫔收拾好了,回身方惊觉背后已经等了好一会儿的长玉,脸上笑容一时扬起,连忙上前来一把将长玉搂在怀里,心疼怜爱地捧着她的脸,拇指腹温柔地刮了刮她的鼻尖。

安贵嫔身上一股清甜的香味围绕在长玉身边,母亲掌心里的温度有着能叫人平静的魔力。一时之间,适才在御花园和慈宁宫当中的压迫感挥散。长玉一把往前,扑进母亲的怀里,把头深深埋进母亲温软的怀抱当中。

安贵嫔瞧她一脸的撒娇样子浅浅温柔的笑了,搂着长玉的双臂把她从怀里拉出来,慈爱笑着跟她打着手势,说早起在甘泉宫里叫人做了新鲜的豆沙糕吃。

长玉笑着点了点头,跟着母亲一同入座到宫室当中。

侍女捧了一叠还热腾腾的糕点出来,母女两个在南窗下坐了,长玉笑着捏着糕点吃了一块,清甜的红豆沙细腻地化开在嘴中。

安贵嫔坐在对面,一边瞧着长玉吃糕,一边淡淡地笑着。半晌,方打了手势问道,“今日怎么过来了?”

长玉知道安贵嫔是不放心的,把手里的糕点放下来,一双手纤巧打起手势,道:“母妃放心,是皇后娘娘许我过来的。”

安贵嫔这才点点头,“陛下那儿的旨意,应当是宫里都知道了。”

长玉静静瞧着安贵嫔,心里犹豫了一阵。

安贵嫔瞧她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便挥手屏退了左右的宫人。

长玉咬了咬嘴唇,才比着手势问安贵嫔,“母妃,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安贵嫔怔了怔,片刻后,摇了摇头。

长玉心里是不太相信的,她总觉得,这一切都太巧了一些。

“那,上次母妃给我写的那一封信里说的,说之于我接风大皇姐之事,母妃已经有了解决的法子。我只是想问问,母妃那时候想的法子究竟是什么?”

不是长玉不肯轻易放心,而是现在一切事情未曾尘埃落定,她不能掉以轻心。否则说不准,她也会薛长敏一般,不知道什么时候,明明已经消失在头顶的灾祸,又会悄无声息地飘回来。

何况,近来的事往前一一推翻回想起来,一切都来得太巧了。

安贵嫔写给她那封信里提及和亲有了解决之法,紧跟着不久,安贵嫔便有孕了,再接着,安贵嫔便想皇帝求了行宫养胎的恩典。

再者那一日,让眉在甘泉宫中照料安贵嫔时,突然受皇后身边的兰姑责罚,消失了几乎一天一夜方才回来……

一切种种,不由得不叫长玉多想。

安贵嫔伸手捏了一块糕点吃,细嚼慢咽半晌,方朝着长玉微笑,“那会儿想的法子,现在也忘了。如今你只跟着母妃安心去行宫,别的不用你想。长玉,莫要想太多,心思太多了,人容易劳神。”

安贵嫔朝着长玉打完手语,便有捏了一块糕放进长玉掌心。

长玉捧着手心里的那一块豆沙糕,抬头又瞧了对面的安贵嫔一眼。

安贵嫔笑着,眉眼弯弯如桥,满眼里都是对她真真切切地疼爱之情。

长玉瞧着温言微笑的母亲,倏然心头上有一种惶惶悲哀。

她把那一块豆沙糕塞进嘴里,咬了一口咽下去,像想把剩下的猜忌和心事也一同咽下肚子里。

她默然地吃完那一块豆沙糕,方才起身,走到安贵嫔身边坐下,伸手拦着安贵嫔的温暖的身体。

安贵嫔听不见她说话,长玉便静静抱着她。

不知不觉,长玉的眼眶便又有些红起来。

外人面前,长玉永远是个要强的人,即使是再难堪,再举步维艰的时候,她也总是咬咬牙过去了。可当着母亲身边,却总是忍不住脆弱起来。

宫室里漂浮着糕点的清香味,长玉有些哽咽。

“娘,我有些糊涂了……你说,究竟是在父皇跟前得宠好,还是像从前一样,安安静静、不争不抢地待着?”长玉的眼眶有些微微地发红,“可是从前不和她们争抢的时候,过得也这样艰难,如今得宠了,却活的更加心惊胆战。娘,我真的有些糊涂了。”

安贵嫔搂她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并未曾垂眸发觉怀中长玉的神色惨淡。

素来要强不服输,这样的脆弱,长玉只敢对着听不见的母亲默念。

长玉闭了眼睛,抬手抹了抹将要流出来的眼泪,也拂去脸上的哀戚。

兀自笑了笑,她又转身回来,仰脸朝着安贵嫔笑起来,说着近来宫中的趣事。

安贵嫔瞧着长玉在她面前欢笑着,眉眼里带着温柔。

她伸手,抚了抚女儿脸,心中却是一片悲凉。

长玉适才说的话,她分明是听见了的。

……今日做到这一步,不是受谁逼迫,是她们母女二人根本就没得选。

*

前去骊山行宫的日由大祭司测算,定在了五日之后。

在此之前,长玉等便同着入宫的世家千金们在含章殿一同读书。

入宫伴读的时日暂定了近一个月。在这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当中,京中各贵女便在含章殿附近的宫舍当中居住。

唯独薛长慈。

太后为表对忠勇王府的看重,特意赐薛长慈在含章殿与各位帝姬同住,同时为了显示其身份,特意又挑了离薛长忆相近的院子供她居住。

伴读的架势做得足,请了翰林院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学士,整日经纶诗词的教着,可学的人倒没有几个。

头两日时,各家小姐初初进宫居住,十来个人,都不如何相熟,彼此之间倒还腼腆矜持着几分。

可渐渐相熟热闹起来,勤恳念书的人便也没几个了。

尤其是薛长忆这个嫡女,头一个的不爱念书爱贪玩。

前时顾念着含章殿里都是魏皇后亲自下帖请来讲学的先生,倒还有几分敬畏。可是只过了一天,瞧着那些先生一个一个的在她跟前唯唯诺诺,薛长忆胆子便也渐渐地大了。

秉着自己唯一嫡女的身份,头一个的不念书,反而拉着一众跟班疯玩。顺带,还威胁先生不许告状。

到了第四日,能够在含章殿里安生座着的,不过长玉还有长敏、长慈等四五个人。

薛长敏自那日从慈宁宫回去以后,整个人像是生了一场大病。

之前的风光骄傲好像都在一朝一夕之间洗净了,整个人低调十分,揽月阁大门时常紧闭着。就算是出来见人,总是恹恹低着头不做声,连面对薛长忆偶尔的嘲讽,脸上神色都是淡淡的。

薛长慈呢,不是哑巴胜似哑巴,总是闷闷不乐,进宫之后也深居简出。每回在含章殿前殿读书时遇见她,总是低着头怯生生的,好像与她说话声音稍微大一些,她都会吓得哭出来。

今日含章殿当中不过讲了些作诗作词。基本的课业讲完之后,便叫长玉等众人在殿中各自拟题作诗。

长玉把当日的课业做了,刚把笔放下,便听到坐在身旁的薛长忆悄声喊她。

长玉把笔放下,扭头看过去,薛长忆正朝她挤眉弄眼笑。

不用薛长忆说,长玉便知道她又准备溜之大吉了。

“九姐姐,和我们一块儿出去玩吧,这先生讲的东西实在无趣。”薛长忆愁眉苦脸,读书写课业能要了她的命。

其实前几日,薛长忆逃学的时候也是叫上长玉的。只是长玉怕惹是生非,一时便推脱了薛长忆两天。

但到底,次次拒绝,也不太好。

她与薛长忆是需要拉近关系的,而人与人最容易拉近关系的时候,就是同做坏事的时候。

长玉回眸瞧了一眼上面径自钻研书本,两耳不闻旁事的先生,稍微思忖了一番,还是点了点头:“去哪儿?”

薛长忆见长玉同意了,脸上笑得都快开出花,忙低声急急道:“昨夜李家的小姐做了一张可漂亮的纸鸢,咱们去御花园莲池那边放纸鸢去。”

长玉想了想,点点头。

薛长忆轻手轻脚起身,回头瞟了一眼上头看书看得老神在在的先生,轻声招呼了一声她这几日玩得相熟的小姐妹们,便拉着长玉,一溜烟地跑出了含章殿。

御花园莲池旁,长玉捏着手里的线,那头的人举着风筝。

往前一跑,缓缓的,那只风筝便乘风飘上天空。

长玉扯着线将风筝放高了,方才转眸朝着身边的薛长忆,把手里的风筝线递了过去:“十一妹妹放吧。”

她原本也无心放这风筝,不过是为了和薛长忆相处,纵着薛长忆的性子来罢了。

薛长忆早也已经心痒难耐了,笑着朝长玉道了一声谢,便拉着风筝簇拥在一众小姐妹当中玩得津津有味。

长玉见她高兴了,方从她身边的人群当中退了出来。

莲池。

即使过了这么多天再来,长玉还是不免想到那一夜雷雨交加之时,福娘飘在这一滩池水当中的尸体和那触目惊心的血红。

她揉了揉太阳穴,觉得一旁薛长忆她们的笑声吵得厉害。

刚想走去一旁凉亭当中坐着歇一口气的时候,却又听见身旁薛长忆惊叫气恼:“哎呀!线断了!”

长玉仰头朝着天上看去,但见风筝断了线飘落下来。

薛长忆捏着手里断了的线,气恼着指责身旁一个怯生生的女孩儿:“叫你别推我别推我!你高兴了!?线断了!!”

长玉听得脑仁疼,连忙上去拉开薛长忆安抚道:“十一妹妹别气,我替你过去找一会儿。”她正巧在这儿被吵得头疼,赶紧便想要了这个机会过去清醒清醒。

薛长忆气得没吭声。

“九帝姬,还是不劳烦您了,我们去吧。”世家女们连忙道。这会儿薛长忆生气,她们也不想留在跟前遭罪。

长玉一笑,“无妨,宫里的路你们不熟悉,还是我过去便好。”说着,交代身边的燕草,并着几个宫人,一同朝着风筝断线的方向过去。

御花园的莲池极大,先时瞧着风筝落下的地方,很像是对岸的假山之后。

想着省事,长玉便叫她们分散开来找,自己则只带了燕草在身边。

假山当中的小径交错,转过一条狭窄的小道,至假山深处,长玉忽然听到假山背后传来一阵女子的冷笑声。

长玉立即拉住身后的燕草。

燕草一时愣住,不解看向长玉。

长玉面容一时间沉了下来,她拉着燕草的手,回头,朝着她比了一个禁声的手势。

燕草立时点点头,屏息凝神地站在长玉身后不做声。

假山后,女人说话的声音刻薄而淡漠。

“……就凭你,也配与我谈昔日?你也不瞧一眼,如今我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若是当时,你能当机立断斩了这所谓昔日青梅竹马情分,我还尚可能高看你一眼,算是你有骨气,可你现在竟然肯入宫当一个太监?入了宫又如何?入了宫,我是主子,你是奴才。高低有分、贵贱有别!”

长玉只觉得脑子里嗡然一声。

郑、郑小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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