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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嚣将长玉的话自始至终听完了,垂眸沉默了良久,接着抓紧她的手,定定瞧着她说道:“长玉,你放心,等回了盛京,平定忠勇王叛乱,我便去找陛下请旨,把你与我的婚事定下来。你今日这样说了,若是我陆嚣日后有一点待你不妥的地方,必遭天谴……”
长玉赶紧伸手捂了他的嘴,瞪眼道:“你胡发些什么誓言?这样的誓言岂是可以乱发的。”
陆嚣把她的手拉下来,笑道:“我既然说得出口,必然也就做得到,否则我怎敢发这样的誓言?”
长玉眉眼微耷,轻声道:“求赐婚不是这么容易的事情,先不说你父亲抚南侯大人能不能允下你我这桩婚事,就单说我,如今陛下令我上奉贤殿的旨意还在,你觉得我轻易能够下嫁于你?”
不提这一道圣旨,陆嚣差点都忘了这回事,一提起来,忙急道:“就是上了奉贤殿,也不一定就得叫你和亲,陛下没颁布旨意下来,我就还有机会。你也别急我父亲,我父亲那儿好说,八帝姬的婚事我都能辞了,他还能管我什么?只要你愿意,这抚南侯的世子之位我宁可不要了,带着你天涯海角,去哪儿都无所谓!”
长玉听得好笑,抬眸对上陆嚣眼:“那,若是陛下执意要送我和亲,你又当如何?”
陆嚣哽了一下,压低眉,咬牙决绝道:“那,那我用抢的也要把你抢回来。”
长玉脸上没绷住,噗嗤一声笑了。
陆嚣讶然道:“你笑什么,我是说真的,若是陛下非要把你送到杜国那个老头子那儿给他做小,我就是把我父亲的军令牌偷来,也要带着人把你给抢回来。”
“行了行了,你的心意,我知道了。”长玉微微一笑,按住他的手,“过一阵子等盛京太平了以后再说吧。”
陆嚣把头低下,沉声道:“也不知道盛京现在如何了,忠勇王叛乱,我父亲是一定要回来的。”
“忠勇王叛乱,若是成了,盛京就回不去了。”长玉兀自一笑,抬起头来瞧着陆嚣,“不说这个,如今你带着病在身上,只怕行动不方便,咱们还是先休养几天,等你觉得好些,咱们再下山。”
陆嚣点点头,脸上一红,慢慢笑了一声:“能和你在一起,都好。”顿了顿,又道,“长玉,退一万步,若忠勇王谋逆之事真成了,我……我就带你离开盛京,你可愿意?”
长玉垂眸,笑了笑,道:“你把病养好,先下了骊山,一切都好说。”
陆嚣笑道:“好,我都听你的。”
*
盛京城四面封城已经足足五天有余。
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
民心惶惶,盛京城当中的各家勋贵们也是一样。
盛京宫宫门紧闭,没有一丝风声传出来,谁也不知道宫内现在究竟发生了什么。
朝廷变天,下面的人虽然明面上不敢说什么,可暗地里各家却都派了探子,终日守在盛京宫紧闭的宫墙之外,仰头瞧着高耸的宫墙,等待讯息。
午后,盛京又落了一场雪。
薛止将各处事务安排下去,便坐在沐宸殿的台阶上,一边喝酒一边赏雪。
沐宸殿是整座盛京宫当中虽高的一座宫殿,坐在它门前,近看时盛京绵延三百里的朱红色红墙,远眺则是大燕的万里苍莽河山。
举杯凑近唇边,刚饮下一口清酒,便听见盛京宫东西边连绵起伏凄厉的惨叫声。
薛止眉头没未曾动一下,只一边饮酒,一边微微含笑着瞧着殿前这一场落雪。
身后玉龙府的影卫上前,拱手恭敬低声道:“按殿下的吩咐,宫中妃嫔皇子等,该处决的已经全部处决,不肯投诚的下人,也已经清洗干净,只是有一件事情犯难。”
薛止仰头,轻轻闭上眼睛,飘雪落在他面容上,触及之处一片清寒的凉意。
他听着远处禁庭之内连绵不绝传来的惨叫声,脸上露出享受而愉悦的神色,轻声道:“说说看,何事犯难了?”
影卫垂眸,绞着两道眉,慢慢道:“昭阳宫内的淑妃陆氏,如今仍旧不肯投诚殿下您,还口出狂言,说殿下您背着陛下做出这样的谋逆之事,终究是纸包不住火,等陛下与抚南侯班师回京之后,定然要……”
影卫脸色郁结,最后一句话不敢说完。
薛止微微一笑,道:“不过就是骂几句罢了,说出来,无妨。”
“是。”影卫拱手抱拳,低下头轻声道,“陆淑妃说陆家满门为朝廷,回京之后必当禀报陛下,先摘了殿下您的脑袋。”
薛止静静听着,半晌睁开眼帘,沉黑色的瞳眸里含着清冽的光。
他微笑道:“就这个?”
影卫低头道:“是……原先属下等预备按着殿下的话,直接杀了,可是如今抚南侯正赶回盛京,属下只是担心,若是抚南侯回京之后,听闻家妹丧命于殿下之手,会对殿下怀恨在心。”
薛止把手中捏着的酒杯往台阶上一放,转过头来朝着那个玉龙府影卫轻声一笑:“别担心,一切有我。”
影卫犹豫了一阵,“那……”
“自然是杀了。”薛止纤长的眼睫搭下来,眉眼当中神色旷达淡然,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先杀了她那幼子,再杀了她便可,我说过了,如今有忠勇王背负着这些,你们尽管动手。这盛京宫当中,我不想看到不能为我所用的人。”
影卫这才点头,拱手道:“属下明白了,少时会吩咐下去。”
薛止点了点头,侧身去倒酒,一面轻声道,“对了,如今乌县那头的情势如何了?可递了消息回来给你?”
“有您在外头替他奔波,他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如今那昏君在乌县当中,同着郑妃很是快活,根本没闲心下来问一问盛京的消息。魏皇后懦弱,在昏君面前,也不敢多言。”影卫顿了顿,“唯独只有贤妃娘娘,已经修书两次,派人送回京中,想要联络李丞相与太后,只是都被咱们的人截下了。”
薛止微微点头,含笑道:“我那个母妃是不可能放心得下我的。”
影卫垂眸:“殿下,虽说现在您一切顺风顺水,只是属下担心,等那狗皇帝回朝之后,您在李氏那边如何交代?贤妃顾及您的身份,定然是不会允准李氏与您亲近的。”
薛止垂眸笑了:“李氏一族如今不会在乎区区一个贤妃。你想想,等我将太后殒命的消息放出去,李氏还能坐得住么?李氏只想要权,要这后位。从前李太后在宫中,贤妃早晚都会代替魏皇后,可是如今不同了。太后已死,魏氏为后,另外还有郑氏在。贤妃无子,李氏想要坐稳这百官之首的位子,必然只能先扶持于我。”
“殿下思量周全,是属下多虑了。”影卫抱拳。
薛止眉目带笑,“对了,还有一桩事,这段时日倒是还没来得及问你。”
影卫微微一怔,“殿下还有什么要吩咐?”
薛止垂下眼睫,“乌县当中,除了皇帝皇后等,我那几位皇妹可还好?”
影卫略一思索,便垂首答道:“八帝姬同十一帝姬都还好,只是九帝姬如今寻不到踪迹。”
薛止捏着杯子的手轻轻一顿,抬眸微怔:“九帝姬寻不到踪迹?怎么回事?”
“似乎是在骊县□□的时候走失,等到了乌县的时候才发觉人丢了。”影卫道。
薛止轻点了一下头,垂眸道:“没派人过去找?”
影卫回话道:“贤妃娘娘向皇后请旨,可是却被回绝了。听说是八帝姬谏言皇后,如今一切要以皇帝的安危为重,皇后遂也未曾派人出去寻。”
薛止凑近嘴边的酒杯骤然便放了回去,突然觉得眼前的雪景瞧得有些乏了。
他站起身,低头拍着沾在身上的雪,轻声道:“你交代下去,让手底下的人在骊山附近多留意一些,若是寻到了九帝姬的踪影,立即将九帝姬带回盛京之外,派人于我知道,到时候,我另有交代。”
影卫狐疑瞧了薛止一眼,却也不好多问什么,只应声退了下去。
身边的下属走了个干净。
薛止站在沐宸殿上独子驻足良久,迟迟却不曾动身。
他仰头,瞧着沐宸殿上那块泥金的牌匾,眼瞳里浸着冷意。
一闭眼,眼前都是年少时不愿回首的过往。
十几年之前,他国破家亡,跟着被俘虏的母后跨越千山万水,第一次踏足燕国这片土地的时候,他心如刀绞,咬牙含着眼泪问母亲:“为什么要降?为什么要来这里?母后,你是胆小鬼,可我不是!吴国灭了,父皇死了,你不与父皇同生共死,却甘愿来燕国做这暴君的妃嫔,您难道不觉得耻辱吗?您要苟活,可儿臣不愿!儿臣是吴国的太子,怎能在燕国薛止的鼻息之下仰赖生息!?”
那个时候,向来对他温柔的母后用劲生平最大的力气,狠狠的给了他一个耳光。
他捂着通红的脸,呆滞瞧着母亲。
他没哭,可是母亲却哭了。
在深夜寂静的燕宫里,母亲抱着他一字一句地道:“吴国上下为了保全你,母后为了保全你,一切都是为了保全你。阿止。只要你还在,吴国就还有希望,你怎能死?阿止,你要活着!你要好好活着!你要记得今日我们母子二人在燕国受到的所有屈辱!终有一日,你为吴国报仇雪恨!”
那时尚年少的他被搂在母亲的怀里,像个提线木偶一般怔怔呆呆站立着,一夕之间,他所有年少的傲气好像都被磨平了。
母子二人在盛京宫落脚下来,母亲被封为明昭帝的妃子,而自己,也因由母亲的求情,逃脱了死罪,被明昭帝压下一切风声,收归了薛氏的皇子。
他始终记得,自己究竟是怎么被冠上薛这个姓氏的。
入盛京宫之后,太后并不允许已经身为燕国嫔妃的母亲与他私下见面,因此,他常常背着盛京宫的宫人,溜进母亲的寝宫探望母亲。
那一日,他来得晚,到母亲寝宫的时候已经是日近黄昏了。
并不凑巧,他前脚刚来,后头明昭帝的御驾便也到了母亲的宫殿。
慌忙之中,母亲把他塞进卧室暖阁的衣柜当中,把门关上,将他匿身在期间,而后才又匆匆折身回去,迎接明昭帝的鸾驾。
明昭帝入殿内之后,便屏退了身边所有的宫人。
他就缩在那狭□□仄的衣柜里,透着衣柜当中的一条门缝,瞧见那昏君如何轻薄自己的母亲,而后,又是如何将自己的母亲拽入暖阁的榻中。
那张床榻,就在薛止藏身的柜子的对面。
隔着这一条缝,他睁大了眼睛,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整个过程。
明昭帝像是一头被□□冲昏了头的畜生,将他的生母按在身下。
母子二人的距离就隔了不到十来步,薛止缩在衣柜里,听着母亲痛苦绝望的哭喊声,浑身如同康筛一般战栗发抖。
他双眼通红,瞳孔紧缩着,怔怔瞧着那一副画面。
如若那时候,他手里有一把刀,他恨不得冲上去就把这头禽兽宰了。
一瞬之间时,他脑海里也真的动过这个念头。
冲出去,和这个禽兽玉石俱焚。
可是被压在明昭帝身下的母亲却始终侧头,满脸泪痕地瞧着他的方向。
她张着口型,只无声地对她说了一个字。
“忍。”
一忍,就是如今十数年之久。
二十五载,多少个午夜梦回里,薛止是在母亲痛苦的哭喊声当中惊醒过来的。
二十五载,他好像就一直锁在当日母亲推他进入的那个逼仄阴暗的橱柜当中,任凭如何挣扎,总也走不出去。
这么多年,薛止总觉得自己可能不知道何时何地,就会在这沉重的伪装之下突然疯掉。
可是国恨家仇未报,他不能疯掉。
燕国薛氏欠他的东西,他一一都要讨回来。
脑海里的记忆戛然而止,薛止抬眸,微微笑着瞧着沐宸殿上的匾额。
“还吧,一桩一件的,还给我。”
*
因着陆嚣身上的病,长玉与陆嚣便又在佛堂当中耽误了四五日。
这段时日,二人也就靠着陆嚣身上带着的一些干粮勉强度过。
长玉忖度着再撑是撑不下去了,于是便在第六日,将身上的一些细软金银收下来放好,备好了马,同着陆嚣往山下走。
万幸,陆嚣虽然还未曾痊愈,只是行走赶路什么的倒没有大碍。
马过了好今天没喂东西吃,早已经饿得连三岔骨都现出来了,驮着两个人走实在走不动,陆嚣还在病中,脸上的病容都未消散,跋涉自然吃亏,长玉便叫陆嚣坐着,自己下马,牵着马慢慢找出山的官道走。
陆嚣不肯依长玉的话,两个人争了半晌,长玉实在拿他没法,于是商定一个人走一段,轮流着上马歇息,陆嚣这才算是同意了。
沿着官道下骊山,约莫走了五六里路,就快到骊县县城的附近了。
正换了陆嚣在马下牵着马走,远远的离县城还很远,他便停了脚步。
“我下山的时候,骊县附近埋伏的反贼甚多,这个时候也不知盛京是怎样的情势,贸然还是先不要穿城而过。”陆嚣沉声道。
“也好,如今情势未明,不能冒进。”长玉点了点头,“咱们现在城外看看,看看有无人进出。”
陆嚣同意,二人便在城外远远瞧了一阵。
骊县县城的城门大开,来来往往的百姓络绎不绝,倒不像是有事。
谨慎起见,二人没有直接进城。
骊县城城墙之外,搭着几座茅草盖的茶棚,长玉陆嚣在一旁等了一阵,才上前停在店前。
店主是个佝偻着的老头,一见二人上来,眉开眼笑道:“客官,喝茶呀?”
长玉摸了摸自己的口袋,里头还有些细软,便笑道:“老人家,要两碗茶水。”
老头儿笑着一摆手,擦干净了两人面前的桌子,又搬凳子道:“诶,您二位请坐。”
茶棚里喝茶的都是些穷家门的人,三五成群喝茶说笑着。
下山之前为保险起见,陆嚣摘了甲,长玉身上那件袄群也是破破烂烂,又加之之前奔波,浑身的风尘,这会儿坐在这里倒也不显得突兀。
落了座,那边店主老头很快就上了茶水上来。
两个人原本也就无心喝茶,茶罢搁盏,长玉便从身上抓了一颗碎银给那店主老头。
老头儿收了钱,又把多的铜板找还给长玉。
长玉接过铜板,才慢慢笑一声:“老人家,跟您打听个事儿。”
老头笑道:“诶,您说着。”
长玉客气笑道:“我们小夫妻二人是新婚才不久,前来骊县投奔亲戚想找个活儿干的,前时听说这骊县内遭了乱,我便有些害怕,这会儿到了城了,瞧着骊县到也不像是听说的那样,因此心里没个准头。所以想跟店家您打听打听,如今骊县之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您一说,我这心里也能放心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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