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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前下了最后一场雪,之后便开始下起绵绵的细雨,晴雨交接几日过后,初春的天气便渐渐回暖了。
长玉上沐宸殿的时候,檐上融雪的滴水掉在她脸上,彻骨的冷叫她不由得微微打了一个哆嗦。
上了殿门之前,前头引路的太监毕恭毕敬地转过身来,朝着她温和客气地笑了一声,道:“回九帝姬的话,殿下昨日宿饮得多了些,这会儿恐怕还在歇息,郑贵妃娘娘已经起了,叫您在前殿稍等,待陛下醒来之后一同用膳。”
长玉微微一点头:“我知道了。”
前头的太监道了一声“是”,吩咐身边的人将殿门拉开。
长玉提着裙子跨入殿中。
甫一进店,一股浓烈的脂粉香味与酒味便迎面冲过来。
长玉皱眉以袖掩鼻。
“哎呀,来了?”殿上传来一声笑语。
长玉抬头一看,但见是郑小宛从殿上屏风后走了出来。
她像是也才刚刚起来,因着殿内炭火烧得温暖,浑身上下只披了一件单薄的外衣,长发未绾,露着一边肩膀,行动之间,雪白凝脂般的大腿在外衣的缝隙当中若隐若现,当真是香艳得很。
长玉朝着郑小宛行来的方向行了一个常礼,却被对方一把搀住,耳边有笑语盈盈:“你我之间,客气什么?”
既这样说,长玉便也收了礼。
郑小宛眉开眼笑搀着长玉坐在沐宸殿下设的坐席上,一挥手屏退了身边众人。
“昨夜我与陛下闹得久了些,陛下又喝了酒,这一时半会儿怕是醒不来。”郑小宛把面前的果盘揽到长玉跟前,“先吃些这个垫垫肚子吧,咱们在这儿说说话等着。”
长玉看了一眼眼前的果盘,里头盛着的都是些荔枝樱桃一类的水果。
长玉捏了一颗荔枝:“这个时节怎么会有荔枝的?”
郑小宛低头剥着荔枝,不甚在意道:“能有什么稀奇的?我想要,陛下自然会想方设法为我寻到。”
长玉把剥好的荔枝放进嘴里,吃完之后吐出籽,一笑低声道:“父皇如今对你是不是偏宠太过了?这荔枝怕是从南边万里跋涉送过来的吧?这可是伤财伤人的事情,你也未免太过了些,当心皇后娘娘知道了。”
郑小宛满不在乎,娇笑一声:“皇后知道便知道了,又能如何?难不成还上来教训我一顿?如今我背后有李家,她虽是皇后,可到底出身魏家,怎敢对我说一句重话?”顿了顿,又低声附在长玉耳边道,“这些天皇后可有找你的麻烦?”
“怎会?”长玉弯唇一笑,低声回话,“自从半月前在坤宁宫相见,之后我每回过去请安皇后都是不见的。听说这些天她又身子不适了,如今恐怕也只是在坤宁宫里头将养吧。”
郑小宛嗤笑一声:“她倒是装病装得适时。”
二人正说笑着,殿外头突然跑进来一个宫娥,朝着郑小宛匆匆跪下,慌忙道:“贵妃娘娘,外头皇后娘娘进来了。”
郑小宛微讶:“皇后过来了?”
长玉垂眸,不动声色一笑,伸手拍了拍郑小宛的手:“不是正合你我之意吗?”
郑小宛回眸看长玉一笑,意味深长一笑:“啊,这倒是。”
郑小宛话音刚落,外头的殿门便被人推开,长玉视线扫过去,但见魏皇后正璎珞严妆从殿外走进来。
魏皇后素来在宫中打扮清淡,今日却是盛装打扮,这般金钗摇曳地走进来,倒是平添了不少威严。
长玉见她进来,连忙起身上前,屈膝行礼。
郑小宛却面不改色坐在原先的地方,瞧着魏皇后走进来,竟是一丝行礼的打算都无。
魏皇后停在郑小宛的坐席之前,回眸过来冷冷瞧了她一眼。
魏皇后身边跟着的竹姑立马呵斥郑小宛道:“胆大郑贵妃,见了皇后娘娘还不跪下行礼?”
长玉微微回头,用余光瞧了一眼郑小宛。
郑小宛就坐在坐席上,手里还剥着荔枝,听见竹姑的话什么动静都无,嘴角还挂着笑:“是吗?本宫也想给皇后娘娘行礼,只是陛下心疼本宫,是以免了本宫的这些礼节。竹姑姑说这些话,难道要本宫跪皇后,不尊圣旨吗?”
魏皇后回过身来,定定瞧着郑小宛,眉梢一抬:“本宫与陛下乃是夫妻,同心同体,郑贵妃既然跪陛下,自然也应该跪本宫。否则岂不是对陛下不敬?”说着转头过去与竹姑道,“竹娘,去请郑贵妃过来跪拜。”
竹姑朝着魏皇后一福身:“谨遵娘娘旨意。”说着转身便往郑小宛走过去,一双手抓着郑小宛的手臂,想要将她拖过来给魏皇后下跪。
长玉在一旁维持着行礼的姿势,不动声色静观魏皇后举动。
如今郑小宛冠宠后宫,魏皇后素来是看着明昭帝的脸面,很给郑小宛面子的。
可今日在沐宸殿上,却连一丝一毫的脸面都不给郑小宛。
郑小宛也并非坐以待毙的人,见魏皇后要用强,她立马把手里攥着的荔枝朝着竹姑的眼睛扔过去,趁着竹姑喊痛捂眼睛一瞬间,狠狠给了竹姑一巴掌,嚣张骂道:“就凭你这个狗东西也敢动本宫!?”
竹姑回头抓着魏皇后:“皇后娘娘,郑贵妃这般嚣张,您可要为奴婢做主啊!”
魏皇后瞥了竹姑一眼,朝着郑小宛微微笑了一声:“既然本宫身边的竹娘管教不了你,本宫便亲自管教管教你!”
说着便上前抓起坐席上的果盘,狠狠朝着郑小宛的头上砸过去。
郑小宛没想到魏皇后的举动,顿时尖叫一声。
魏皇后眼里的寒光一闪,嘴角笑起来。
可她手上的盘子还没有砸下去,长玉便闪身到了郑小宛跟前,反身背对魏皇后,抱着郑小宛往边上闪身过去。
魏皇后手里的瓷盘砸在长玉的肩头上,而后当啷一声碎裂在沐宸殿的地板上。
殿前明昭帝的声音煞时传来:“——你们在做什么!?”
长玉忍着肩头上的痛楚抬头,但见是明昭帝从殿后走了出来。
魏皇后见明昭帝也并未惊讶,只收回手,沉静朝着明昭帝行了一礼:“臣妾请陛下安。”
一旁的郑小宛见明昭帝出来,连忙挣脱长玉奔上明昭帝怀里,哭着道:“陛下总算是来了,陛下再不过来,臣妾就要被皇后娘娘打死了。”
明昭帝怒视魏皇后一眼,轻柔拍了拍郑小宛的背:“爱妃,究竟是怎么了,与朕说,朕会替你做主。”
郑小宛把脸埋在明昭帝的怀里哭:“适才臣妾与九帝姬在前殿说话,皇后娘娘突然便进来了,只说臣妾不朝她行礼,要教训臣妾规矩。陛下,可是您不是亲口答应过臣妾,在宫中臣妾只用跪您一人就行了吗?臣妾实情告知皇后,可是皇后非但不听,还……还动手打了臣妾,若不是刚才九帝姬出手相救,臣妾这会儿只怕没命再侍奉陛下了……”
一席话说完,郑小宛又把脸埋进皇帝怀里哭得泣不成声。
明昭帝冷眼扫了魏皇后一眼,却先问长玉:“长玉,郑贵妃说的话可是真的?”
长玉低头,“郑贵妃所言非虚。”
明昭帝的脸色当时就沉了下来,他回头冷冷瞧着魏皇后:“皇后今日不在坤宁宫待着,来沐宸殿做什么?朕并无传召皇后前来。”
魏皇后朝着明昭帝行礼万福,“陛下不曾传召臣妾,臣妾便自己前来沐宸殿。臣妾今日前来,乃是有要事要与陛下说明。”
明昭帝不耐烦道:“有什么话就快说,说完赶紧走。趁着朕还耐得住性子听你说这几句话。”
魏皇后站直了身,冷眼一瞥依偎在明昭帝怀里的郑小宛,掷地有声道:“今日臣妾前来乃是为了规劝陛下。陛下乃是燕国一国之君,受万民敬仰。如今陛下受郑氏这个妖妃蛊惑,不理朝政,致使天下名不聊生,臣妾身为陛下正妻,中宫皇后,不得不劝谏陛下。社稷为重,请陛下早日着手重理朝政,贬黜妖妃郑氏。”
魏皇后的话音刚落,郑小宛便哭起来:“陛下!您听听,今日皇后打了臣妾不说,如今还说臣妾是蛊惑圣心的妖妃!陛下,臣妾服侍陛下处处尽心,小心谨慎,臣妾怎么就成了祸国妖妃?”
魏皇后厉声道:“你这贱婢还有脸说?当着众人跟前,衣不蔽体,披头散发,盛京宫里历代宫妃当中有谁是像你一样?先前蛊惑圣心,使得陛下远离朝政,后者撺掇陛下出兵杜国,致使燕杜两国交战,天下名不聊生,你不是妖妃谁是妖妃?”
郑小宛哭声:“陛下——您听听皇后说的都是什么话?臣妾,臣妾委屈!再说了,出兵杜国怎么就是荒谬之举?皇后娘娘,当初杜国人在陛下面前这样嚣张,你不替陛下委屈,臣妾还替陛下委屈呢!我燕国兵强马壮,难道还怕他区区一个偏僻的杜国吗?皇后娘娘,你也太冤枉臣妾了!”
明昭帝的脸色越发沉了,他看了一眼长玉,问道:“长玉,你说魏皇后这话说得如何?”
听见明昭帝唤自己,长玉连忙福身下去。
她回头,看了一眼身边也正冷冷盯着自己的魏皇后,才低头柔声道:“回父皇的话,儿臣以为郑贵妃说得话很有道理。”
魏皇后瞪着长玉的眼惊讶睁大:“九帝姬……你!”
长玉并未理会魏皇后,只继续说:“当初杜国再燕国境内,当着父皇的面就已经如此不敬,想来也从未将父皇放在眼中,当日儿臣随八皇姐一同和亲杜国,一路上多加侮辱,至边境时,若非是陛下将儿臣救回来,想来儿臣也已经入八皇姐一般身首异处了。”长玉沉静说着,全然不顾魏皇后已经变了的脸色。
郑小宛嘴角翘起来,得意看了一眼魏皇后。
长玉接着道:“而郑贵妃……”她看了一眼明昭帝,“郑贵妃服侍父皇素来贴心,全然将心思放在父皇身上,依照儿臣看来,郑贵妃伺候父皇乃是功臣,又怎么会是皇后娘娘口中的祸国妖妃呢?”
明昭帝骤然笑起来:“好啊,不愧是朕最疼爱的女儿!说得好,朕当真是没有白疼你!”
长玉垂头,微微笑道:“儿臣不过是实话实说。”
魏皇后冷睨长玉一眼,嗤笑:“九帝姬当真是个会投机取巧的人,这番话说出来,是想日后与郑氏一同青史留名么?”
长玉低声:“儿臣不敢。”
魏皇后冷笑:“你不敢?”
“皇后,这儿是沐宸殿,不是你的坤宁宫!朕看你是瞧着小宛受宠,如今越发妒忌不过,今日竟然撒泼撒到这儿来了!”明昭帝骤然一声怒喝,叫沐宸殿上上下下都安静了下来。
魏皇后当中被斥责,所有人的眼睛都看着她。
魏皇后又是羞恼,又是不甘:“陛下,臣妾只是……只是不甘如今朝野上下的议论!陛下不理朝政,臣子们不敢多言陛下的不是,反而怨恨臣妾不曾规劝陛下,臣妾也……”
“够了!”明昭帝厉声打断,他拧眉瞧着魏皇后,“若是皇后真这么在乎前朝议论,就自己去与那些老臣们争辩,在沐宸殿欺辱嫔妃,也算得上是皇后的风范?”
“陛下——!”魏皇后怔怔嘶声。
明昭帝冷着脸吩咐身边的太监:“皇后不适,你们送皇后回坤宁宫当中,让皇后这些天好好休养一番!”
“臣妾都是为了您,为了燕国啊!”魏皇后还欲争辩,殿上如意吉祥就已经带着人将她请了下去。
*
坤宁宫的宫室当中,瓷器碎裂的声音响了一个下午。
宫室内,兰姑竹姑垂首侍立身边,瞧着魏皇后把宫室当中能砸碎的东西全然砸碎一地,一句话都不敢多言。
砸到最后,手边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供魏皇后再摔了,兰姑才忖度着小心翼翼上前,朝着魏皇后道:“……娘娘,消消气吧,仔细动怒伤了自己身子。”
魏皇后眉头紧锁,脸上怒气正盛,没有答话。
竹姑也低声道:“娘娘,如今郑贵妃仗着陛下宠爱,可到底她是个妾,您还是正妻皇后,要拿她还是迟早的事情?如今她势头正盛,咱们倒不如先退一步忍着,等着时机到了,还怕这个郑氏没办法除去吗?再说了,陛下不过垂涎她美色,以色侍人能得几时好?之前有陆淑妃,再有安娘,如今有她郑小宛,来日宫中还不知道是谁呢。等过一段时间,娘娘您托母家送一批美人进宫分了郑氏的恩宠,要拿捏郑氏岂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魏皇后捶桌,恨声道:“如今盛京宫当中变动大,本宫只是心急。如今就当真拿捏不住这个贱人了么?”
兰姑在一旁静静听着,突然上前一步道:“娘娘,您如今拿捏不住郑贵妃,难道还拿捏不住那一位吗?”
魏皇后立即回头,瞧着兰姑拧眉:“你是说九姬那个丫头?”
兰姑垂眸:“今日殿上,她与郑氏倒是亲近,处处维护着郑氏。奴婢看,恐怕是郑氏已经在宫中笼络人脉了。吉祥哪儿不是也说么?九帝姬秘密回宫那一日,在沐宸殿上亲口说了是郑贵妃协助她回宫的。娘娘若真是心里过不去,咱们治不了郑氏,也可先给九帝姬一个警醒,敲山震虎,卸掉郑氏的羽翼。”
魏皇后垂眸:“你说的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刚说到这里,外头的人便进来通报:“皇后娘娘!不好了!十一帝姬在含章殿与九帝姬动起手来了!含章殿的人一个也劝不住,娘娘,您赶紧去瞧瞧!”
魏皇后一怔。
身旁兰姑急道:“这十一帝姬怎么会和九帝姬动起手来了?”
魏皇后道:“想必是九姬今日在沐宸殿上维护郑氏的话叫如意知道了。”蹙眉,“这孩子也太急躁了些!什么后路都没有预备,就这么冒失地跟九姬那丫头动手。”
竹姑赶紧道:“娘娘,咱们还是赶紧先过去看看吧。九帝姬心眼儿狠毒,明面上斗不过咱们十一帝姬,背后还不知道要用什么阴招!”
魏皇后蹙眉:“很是,赶紧着人预备轿撵,本宫要去一趟含章殿。”
*
“一、二、三……”
魏皇后人刚到含章殿朝阳阁门外,就听见院子里的喧闹声。
竹姑等推了门,魏皇后一进薛长忆的院落,就见院子里围了一圈人。
薛长忆坐在回廊台阶上摆着的一把交椅上,身边茶树伺候,而长玉就跪在院落当中,一边一个婆子按着她的肩膀,另外有一个薛长忆的贴身宫女正扬手往长玉的脸上打。
燕草等一干长玉的侍女也都被薛长忆压制住,只苦苦跪在院中,哭着求薛长忆绕过长玉。
魏皇后登时怒色道:“如意!你在做什么!?”
院子里的人一时都怔住,赶紧跪下给魏皇后行礼。
燕草挣脱束缚,爬到魏皇后的脚边哭道:“皇后娘娘,求您救救九帝姬吧,您再不来,十一帝姬便是真要了九帝姬的命了!”
薛长忆此时才从椅子上站起来,上前搀扶着魏皇后道:“母后您怎么来了?”
魏皇后冷睨她一眼:“本宫再不过来,由着你把你九皇姐打死?”
薛长忆冷冷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长玉:“女儿就是要为母后出气,治一治这个助着妖妃霍乱后宫的人!母后,这件事情您就别管了,儿臣一人做事一人当,若是父皇责罚下来,一切儿臣自己当着。”
“简直就是胡闹!”魏皇后狠狠拽了一把薛长忆。
“母后!”薛长忆不甘心道,“薛长玉她今日明明在沐宸殿上……”
“住口!”魏皇后瞪了一眼薛长忆,“还嫌不够为母后添乱吗?”
薛长忆不敢说话了,只冷冷瞪一眼跪在地上的长玉。
魏皇后没说话,只拉着薛长忆往外:“走,跟母后回宫!”
“可是……”薛长忆不甘道。
兰姑劝说:“十一帝姬,您就听皇后娘娘的话吧。”
说到这份上,薛长忆也不敢在反驳魏皇后的话,只冷冷看了长玉一眼,便跟着魏皇后离开了朝阳阁。
身边的人已经道完“恭送皇后”,长玉却还在地上跪着。
身边的燕草连忙过来搀扶起长玉。
这时候,左右都是摘星阁的人,燕草方才低声凑近与长玉说:“帝姬,您适才也激得十一帝姬太过了,这般激怒十一帝姬,还派人偷偷告诉十一帝姬今日在沐宸殿上的事,叫十一帝姬把火都发泄在您的身上,可是苦了您自己了。”
长玉搀着燕草的手,慢慢站起身。
她抬手抚了抚唇角,笑了一声,眼角眉梢皆是寒意。
“无妨,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呢?我还正愁十一皇妹不把这顿脾气发在我的身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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