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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袁安瑞问出问题之后,柳易尘就沉默了。

施岩隐约猜到柳易尘应该有些什么想说的,前天晚上柳易尘收到一条莫名其妙的信息之后,就一直有些不对。

当时,柳易尘说那条信息是私生饭发过来。

现在想想,施岩越想越咂摸出不对味的地方来。

如果真的是私生,柳易尘完全可以报警,至少也可以和身边的助理打一声招呼,但柳易尘似乎自始至终都打定了注意,要把私生饭这件事压下去。

那个人,或许不是私生,而是了解柳易尘过去的人。

被自己的猜想吓到,施岩不由自主有些紧张:“尘尘……不管你遇到什么,或者什么人和你说过什么,都没关系的……”

柳易尘摇了摇头:“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是想说些过去的事,不要太担心。”

他愿意向施岩袒露过去的不堪,但现在他们已经在一起了,如果告诉施岩,施岩一定会替自己解决。

选择坦诚是为了多靠近施岩一些。

如果到最后,又是施岩为自己解决了一切,那他的坦率也就成了笑话——

他永远都会和施岩不对等下去。

不仅仅是地位,更是内心深处的某些角落。

于是柳易尘选择什么都不说。

酒庄的隐私性的确很好,三个人就这样站在院子里僵持也没有任何人路过。

小池塘上,日式造景的竹流水哗啦啦流个没完没了。

施岩拉了拉柳易尘攥紧的手,一点点熨开捏得发白的指节:“如果有什么不想说的,那就不说,我们两的事,轮不到外人来说。”

如果柳易尘有什么不能说的东西,他愿意等柳易尘想说了再说,就算不说,那就不说好了。

咚。”池塘上,竹筒接满了一筒水,倾倒过去。

柳易尘像是突然被打开了什么开关一样,缓缓道:“没什么不可以说的,都是过去很久的事情了。”

他听起来语气波澜不惊,极为平静。

然而施岩目光垂下去,发觉柳易尘刚刚松开的手又一次攥紧了。

柳易尘并非不害怕坦白会导致施岩的离开。

但更害怕如果不尝试着成为一个坦率的人,就永远无法成为能站在施岩身边的人。

这并不是别人如何看,或者施岩如何看的问题。

而是他自己将如何窥视内心的问题。

如果不去尝试,柳易尘觉得自己可能永远也配不上施岩。

又是片刻的沉默。

袁安瑞不紧不慢地等柳易尘开口,眼睛里是赤|裸|裸的挑衅——

他对柳易尘的了解不比柳易尘本人少。

甚至,连柳易尘失去的这两年记忆,他也清楚。

袁安瑞觉得,柳易尘现在不过是在逞口舌之快。

柳易尘不敢说。

就算敢,也一定不敢把所有的话和盘托出。

一会,只要柳易尘开口,说的比自己了解的少,他就可以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

到时候,柳易尘只会比现在更尴尬。

“咚。”又是一竹筒水满了。

哗啦一声,水落进池塘里,空了的竹筒晃悠两圈,又接起了水,永远也没有空着的时候。

柳易尘站在台阶边,有些麻木地看着那根晃晃悠悠的竹筒,忍不住觉得有些累。

他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早在十七岁离开家的那年,很多事情就已经注定了。

那时候,他本应该已经和这个世界告别了。

如果不是遇到了施岩的话。

甚至,已经过去十二年的今天,他也依然无法从那段记忆里抽身而去。

即使已经有数不清的粉丝,接受过数不清的褒奖,他依旧无法面对记忆里的自己。

像那根盛满了水又倾倒,循环往复的竹筒。

永远无法摆脱那一汪沉甸甸的回忆。

但是施岩出现了。

像是滚烫岩浆,将那些水汽蒸腾殆尽。

只要有施岩在,那些记忆还没来及浮出脑海深处,就已经荡然无存。

相较于施岩,自己就显得有些一无所有了。

他没有施岩所拥有的的金钱,也没有施岩所拥有的的社会地位,更没有施岩身上那些在他看来闪着光的温度。

连名字,他都不如施岩的好听。

施岩是坚定勇敢的岩石,而他,是被碾碎的齑粉,一粒尘埃。

能被这样的施岩爱着,柳易尘觉得自己至少应该做到一些什么,比如坦诚。

“咚。”

在竹筒里的水第三次装满后,柳易尘再次开口了。

“我不知道袁先生是从哪里知道了我的过去,又为什么觉得我不敢说。”

袁安瑞倒也没有隐瞒什么,十分直接地回答了他:“之前和卓导喝酒,他喝醉以后说柳易尘这孩子小时候吃够了苦,后来我找关系查了点档案。”

“这样啊,那看来你知道的是不少。”

柳易尘的声音格外平静,甚至有些像是拉家常。

这些年,柳易尘很少遇到清楚自己过往的人,除了当年捡到他、给他一个机会,亲手把他拉出泥潭的卓扬,袁安瑞竟然成了难得的一个。

施岩听着两个人的对话,有些不好的预感,但柳易尘根本没给他插话的机会。

“我和你说过,我是被领养的。”

柳易尘开场白平平无奇,施岩却陷入了惶恐。

他一直清楚,柳易尘不是这么敢于面对过去的人。

柳易尘是为了自己。

但其实他并不需要柳易尘这么做。

“我的养父是一个很好的人,他叫柳景山,六岁那年,他领养了我。”

柳易尘说得很慢,完全没有意识到施岩究竟是什么时候把袁安瑞请走了,又是什么时候把自己抱进了怀里。

六岁之前,柳易尘一直以为自己是没有未来的。

相比于会说话、活泼开朗的小孩,柳易尘在福利院里并不讨喜。

更重要的是,听说,他是“小三生的孩子”。

没有人想要这样的孩子,尤其是一个六岁的、已经不会天然亲近他人的孩子。

于是直到六岁,柳景山带走了他。

六岁到十二岁,是柳易尘最快乐的六年,柳景山教会了他如何与自然相处,也教会了他如何与自己相处。

柳易尘的养母周慧不识字,木讷寡言,和柳易尘并不算多有共同话题,但也给了柳易尘足够的爱。

直到十二岁,柳景山患癌离世。

治病三年,家里也早已家徒四壁。

为了让柳易尘能够继续读书,周慧改嫁给了县城里的一个中学老师。

那个人叫任正,是柳易尘的继父。

任正在县城当语文老师,有过一个妻子和一个女儿,但在女儿十岁时便和妻子离婚了,孩子也给了妻子。

周慧不识字,相亲遇到任正后觉得是自己占了便宜,柳易尘的中学又快要开学了,便很快就和任正结了婚。

任正起初对柳易尘是极好的。

他会扶着柳易尘的手教他写毛笔字,也会特意将柳易尘调到自己班级。

任正是年级主任,有自己的办公室,午休的时候会招呼柳易尘去自己的办公室午休。

他想,失去过的东西又回来了。

被亲生父亲抛弃过,又被养父抛下了,现在却又有了另一个爸爸,真好。

事情很快就发生了变化。

甚至没等柳易尘读完第一个学期。

那个冬天的午后,柳易尘在任正的办公室里午睡。

暖气很足,他只穿了一件校服外套。

朦朦胧胧的时候,有手钻进了衣服里。

柳易尘的认知里,任正是个严肃、认真的老师,也是个稳重的父亲。

虽然觉得奇怪,但任正解释说,是看柳易尘的衣服卷起来了,怕他着凉,替他拉一下。

于是柳易尘也就忘了这件事。

但很快,任正的动作就从试探变得更进一步。

小县城的中学,没有性教育课。

就算有,也不会有人向十二岁的少年说明“五十多岁的继父将手放进他的衣服里”这件事意味着什么。

再后来的事,柳易尘就越发记忆模糊了。

出于自我保护,大脑屏蔽了太多的部分,但仅仅是残留的零星片段,也足以让柳易尘在回忆的时候战栗。

柳易尘发现不对是第二年的春天。

那年,县城里有个女孩自杀了。

和他一样的遭遇。

柳易尘终于明白了,不是每个人的父亲都会用这种方式表达亲切。

他也从来都不喜欢任正那么对自己。

于是,他向任正表达了自己的抗议。

柳易尘以为,任正会和往日一样温文尔雅、慢条斯理地和他讲道理。

然而从那天开始,任正似乎完全变了个人。

他带着柳易尘去了县城的棋牌室。

那里聚集了太多人。

人们说着柳易尘从未想过的话。

“好好的闺女,养这么大说死就死了,也没留到嫁人的时候,真是一点都不懂为家里着想。”

“她爹可是县里当官的,这闺女也真是不懂事,这么一来,她爹前途都没了,她娘还能有好日子过?这种丑事,她不闹谁能知道?”

“这事儿村里不是多着呢么,我前院儿那个,后来妈和爹离了,让女儿嫁了,三个人还住在一起,日子美得很呢,孩子还是不懂事啊。”

柳易尘似懂非懂。

但他听明白了,任正是来给他下马威的。

从那天开始,任正再也不找任何借口了。

他说,都怪柳易尘长得太好看了,像个小姑娘一样。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任正懂法。

他不敢再做更多。

但这也已经足够了。

整整一年,柳易尘都在试图躲避,他甚至想过逃学、离家出走。

然而每当他做出反应,任正就会对周慧施加暴力。

周慧一直觉得,嫁给任正是她配不上任正,她亏欠了任正,因而一直默不作声地忍着。

甚至,周慧觉得,柳易尘不够懂事,不知道和继父好好相处,为此教育过柳易尘很多次。

柳易尘想过很多次,要把一切说出来。

但最后,脑子里徘徊的只有“这孩子不懂事”。

于是,一切又都默默咽了回去。

直到十四岁。

柳易尘开始长开,个子拔高,越来越有少年气,任正逐渐对他停下了动手动脚。

正要松一口气的时候,柳易尘偶然瞥见任正开始对着低一年级的学妹们下手。

那天,他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他问任正,和前妻究竟是怎么离婚的。

为什么从没去探视过自己的女儿。

任正难得变了脸色,怒斥他:“滚。”

于是柳易尘懂了。

他终于挥拳打了任正。

然后被送去了警局。

说完一切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柳易尘在施岩的怀里,盯着那根接了水、倒空、又反复被水灌满的竹筒。

“那天你遇到我,其实我并不是离家出走,也不是逃跑。”柳易尘故作轻松地笑了笑,“那天,我打了我的继父,刚被教育完,从警局被放了出来,打算去死。”

“袁安瑞能查到我的过去,是因为这些事,桩桩件件,都有档案,领养、母亲改嫁、和任正的一切,都有。”什么都能说谎,唯独档案不会。

那年他已经过了十四周岁,把任正打到骨折,鉴定了伤情。

是有案底的。

“你看,记忆这种东西,就跟那个竹筒一样,就算我无数次想要把他们都从脑子里赶出去,他们也总会重新填满整个回忆。”柳易尘察觉不到自己的语气,只能感觉脖子里有些湿意。

——施岩埋在他背后,眼泪落进了他脖子里。

柳易尘想安慰他一点什么,却发现自己似乎同样在哭。

于是最后,他只能说:“你知道吗,是养父给我起了这个名字,他说,我们家穷,就起个好养活的名字吧。柳易尘,像尘埃一样随处可见,微不足道,又好养活。”

“所以,我果然和尘埃一样,一文不值。”

施岩松开了搂着柳易尘的手。

柳易尘感觉到背后的温度在离开,哽咽着问:“你要是想离开,那就走吧。”

他不干净。

他还有案底。

然而施岩只是站了起来,走向了那一汪池水,和那根任劳任怨的竹筒,一脚踢断了电源。

“好了,他不动了。”

那根竹筒里的水倾倒了出去。

没了电源,也就不再有水流,竹筒空着,不再忙忙碌碌。

柳易尘愣了愣,没懂施岩的意思。

“如果那些记忆总是钻回来,那也不要害怕,有我在。”施岩重新回到柳易尘面前,蹲下注视着柳易尘,轻轻拭去柳易尘脸上的泪痕,吻了吻眼睫上的泪,低声道:

“你不是一文不值的尘埃。”

“柳易尘的易尘,是一尘不染的一尘,你是干净的,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  都给我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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