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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位皇祖母面前,长玉行为举动之间,不敢有一丝疏忽。

太后出身李氏,书香门地,世代簪缨礼教,最看重的便是这些纲常伦理。只是,她虽重礼数,教出这唯一的儿子明昭帝却偏生是个离经叛道的。

只是明昭帝登基之后,李太后也难再如从前一般管教儿子,遂将自己这一番规矩全都扔在了宫中后妃们的头上。

长玉行礼之间,后殿上李贤妃已经重新奉了茶上来,恭敬递到李太后面前:“换了太后您最爱的枫露茶,出过两次色了,您尝尝看,不知是这个味道否?”

李太后接过贤妃手中的茶盅,垂眸吹开水面上氤氲的水雾,轻轻呷了一口,方又才盖上盖子:“是了,这个味道方才是能喝的东西。”

“儿臣知错!”魏皇后连忙欠身,“母后回宫,儿臣却连这些小事都未曾料理好……儿臣知错!”

李太后的眉头皱了皱,将手里的茶盅放回贤妃的手里:“行了行了,这知错不知错的,原也都是放在人心里头的事,哀家懒得听了。”说着,朝座下的长玉招了招手,“上跟前来。”

魏皇后的面子不好看。长玉没急着上太后跟前去,而是先小声询问了一声魏皇后:“娘娘?”

魏皇后脸上尴尬的神色微微化开一些,回眸道:“太后娘娘唤你,你便上去就是。”

长玉这才应了一声,起身上了台阶,行至太后跟前。

李太后执着长玉的手,仔仔细细瞧了一番,点了点头淡漠道:“是个模样乖巧的。”顿了顿,“你生母,是甘泉宫的安氏?”

“是,安贵嫔是长玉生母。”长玉恭顺回了话。

李太后点了点头:“你生母是个有福气的,听说如今侍奉陛下左右,已经又得龙子在腹中了。宫中的孩子虽多,能顺顺利利长大的却无几个,如今你生母再为宫中添几声儿啼声,哀家听了,心里也很是高兴。”

长玉耷拉下眼睫,声音很是恭顺:“安贵嫔为宫妃,侍奉父皇与皇祖母,也是份内之事。”

李太后对安贵嫔一番赞许,长玉的回话当中却无什么过多对的表示。太后淡淡将她这一番话听进耳朵里,垂眸轻声笑了笑:“你这孩子,倒是对这些事情不上心似的。”

“长玉身在含章殿,受含章殿嬷嬷们教养,只知一心侍奉皇祖母、父皇并皇后娘娘。安贵嫔为宫妃,长玉不好多提。”长玉不疾不徐,轻言细语回了太后的话。

李太后骤然笑了一声,又将长玉的手放回了自己手心里。

太后这一笑,倒是叫正殿当中妃嫔们都缓了口气。

魏皇后的脸色也和缓了许多,上前趁着这气氛,笑言道:“母后,九帝姬素来是个懂规矩的。”

薛长忆站在太后身边,笑道:“皇祖母,您如今可别见着九姐姐,便不疼孙女了!”

李太后松开长玉的手,转身疼爱将薛长忆揉进怀里,慈爱笑道:“瞧咱们这如意的这张小嘴。皇祖母哪能不疼爱你?若不是宫规祖制在,皇祖母真是恨不得日日叫你待在慈宁宫里。”

李贤妃站在身旁,垂眸淡淡笑了一声:“太后娘娘回宫不是带了一批佛经么?这段时日正好将帝姬带在慈宁宫抄录佛经,好叫帝姬多陪陪太后。”

李太后一笑:“这倒是了。如意这段时日,就在慈宁宫陪着哀家住,替哀家抄一抄佛经,也正好练一练字。前时交来的那些字,可真是没眼看了,贤妃提醒了哀家,真是得练练。”

薛长忆一听这话便皱起眉头耍赖:“皇祖母!您又不是不知道,孙女最讨厌的便是写字了!孙女不想抄那佛经!孙女就在慈宁宫陪着您就好,何必抄那佛经!”

“你们瞧瞧?又耍赖?”李太后搂着薛长忆,见她耍小性子却更是疼爱了,溺爱刮一刮她的鼻子,“你那狗爬字,若是放到佛祖面前供奉着,皇祖母还嫌你这是对佛祖不敬了。”

薛长忆到有几分难为情,怪嗔道:“皇祖母!”

李贤妃站在身旁不动声色一笑,淡淡瞥了一眼身旁的长玉,才又对着李太后道:“十一帝姬素来是个活泼的性子,一个人留在慈宁宫里抄录佛经,只怕静不下来。”

长玉垂眸,将李贤妃这话听进耳朵里。

趁着薛长忆撒娇,长玉轻声往前站了一步,靠近李太后轻声道:“若是皇祖母不嫌弃,孙女倒是愿意陪着十一皇妹,一同为皇祖母抄录佛经。”

阶下的薛长敏听见长玉的话愣了愣,半晌也赶紧磕了一个头,道:“孙女一手字倒是还能瞧得入眼,也想在神佛跟前替父皇、皇祖母并皇后娘娘和众姊妹们祈取新福!”

长玉眸子瞥过去,薛长敏正也瞧着她,眼瞳当中浸着几丝冷意。

李太后没说话,倒是搀着她的薛长忆不咸不淡笑了一声:“八姐姐好大的能耐呀,一张口就把阖宫长辈同辈的福气都给揽到自个儿身上了。若是届时佛祖面前没祈取得到这福气,皇祖母是否还得责怪八姐姐礼佛不诚心?”

薛长敏张了张嘴,额头上冒着冷汗,半晌才道:“今日迎皇祖母回宫是孙女迟了,孙女如今作为宫中长女,原本理应做各位妹妹们的表率。此番犯错,孙女更是愿意自愿领罚……若是皇祖母能允准孙女一番心意,孙女愿意替皇祖母亲手抄录所有带回宫中的佛经。”

长玉没说话。

如今陆淑妃一时禁足在昭阳宫,讨不了明昭帝的好,便更不能再惹皇太后的不快。长玉知道,薛长敏是有意要与她争这一席之地。

长玉的眼帘半阖下来,脸上的笑容还是恭顺温和的。

她抬眸,朝着一旁面色不善的薛长忆瞟了一眼,方微笑道:“倒是长玉的不是了,僭越在八姐姐之前。八姐姐这番礼佛的诚心,真是叫长玉敬佩。”

薛长忆原本就对薛长敏意欲替李太后抄录佛经的事心生不满,这会儿再听长玉话语当中有让步的味道,只觉得心里堵得慌。

“九姐姐这话算什么?难不成敬孝心这事儿,满宫里只有八皇姐做得?”薛长忆冷冷瞥了一眼阶下的薛长敏,回首便拉着李太后撒娇,“若是照着八皇姐这么说,孙女与九姐姐不替皇祖母抄录佛经,倒是孙女们的不是了。既然八姐姐可以,孙女和九姐姐也可以。皇祖母,倒是不如叫九姐姐陪着孙女一同在慈宁宫替您抄佛经吧?”

魏皇后的脸色一时之间僵硬了下来,淡淡笑了两声:“如意,又胡闹。你九皇姐岂是和你一样整日无所事事的?你只怕是自己想玩,多替自己找个伴罢了。别胡闹拖着你九皇姐不放。”

薛长忆被皇后堵住嘴,一时之间有些没头没脑的,“母后,儿臣不过想和九姐姐一同替皇祖母抄佛经罢了……”

长玉垂眸,一时沉声没有回话。

薛长忆不明白,可是她明白。

魏皇后三番几次打断薛长忆说话,不过就是不想她在李太后面前招眼罢了。

李太后抚了抚薛长忆的手,抬眸淡淡瞧了魏皇后一眼:“叫个人陪着如意一同也好,否则叫她一个小姑娘家家的陪着哀家一个老婆子,倒是委屈了。”

魏皇后连忙道:“儿臣是怕如意姊妹几个,扰着母后您在慈宁宫的清净。”

“这慈宁宫也够清净了,再清净下去,连个人气儿都无了。”李太后漠然道,“年轻女孩儿心浮躁,抄一抄佛经也是好事。如意,你过几日便同着你九皇姐一起过来,替皇祖母抄抄佛经。”

长玉闻言心中骤然一动,抬眸瞧着李太后。

薛长忆连忙笑起来,松开太后的胳膊,跑到长玉身边一把拉住长玉的胳膊,亲亲热热于太后道:“孙女知道!定然跟着九姐姐好好替皇祖母抄录佛经。”

长玉嘴上恭顺道了声“是”,垂眸俯首之间,她用余光扫了一眼魏皇后的脸。

魏皇后的脸色不太好。

长玉俯首,暗暗轻笑了一下。

机遇一时掉在跟前,她甚至几分不敢置信。果然,今次跟着薛长忆身边的选择是对的。

跟着薛长忆,就有能接近太后的机会。

在这宫里,皇帝的心意实在太难揣测也太难留住,还是那日贤妃的话点醒了长玉。

退而求其次,跟在李太后身边,未必不是办法。

李太后的话没有说完,瞟了一眼阶下脸羞得通红的薛长敏,顿了顿,又补充道:“八帝姬也一起吧。”

这话一说出口,薛长敏脸上顿时涌起喜出望外的神色,赶紧朝着李太后一拜,微微激动道:“是!孙女定然好生替皇祖母抄录佛经,不负皇祖母疼爱!”

薛长忆的脸色难看起来,拢眉朝着太后道:“有孙女同九姐姐陪着皇祖母,何必又多添些闲人进来呢?”说罢转头问长玉,“九姐姐,你说呢?”

长玉垂眸,笑了笑:“抄录佛经乃是祈福之事,多一个人,也能多祈取一份新福。”

薛长忆不大喜欢听长玉这话,冷冷哼了一声,一时没再跟长玉说话。

倒是李太后对长玉这番话有几分赞许,点头淡淡笑了一声:“倒是个有见地的孩子。”

“只怕长玉驽钝,辜负了皇祖母疼爱。”长玉连忙低声。

魏皇后淡淡瞧了她一眼,轻笑了一声:“你是个有心的孩子,怎么会辜负你皇祖母呢?”

李太后回宫匆忙,见过后宫一众妃嫔皇孙之后便告了乏,只留了薛长忆与李贤妃在慈宁宫当中陪同。

魏皇后的轿子先行离去,慈宁宫前便只剩下一众松了口气的后妃们。

长玉的前脚还没踏出慈宁门,便听见外头传来宫妃们三五成群低低的议论声。

“……今日慈宁宫正殿下头,真是把人吓坏了。太后跟前,倒是贤妃像个正经儿媳,皇后的脸面一损再损,我那个心里头真是紧张,就怕皇后一时忍不住,回来可是咱们遭殃。”

“你那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皇后在太后跟前谨小慎微这么多年,太后的巴掌扇过来这么多回,哪回她不是乖乖应了下去的?哼,她这皇后之位,原本也就是从贤妃手里抢来的,当着太后的面,她能不心虚么?”

“早年的旧人谁不晓得,当年她与贤妃在潜龙府邸也不过是并列的侧妃,说起来也不是正经嫡妻。哎,若不是那时,贤妃掉了那个孩子,她又正巧赶在这时候生下皇子,我看这便宜只怕也落不到她手上了。”

“也不尽然是从贤妃手里抢来的吧?你们忘了那时候三皇子的生母了不曾?当年陛下对她何等痴狂?连带着三皇子的身世都不管不顾……”

“好了!瞎说什么呢!越说越离谱了,议论一番宫中是非也就算了,皇子身世,岂能胡乱议论,若是叫人听见了……”

“姐姐这话说的,三皇子的事情满宫里风言风语还少么?我也不过就是道听途说。”

“道听途说也不可,你不知道太后最忌讳的就是三皇子与其生母了么?万不可再说这样的话了……”

前头的话打断,一众宫妃们笑着又议论了几句,便将这事住了口,转而说说笑笑别的,慢悠悠地走远了。

长玉站在慈宁门后,默然听着这一席话,捏着手中的手绢不言语。

“九主子,咱们不回去么?”燕草见长玉没有回含章殿的意思,便低声问了一句。

长玉将心绪从刚才那一群宫妃的议论上收回来,垂眸淡声道:“咱们等会儿再走。”

燕草不明所以,还是淡淡应了一声“是”,跟着长玉站在慈宁宫下不动。

约莫又过了一刻钟的时辰,远处传来一行人的脚步声。

长玉耷拉的眼帘轻轻一抬,扭头循声望去,但见不远处正行来一众宫人。

李贤妃一袭紫色深衣端肃行在宫女之前。

长玉屏息凝神,站在慈宁门下等着李贤妃走到了跟前。

此时四下没有旁的闲人,长玉径直上前一步,立在李贤妃行去的那道路上,对着贤妃欠了欠身。

李贤妃那双狭长的丹凤眼垂下来,淡漠的瞧了她一眼,“帝姬可还有什么事?”

“今日太后跟前,多谢贤妃娘娘肯给长玉一个机会。”长玉忖度片刻,还是轻声道。

今日慈宁宫正殿上,若是没有李贤妃为她提那一句话,她未必就能趁势而上,有这个跟在太后身边抄录佛经的机会。

不管李贤妃此举是有意无意,终究,这回是扶了她一把。这声谢,长玉还是要说出口的。

李贤妃看了她一眼,静静道:“本宫帮你?本宫可没工夫帮你。帝姬说话谨慎些为好,别忘了上回可有人将本宫与安贵嫔打成一党,本宫可不想再被人污蔑一次结党营私了。”

长玉低声道:“长玉不是不知恩图报之人。当日受贤妃娘娘点醒,长玉感激在心。不论贤妃娘娘此举,是有所求还是无所求,长玉都会记得贤妃娘娘在长玉最窘迫的时候,给了长玉一个机会。”

贤妃瞥了她一眼,笑一声:“机会?满宫里哪里不是机会?只是给了机会又能如何?无用之人,就是将机会摆在他跟前,那也是无济于事。”

长玉垂眸:“长玉不会浪费这个机会的。”

“是么?”贤妃似笑非笑,“那帝姬自求多福吧。如今一同侍候皇太后身边,有十一帝姬和八帝姬在,帝姬想必也不会太好过。”

长玉骤然抬眸,眼瞳紧紧凝视着贤妃的脸:“只是长玉思来想去,总有一点想不明白?贤妃娘娘为何要帮我?”

李贤妃垂眸,“帮你?”

“娘娘想跟长玉,索求什么呢?”长玉压低了声音,徐徐问道。

李贤妃倒是笑起来:“就一定要是有所求么?”

长玉一时有些没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垂眸慢声道:“若是娘娘无所求,这份帮扶,长玉却接受得无法心安理得了。”

李贤妃笑了一声,端手在前,收回目光,扬眉正视着前方,口气一如的冷淡漠然:“你现在浑身上下,有什么东西是本宫需要索求的么?还是说,你有何处值得让本宫索求?九帝姬,等你有了这样的筹码,再来跟本宫说这些话吧。殊不知,本宫必定就是有所求,而非菩萨心肠呢?”

李贤妃说完这一席话,便折身往着慈宁宫门外走。

长玉回眸,瞧着那一袭紫衣远去,不甘心又追上去,一把拉住了贤妃的手腕,咬牙道:“若是娘娘想要帮我,娘娘受太后疼爱,又是太后的亲侄女,何不直接一些将长玉推到太后身边?反而要这样绕弯子,岂不麻烦?”

李贤妃瞥了一眼长玉揪着自己手腕的手,笑叹了一句:“帝姬年纪小,殊不知,这有些事情,是急不得的。若是着急了,便碍了人的眼了。”

一席话之间,长玉骤然像是被人当头一棒。

她怔怔松开李贤妃的衣袖,脸色苍白,垂眸道:“……长玉一时糊涂了,没想到这一层。”

李贤妃深深看了她一眼,“帝姬才十三岁,有些事情一时想不明白也是情理之中。凡事,总是沉着些吧。人一旦浮躁起来,一步错,步步错,此后,便是万劫不复了。”

李贤妃留下这话,便折身朝着轿撵的方向走远了。

长玉愣在原地,半晌,才对着贤妃欠了欠身:“……多谢贤妃娘娘提点。”

燕草跟在长玉身边,一时没听明白这话中的含义。

一直等送走了贤妃,燕草才低声道:“奴婢也想不明白,为何贤妃不直接帮您呢?若是她有意扶持您,接着自己太后侄女的身份,岂不是更便宜些?”

长玉脸色发白,半晌,才低低沉沉道:“是我蠢了,一时连这样简单的道理都绕不过来。”

燕草扶着长玉上轿子,等着轿子前行一阵,方听见轿中再传来长玉沉沉的说话声。

“能讨太后的欢心,是我的本事,皇后也犯不着与我较真。可若是贤妃在太后面前扶我一把,从此以后……”想到这里,长玉只觉得背脊后一阵冷汗涔涔,“从此以后,皇后的眼睛里,便真的再容不下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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