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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玉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愣了好一会儿,方才勉强笑了两声,刚想一口回绝,可是薛止的动作却比她更快一步。

“过来。”他拉着长玉,径直拉了身旁一张凳子过来,扶着她的肩膀叫她坐下。

长玉坐如针毡,腾一下立马要站起身来。

薛止的温和的掌心却搭落在她的发旋上:“听话。”

薛止说话时语气一如温和宁静,可是这语气却偏生叫长玉觉得浑身上下都不是滋味。他好几次这样叫她,总让她觉得,他好像把她当成一件玩意儿东西一样,跟逗小猫小狗无异。

长玉微微仰脸抬眸。

薛止也正垂头瞧着她,目光错上刹那,他眼眸笑意如过春风。

“听说今日进骊县的时候,皇兄杀人了?”长玉目光沉静,朝薛止浅浅笑了一声。

薛止捏着帕子刚为她擦干发梢上的水,闻言刹那,他的手微微停顿下来。

“噢?”

没有一口回绝,却也未曾肯定的语气。

好像长玉口中所问的事情一只一件不足挂齿的寻常小事。

他手上动作依旧轻柔下去,替她揉着头发上的水。

过了一阵,薛止温柔沉静的声音才从长玉身后传来。

“嗯,是杀了。北上的流民,一群目无君上的贱民罢了。妹妹今日可受惊了不曾?”

长玉听着薛止淡然宁静的口气,脑子里闪过那青石板上汨汨流开的一滩浓红近黑的血。

突然有一种厌恶感爬上心头。

“我听人说,南方的莲华教匪寇造反,南方二十八州郡的百姓被逼得没有办法才北上,这几年又接连天灾,庄稼收成也不好,那些流民北上拦驾祈求父皇下旨救济,想来也是没了办法的。”长玉静静道。

薛止笑了一声:“天子驾前,怎可叫这些人言行无状?妹妹你多想了,父皇是明君,如今大燕万里河山,海晏河清,一派盛世景象。南方的莲华教不过是些草莽匪寇鼠辈,天子天威之下,苟延残喘不了多久的。至于那些北方的流民……”他顿了顿,揉了揉长玉的头发,“这些不是妹妹你该想的事情。”

“是,不过是好奇,问一句罢了。”长玉故作笑声,漫不经心道。

“嗯。”薛止含笑点了点头,“妹妹能清楚这点便好。对了。”

薛止话语一顿,长玉接口:“皇兄想说什么?”

头发几乎擦干了,薛止将手里的手帕放回让眉端的玉盘当中。

“听闻今夜,骊县这边的官员进贡了一批斗兽奴隶来供陛下取乐,妹妹到时候可以瞧瞧。听说当中有几个有趣的,能够与虎相斗。妹妹在盛京宫中,应该还不曾瞧过。”薛止淡声笑道。

“斗兽?”长玉蹙眉。

薛止温言:“这是如今世家里的风气,只是宫里因着皇祖母她老人家念佛,遂一直没传过这些奴隶进宫供人取乐。”

长玉静默听着,只笑了一声:“如此,却是新鲜东西。”

她抬手摸了摸发梢。屋子里的炭火烧得很足,与薛止说话这会儿,差不多已经全干透了。

长玉瞧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回眸朝让眉燕草道:“替我梳头吧。”

薛止立在一旁,微微笑了一声:“既然妹妹准备绾发了,不如我也等会儿,同着妹妹一道过去,路上也好照应妹妹。”

长玉也不好回绝,只好应了一声好。

燕草绾发的技艺比让眉好很多,替长玉梳头时,让眉便在一旁站着。

薛止静静坐在南窗下喝茶。

让眉瞧了长玉许久,有些放心不下:“帝姬今日上宴,脚踝伤口之处要不然还是上些药再过去吧。宴上虽坐着,可是上去时到底得自己走着,奴婢怕您脚疼。”

长玉回眸,自镜中瞧了让眉一眼。

那边薛止笑了一声:“今日我送药过来,倒是巧了。”

长玉回眸,瞧了一眼薛止,想了想,还是回头吩咐让眉道:“那别把那药放着了,取来用些吧,也别辜负了皇兄一片好意。”

让眉应了一声,回身去取药去了,不过少时,便捏着那一只瓷瓶重新回来。

让眉站在长玉身前蹲下,将手里的药瓶拧开。

许是瓶塞封得太紧,让眉拧了好几下都未曾把它拧开。

谁知最后用力一拧,一不下心却把大半瓶药洒在了长玉今日才换上的裙子上。

长玉忙移开脚,可是已经晚了。药水倾撒在裙摆之上,浸入布里。

霎时间,芳香四溢。

让眉脸色发青,急忙跪下,“帝姬恕罪!”

“怎么回事?这样不小心?”长玉蹙眉。

那便薛止也被惊动,起身走过来,“怎么了?”

长玉连忙站起身,朝着薛止欠身赔罪:“都是长玉管教下人不力,白白浪费了皇兄送来的药。”

薛止看了一眼身边跪着瑟瑟发抖的让眉,又瞧了一眼长玉浸湿的裙摆,温和笑了一声:“不过就是一瓶药罢了,不值什么。我那儿还有些,回头叫人取了给妹妹送过来。”

“让眉,给三皇兄赔罪。”长玉低低呵斥了一声。

让眉赶紧朝薛止磕头:“都是奴婢笨手笨脚,将殿下的心意浪费了。”

“罢了罢了,又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起来吧。”薛止眉眼里笑意温和。

长玉抬眸,瞥了一眼薛止。

薛止拾起一旁剩下的半瓶药,对让眉笑道:“还剩半瓶,先替你家帝姬涂上。”

让眉惶惶应了一声是,方才双手接过薛止手中的药瓶,朝着长玉拜了一拜:“帝姬还请坐下吧,奴婢服侍您上药。”

长玉其实原本也无心与让眉生气,只是看着薛止在跟前,总不能不训让眉一番,给薛止一个脸面。

她坐回去,低声道:“小心着些用。”

让眉低声应了一声“是”,便撩开长玉的裙角,替她小心翼翼把药上好了。

薛止低低笑着道:“但愿这药用上,妹妹的脚能好些。”

“兄长给的东西,自是好的。”长玉低低回了一句。

“等妹妹脚好了,多去贤妃娘娘那儿坐坐吧。”薛止突然这样说了一句。

长玉有些不明所以,抬眸瞧薛止。

薛止微微一笑:“贤妃娘娘很喜欢妹妹。我常年不在宫中,贤妃娘娘一个人在翠溦宫当中自是时日寂寞,妹妹不妨多去翠溦宫坐一坐,也能替我在贤妃娘娘面前尽尽孝心。”

长玉一时不知薛止这话意在何处,却也不敢随意回答,只垂首乖顺道:“若是来日得空,自当替皇兄效劳。”

薛止温雅而笑,探手摸了摸长玉的头发:“妹妹乖巧,贤妃娘娘喜欢,我也是如此。只可惜我母妃唯独只有我一子,贤妃娘娘为我养母也无所出。长玉妹妹若是我亲妹便好了,来日入宫相见也方便更多。”

长玉静了一阵,方才淡淡笑了一声,“宫里这么多兄弟姊妹,也唯有三皇兄对长玉能够这样好。”

薛止闻言静默了一阵,半晌,他的眼底攒起笑意:“那是因为初见妹妹时,妹妹便很讨我的喜欢。”

*

暮色降时,行宫临吉殿设宴。

长玉同着薛止一道坐了马车过去。

到的时候,殿中已经起了歌舞丝竹声。

薛止先下了马车,长玉跟在他身后。

下车之时,薛止站在马车旁,冲着长玉伸手。

长玉淡淡笑着瞧了薛止一眼,“多谢皇兄。”

薛止笑一句:“不客气。”遂小心扶着长玉走下来马车。

上临吉殿的台阶约百来级,未上去之前,薛止便回头问道:“能自己走上去么?若是不能……”

“能。”长玉没有迟疑,立即回了话。

薛止瞧了她一眼,慢慢笑了一声:“不用与我客气。”

“我无事,上殿吧皇兄。”长玉轻声道。

薛止微微点了一下头,转身朝着临吉殿上走去。

一路上临吉殿对于长玉来说是有些吃亏,只不过倒也还没这样艰难,撑着燕草让眉的手还是可以自己走上去的,只不过费时一些罢了。

薛止跟在她身后走,没说什么,只偶尔瞧她步子有些踉跄的时候,会轻轻从背后扶她一把。

长玉感受得到,只是薛止没说,她也装着不知。

入殿拜见,临吉殿当中刚过去一场歌舞。

长玉跟在薛止身边进殿,兄妹二人在明昭帝座前跪下请了安。

今日皇帝看起来似乎很有兴致,满堂后妃,除了郑小宛之外,身边还搂着好几个舞姬打扮的娇艳女子。

明昭帝正与怀里的郑小宛笑说着什么,一时之间也未曾理会堂下的兄妹二人。

魏皇后瞥了一眼皇帝,这才转眸过来瞧着座下的薛止微笑道:“三皇子这个时候才过来,晚了一些。”

长玉朝着魏皇后拜一拜道:“原不干三皇兄的事,是因为长玉的脚伤,这才连累的三皇兄也一同来晚了。”

魏皇后雍容和蔼笑着,“三皇子大你许多,又常年不在宫中,没想到你们兄妹之间倒是相处得不错。”

长玉伏跪起身,正想开口解释,一旁的薛止却抢先一步笑着与魏皇后道:“九皇妹年纪小,惹人疼爱。今日儿臣正好无事,想起九皇妹的脚伤,于是顺便过去接了九皇妹一同过来。”

薛长敏坐在下首席位上,眼神漠然瞧了一眼长玉,随即才转眸过来,似笑非笑道:“三皇兄常年不在盛京,如今才回来不久,便能与九皇妹这般亲切,真是叫长敏好生羡慕。怎么,九皇妹是三皇兄的妹妹,别的姐妹就不是了么?若说在场年幼,轮起来到底该是皇后娘娘所出的十一皇妹最为年幼,也没瞧见三皇兄对十一皇妹多亲热?”

薛止循声看向薛长敏的方向,轻柔地笑了一声,“原也该是多与八皇妹说说话的,只是正听闻八皇妹推了婚事,为兄想着八皇妹只怕这断时日里心虚烦闷,遂一时少与八皇妹相见。既然八皇妹今日这么说,过些日子,为兄定当上含章殿亲自为皇妹赔罪。”

长玉立在薛止的身边,恭顺低着头。

暗中,却是忍不住地想笑。

薛长敏原本想在皇后跟前挑唆一番,没想到却被薛止用陆家世子这桩黄了对的婚事堵住了嘴。

薛长敏听完薛止的话,顿时便一张脸青着尴尬在那里,半天方才强忍下来,脸上勉强挤着笑容对薛止道:“哪有哥哥替妹妹赔罪的道理。三皇兄说笑了。”

魏皇后回眸过来,脸上仍旧笑着:“好了,都是亲兄妹,哪分得这样生疏?无咎,你和长玉先归座吧。”

长玉与薛止连忙朝着明昭帝与魏皇后谢了恩,归入各自的座上。

长玉退下去的那一刻方喘了口气,回头扶着让眉燕草往安贵嫔的座处过去。

恰时,一阵馨香从外头飘进来,丝竹钟磬声泠泠而起,一轮歌舞再上来,临吉殿当中顿时又喧闹起来。

安贵嫔早已经在座上眼巴巴地瞧了长玉许久,一见长玉过来,俩忙叫身边的侍女给铺好了座。

长玉归座入安贵嫔身边,趁着殿上歌舞热闹,安贵嫔瞧瞧把自己跟前好几样精致的菜肴推到了长玉跟前。

长玉抬眸瞧着安贵嫔,安贵嫔朝着她温和地笑笑。

“多谢母妃。”长玉的手藏在桌子底下,在母亲的手心里飞快划下那么几个字。

安贵嫔笑着瞧着她,手温柔地抚了抚长玉的手背。

今日至骊山行宫之后,长玉只在自己的宫室当中沐浴一番便跟着薛止一同过来了,一下午没吃过什么东西,眼下确实也开始饿起来。

安贵嫔给她的那几样小菜都是她平时爱吃又吃不着的,虽提了筷子坐在安贵嫔身边细嚼慢咽地吃。

只顾着填饱肚子,也不知几番歌舞下去,殿上突然有一名大臣站了出来。

“陛下。”

长玉原本捏着豆沙糕吃,听见这一声,便停了手中动作,抬首看过去。

站起来的人通身打扮好似是骊县的地方官员,胖得像个球一样。

他从自己的座上起了身,上前伏跪在阶下,鼓着大腹便便的肚子朝着明昭帝艰难地拜了一拜,谄笑着道:“陛下,臣有一玩物敬献给陛下赏乐。”

明昭帝正与身边的美姬玩笑,听见阶下人的话语声,侧眸过来:“噢?什么东西?呈上来。”

那官员笑着:“回陛下的话,臣这里有几个斗兽的奴隶,很是凶猛,能与老虎这样的猛兽相搏斗。臣将他们敬献给陛下,若是能讨陛下一时的喜乐,臣也无憾了。”

明昭帝皱眉,一时没说话。

倒是坐在他身侧的郑小宛一听这话立马拍手娇笑道:“呀!臣妾在盛京的时候就听说过,现在的世家大族都养奴隶用来斗兽取乐,时常听着,可惜在宫里却未曾瞧见过,没想到随着陛下前往骊山一趟,倒是能见到这等乐事!”

明昭帝立即笑了,捧着郑小宛的脸轻轻捏了一把,朗声笑道:“美人喜欢?”

“臣妾自然喜欢,人兽相斗,想想都觉得刺激好玩儿。”郑小宛咯咯笑着,窝在皇帝的怀里。

魏皇后淡淡瞧了一眼郑小宛,又满脸担忧瞧着皇帝道:“陛下,臣妾在盛京虽然也曾听说,如今大燕贵族世家都以圈养奴隶斗兽取乐,别处也罢了,只是此处为骊山行宫,漫天神佛脚下行这等杀生之事……恐怕……”

郑小宛一听这话,连忙白了脸,惶惶从明昭帝的怀里退出来,噗通朝着魏皇后的方向跪下:“皇后娘娘恕罪!臣妾蠢笨,一时只想着图乐子,忘了如今是在骊山脚下,臣妾有罪!”

说着,朝着魏皇后磕头下去。

魏皇后蹙眉瞧着郑小宛道:“本宫也未有怪罪郑美人的意思,郑美人你未免过于谨慎了些。”

“好了。”明昭帝却骤然打断魏皇后的话。

这回轮到魏皇后跪下。

魏皇后一跪,满殿的人也只得惶惶赶紧跟着伏跪下去。

长玉那块豆沙糕刚咬了一口,也不得不放回去,俯首跟着跪下。

“陛下,臣妾只是……”魏皇后跪在明昭帝跟前,急着要解释。

明昭帝冷冷哼了一声,先将身边的郑小宛温柔扶起,这才转身过去,瞧着跪在一旁的魏皇后,阴沉沉着问了一句:“满天神佛?皇后,你以为神佛究竟是什么?朕很应该怕他们么?”

“陛下!臣妾真的不是这个意思!”魏皇后连忙伏跪下去。

明昭帝的脸色阴翳起来,他松开郑小宛的手。

整个临吉殿上顿时寂静下来,唯一能听闻的,只有明昭帝踱步的声响。

他停在魏皇后的跟前,垂眸冷冷睨着跪在脚边瑟瑟不安的魏皇后。

“皇后,别糊涂了,朕是大燕的君主,是天下的太阳。”明昭帝的声音沉冷如冰,“什么神佛?这天下,唯有朕是可以主宰万物的神佛。”

魏皇后吓得几乎褪力,整个人白着脸满头的冷汗珠子。勉强由兰姑竹姑撑着,才不至于摔倒下去。

“臣妾……臣妾知道错了。”魏皇后颤颤哽咽着道。

明昭帝冷眼瞥了她一眼,回身过去,牵着郑小宛的手,笑道:“美人,来,你不是说想瞧斗兽的奴隶么?今日,朕就陪着美人一同瞧瞧。”说着转眸瞧着阶下官员道,“朕就给你几分脸。”

阶下的官员惶惶应了。

郑小宛却道:“不知那些奴隶是和怎样的猛兽斗?先让我瞧瞧,别是些没趣的东西,那便坏了兴致。”

“是。这就带上来给贵人瞧。”

下头的人忙应了,不久之后,临吉殿外便传来一阵轰然的响动声,伴着猛兽呜咽的声音。

明昭帝牵着郑小宛的手率先出去,紧接着,身后的众人也连忙跟上。

长玉小心牵着安贵嫔,随着明昭帝一同出了临吉殿。

临吉殿下,已经四面八方围了火把。

有数十个人推着一个放置在巨大板车上的铁笼上前。

长玉站在殿上人群当中悄然望着,只见一只巨大的老虎正在笼中不安地游走咆哮。

安贵嫔突然捏紧了长玉的手。

长玉一惊,抬眸看去,却见安贵嫔脸色惶惶,似乎有些害怕那笼子里的猛兽。

长玉回眸过去,又瞧了一阵那只老虎。

不知是长玉的错觉还是别的,长玉总觉得,那只老虎突然安静地伏身下来,一动不动瞧着她。

幽夜火光里,那双冰冷的兽瞳泛着森森的绿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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