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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近酉时末,坤宁宫前殿迎安定帝姬回朝的晚宴方结束,前头撤了宴席,魏皇后同着身边侍女等回了后殿歇息。
竹姑等簇拥着魏皇后母女进了屋子,竹姑屏退了众人,同着兰姑两人关了殿门在屋内侍候。
薛长忆搀着魏皇后落了座,一旁兰姑点上灯烛,回眸朝着魏皇后笑道:“恭喜娘娘了,今日倒是除了两个心腹之患。”
魏皇后散漫笑了一声,拖着薛长忆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微笑道:“这人哪,否极泰来,本宫这颗心悬了这么久,纵算能够放下。”
竹姑上前,替魏皇后捏着肩颈,抿嘴笑着低声道:“到底算九帝姬还有几分聪明劲儿在,知道如今大势已去,与其在与您作对,不如乖乖认清了现实,也少讨些苦头吃。也是她懂事,临走前,倒还拉上八帝姬一起。”
魏皇后垂眸静静笑着:“这去与不去,到底还是要过问一番陛下的意思。”
趴在魏皇后怀里的薛长忆听了这半晌的话,突然抬起头来问道:“母后,长敏与长玉两个人,是要同着安定帝姬一块儿上杜国了吗?”
竹姑朝着薛长忆笑语:“十一帝姬的话也说得□□不离十了。”又朝魏皇后低声,“娘娘,如今您眼瞧着陛下还有心思管这些事儿么?从前太后在时还好,陛下好歹还敬畏着太后一两分,如今太后走了,陛下这心里还防着谁?我看少时候沐宸殿的人过来回话,陛下定然是把和亲这件事全权交给皇后娘娘处置。”
魏皇后会心一笑,“贫嘴。”
恰此时,就听见门外有报话声:“传陛下口谕!”
竹姑看魏皇后笑道:“您瞧,奴婢才提起这茬,信儿就从沐宸殿过来了。”
魏皇后松开怀里的薛长忆,起身赶紧朝门前过去,正逢外头撞进来的大太监吉祥。
吉祥朝着魏皇后一拜,打着笑脸道:“皇后娘娘,今儿坤宁宫的事情陛下已经知道了,说这件事情就由您定下,但凡八帝姬、九帝姬,都无妨,只要随着安定大帝姬去杜国就成了。”
魏皇后迟疑了片刻:“陛下没再说些别的?”
“没别的。”吉祥低眉顺眼的一笑,“陛下的话给您带到了,奴才还得回沐宸殿复命。五日之后奉贤殿设宴,一切还请皇后娘娘多费心了。”
魏皇后微微一笑,“这是本宫份内之事,陛下无需挂心。”
吉祥躬腰笑道:“这话奴才自然给您带到,皇后娘娘,奴才这就告退了。”话毕,方带着人往坤宁宫外走去。
魏皇后立在殿门前,静静瞧着吉祥一行人远走的背影,过了一阵,微微笑了起来。
她伸手搭在身边薛长忆的肩膀上,柔声笑道:“如意啊,你两个姐姐出嫁之期不久,趁着她们还在宫里这段时日,要多与她们叙叙姐妹之情可知道?往后再想见面,可就难了。”
薛长忆不耐烦道:“儿臣也不管她们出嫁与否,她们也配儿臣搭理?她们走得远远的,叫母后眼不见心不烦,儿臣那才开心呢!”
魏皇后垂眸一笑,拍了拍薛长忆的头:“也罢,母后这颗心,终归是可以落下了。”
*
十年一度贡国来朝,八帝姬薛长敏与九帝姬薛长玉上奉贤殿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
盛京宫里几乎人尽皆知,这道消息一出来,那就意味此番两位帝姬和亲杜国的事情是定下来了。
自那日坤宁宫当中请求和亲之后,李贤妃曾经三番五次找过长玉促膝谈心,可却被长玉婉拒了。
理由是,事已至此,不想再做无用功拖累贤妃。
长玉再三谢过贤妃,贤妃就算是有心,可终究也只能作罢。
这些天来,长玉唯一要做的,便是在含章殿当中清闲,等着上奉贤殿的那一日到来。
燕草几乎要被长玉急坏了,整日的茶饭不思,时时刻刻就跟在长玉身边打转道:“九主子,您到底是怎么想的?您到底跟奴婢交代一句实话吧,您怎么能娶杜国呢?您没瞧见殿上的安定大帝姬是什么模样吗?您若是去了,这还有什么活路可言?”
长玉坐在南窗下的梨花椅上捧着书看,听见燕草在耳朵边啰嗦,也不抬眉,只伸手静静翻过一页书。
燕草愁眉苦脸:“这些日子也是奇了,您不着急,世子殿下也不着急么?这么一阵子不见他人影,难道他真就愿意眼睁睁瞧着您去杜国受罪?”
长玉抬头瞧了一眼燕草道:“难道他来了,陛下的这道旨意就能收回?在坤宁宫里说的话也都能咽回去?”
燕草一着急,扑在长玉膝盖上,仰头瞧着她切切道:“您就告诉奴婢一句话,您到底会不会有事儿?有您一句准话,奴婢心里就放心了。”
长玉合上书,垂眸瞧着燕草觉着她好笑,于是伸手去搀她起来,刚想说话,便听见窗户外头扔进来一颗小石子,咯噔的一声响。
稍等片刻,又是咯噔一声扔进来一颗小石子。
长玉松开搀着燕草的手,回头朝窗外一望,但见后院矮墙边好像站着一个人影。
长玉稍微一想便知道是谁了,于是转头朝燕草道:“你在这儿等我,我过去看看。”
“主子,您去哪儿?”燕草急得忙站起身,可长玉已经松开她的手往外头走了。
长玉出了摘星阁的后门,还没看见来人,就径直问出口:“陆嚣,你站在墙外往我屋子里扔石子做什么?”
走出去几步,果然,站在矮墙之下的人正是陆嚣。
他今日没穿着黄金台禁军的装束,一身常服戴冠,外头披着一件暗色的英雄氅,着王孙公子的打扮。
他一见着长玉便冲了上来,一把抓着她的手,眉毛倒竖着蛮横说:“跟我走!”
“去哪儿?”长玉被他一拽,整个人踉跄了几步,不得不跟在他身后跑。
陆嚣一言不发,浑身上下好像都冒着一股子冷意,一直头也不回地就拉着长玉出了含章殿的后殿,到了后花园的假山石处。
长玉从来还没见过陆嚣这副样子,也有些急了,用力甩开他的手,喘着气停了下来:“陆嚣,你做什么!?你要带我去哪儿?”
陆嚣察觉到手里空了,也停了下来。
他立在长玉几步路之前的地方,慢慢转过身,定定瞧着长玉道:“我问你,愿意前往杜国和亲,这话是你在坤宁宫里亲自说出口的么?”
长玉一怔,紧接着骤然掩面而笑了起来。
陆嚣一见她笑起来,更为恼怒,一步冲上前来,抓着她的手就问道:“你笑什么?这出这大的事情,你还笑得出来?我问你,坤宁宫正殿上你为何要站出来说自己愿意去和亲?”
长玉仰头静静看着他:“就算我当时不站出来,皇后娘娘也已经定下了我的。与其叫她说出来,倒不如我自己站出来,在她跟前也讨一个巧。”
陆嚣气得七窍生烟,他抓着长玉的手,气急败坏地道:“你怎么那么蠢啊!你不知道推脱吗?八帝姬也是无婚约在身的人,说不定你再赌一把,去杜国的人就不是你了啊!你怎么能答应了她呢!?你怎么那么蠢?你这是在把自己往死路悬崖上推啊你知不知道!?”
长玉的手被紧紧攥在陆嚣的手心里,少年人咄咄逼人的语气里更多含着的是心疼与懊恼,他咬着别过脸,恨恨道:“……这些天自我爹回京,我就被困在府里,若是当日坤宁宫我在场,我就是拼死冲进去也绝不叫你答应这种事情!”
“陆嚣。”长玉望着面前的少年人,突然有些哽住。
陆嚣却骤然回头过来真切地看着她,打断道:“长玉,我带着你走吧!上奉贤殿之前,我带你走!”
长玉静静看着陆嚣那张满是诚挚神情的面容,半晌,另一只手伸出来,轻轻抚在了陆嚣的脸上,“陆嚣,你傻不傻啊?”
陆嚣就这么看着她,眼眶通红。
他别过脸去,用手背一抹眼睛,咬牙横道:“我管不了那么多了,谁送去杜国都随他的便,但是你不可以去。”
长玉道:“你今天进宫就是来跟我说这个?”
陆嚣垂下头,“我爹不知道为什么,这段时日总把我禁足在侯府里,连宫里的差事都替我告了假,哪儿也不许去,也不许院子里的人和我说话,还是我昨日偶然听侯府里的下人提起,说你在坤宁宫上对皇后娘娘说自愿和亲杜国……我,我一下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今天偷了我爹入宫觐见的令牌,溜进来见你这一面的。”
长玉垂眸想了想,“这段时日里盛京不太平,抚南侯大人不放心你在外也是情有可原。”
陆嚣抓着长玉的手,漆黑的瞳仁里闪过凛冽的一抹光:“长玉,我进宫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道理来的,你就告诉我,你想不想走?”
长玉看着他这个样子,突然之间有些哽咽,她蹙眉,一字一句道:“陆嚣,你要做什么?”
陆嚣却什么也不听,只凝眸紧紧盯着她,认真道:“你只告诉我,你想不想走?想不想离开这儿?你要是想,我带你走!”
少年人的瞳孔清亮,瞳仁深处像燃烧着燎原的野火,直窜冲天,折射出骇人的光芒,那光芒,一直照进她心里来。
长玉低下睫羽,握着陆嚣的手收紧了两分:“我想走。”
陆嚣的面孔上顿时泛起连绵不尽的欣喜,他用力反握住她的手,斩钉截铁道:“好,我带你一起走。”
“我想走,可不是现在。”长玉慢慢抬起头,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泛着盈盈的光。
陆嚣脸上的欣喜还未曾收回就已经僵住,他拧眉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长玉道:“我想离开这儿,但不是现在。至少……等我把该料理的一些事情料理完。”
陆嚣急道:“现在不走,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我一切都给你准备好了,只要你伸手过来,我马上就可以带着你离开盛京,从此,天涯海角处,自然有能叫我们二人心安的地方!长玉!别犹豫了!”
长玉深吸了一口气,她伸出双手,将陆嚣的手托在自己的掌心当中。
接着,她抬起头,目光真切看着陆嚣:“你相信我,我会没事的。”
陆嚣的瞳仁里含着几分迟疑,纤长的睫羽搭落下来,“长玉,我只是害怕你真的会这么傻……”
长玉却反过来轻笑着安慰他:“你别害怕,你相信我,我一定会没事的。等我把我该做的事情做完,那时候……”她转过头,仰脸瞧着盛京宫上那一片澄碧的天空。
越过宫墙,越过万水千山。
长玉回过头来,对着陆嚣嫣然一笑:“那时候,我和你就离开盛京,去瞧瞧宫墙外究竟是怎样的天地。”
“陆嚣,你信我,我会没事的。”
陆嚣沉默了良久,终是眉眼蹙起一笑。
少年人眉眼舒展,一时间,像是万树繁花开。
“长玉,我信你。”
*
安定帝姬拜访之后,紧接着不过几日,奉贤殿上设宴款待各国使臣。
笙箫歌舞,觥筹交错之间,倒是一番仙境景象。
大殿之上朝使满座,下边歌舞已经过了好几轮。
长玉与薛长敏并肩坐在安定帝姬下首的位置,听着周身各国来使贺喜明昭帝。
“当年安定帝姬和亲我杜国时,我杜国上下莫不夸赞新后国色天姿,如今再见燕国长敏长玉二位帝姬,只感叹大燕地灵人杰,育出这样钟灵毓秀人物。”杜国的使臣向着明昭帝举杯笑说。
适才话毕,长玉便拉着身旁的薛长敏站起身来,朝着杜国使臣回敬酒水。
薛长敏满身璎珞严妆奢华装扮,被长玉这么一拉,像是个没灵魂的木偶娃娃一般,两眼发直地连忙站了起来,跟着身旁的长玉一同举杯回敬。
明昭帝见长玉进退得宜,心里很是高兴,夸赞道:“朕这些个女儿当中,唯独长玉是最效似朕的,如今与杜国结亲,得此圆满归宿,朕心甚慰!来——诸位痛饮!”
“——庆燕国陛下!”
奉贤殿上一阵喧腾。
酒过三巡,安定帝姬却突然起身,朝着明昭帝微微笑道:“望陛下恕罪,妾身这儿不胜酒力,只觉得头晕得很,恐怕不能在殿内侍奉,还请陛下允准妾出去透透气,略作休息。”
长玉听到这话,不由得仰脸过去瞧安定帝姬。
但见安定帝姬的面容惨白,像是身子不适到了极致一般,站起来的时候人也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昏却过去一样。
明昭帝有些不大高兴,“安定,怎么?朕记得从前你尚在宫里的时候是能喝酒的,怎么如今这就还没喝几杯,人就说撑不过去了?”
安定帝姬强撑着笑:“去岁末方才又小产过一次,如今身子已经大不如前了,还望陛下允准,这酒妾身实在是喝不下去。”
郑小宛坐在明昭帝身边,听见这话立即拉着明昭帝娇声道:“陛下,既然安定帝姬身子不适,您就叫她下去歇息会儿吧,再者,叫个人陪同着就是。”
明昭帝素来只听郑小宛的话,于是点头道:“也好,安定啊,你就先出去歇一会儿。只是,这叫谁来陪同着安定过去才是?”
一直坐在明昭帝另一边不曾言语的魏皇后突然起身,万福道:“安定虽说从前为我国帝姬,如今却是杜国的皇后,还是由臣妾陪同着出去妥当。”说着,眼睛又一动,将目光定下正在阶下垂眸品酒的李贤妃的身上,嘴角微勾,“贤妃,你也陪着本宫一道来吧。”
李贤妃听闻魏皇后传话,也不得推脱,只好起身道:“臣妾遵皇后娘娘旨意。”
魏皇后一点头,从座上走下来,领着安定帝姬和李贤妃出了奉贤殿。
而魏皇后等前脚出奉贤殿还不过一首歌舞的功夫,郑小宛便挽着明昭帝的胳膊娇声道:“陛下,臣妾在殿上待闷了,也想出去走走。”
明昭帝先时舍不得放郑小宛离开,也是也经不得她再三央求,终于还是答应了:“那好,可要快去快回啊!”
郑小宛离席,翩然一笑朝着明昭帝万福道:“多谢陛下!臣妾出去散散心就回来伴驾。”说着往阶下走。
不知为何,长玉的心里骤然升起一股不祥。
就见郑小宛往台下走了下来,不动声色地往长玉的方向看了一眼,微微笑了一下。
郑小宛离去,长玉垂眸盯着面前杯中自己的倒影,良久,她捏着杯子仰头一饮。
面前的歌舞换了两轮,都是今年燕国之下各歌舞教坊里新选□□的美人,惹得明昭帝很是高兴。他劲头一上来,当场就挑了几个上来侍奉左右,赐封为美人不等。
长玉听着这满堂的笑声,越发觉得不安。
她想起郑小宛出奉贤殿时对她笑的一下,越发觉得不对劲。
而就在她刚想起身外出的一瞬之间,外头慌慌张张跑进来一个小宫女,顿时将整个奉贤殿融洽的歌舞说笑声打断。
“陛下——陛下!”
那小宫女慌慌张张跑进来。
明昭帝正玩儿到兴头之上,听见这一声骤然觉得厌烦,拧眉抓着一个酒杯架留扔下去,怒道:“哪儿来的不懂事的丫鬟!?这是什么地方!来人——!”
没等明昭帝下令,那丫鬟满脸鼻涕泪地扑倒在明昭帝的座下,又惊又怕地哭道:“——陛下!陛下!安定帝姬——安定帝姬她落水身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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