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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阳宫宫门外的叫声凄惨。

吉祥如意捧着圣旨站在宫门前沉着面容:“皇后魏氏,善妒妃嫔,逼贵妃郑氏自尽,着,剜目烙手之刑!”

宫门下的魏皇后被人押着跪在地上,两只空荡荡的眼眶当中还在不停往外渗血。

兰姑竹姑在一旁哭着替魏皇后求情,可是广阳宫内的皇帝连身都不愿意再转过来。

太监们不由分说,将烧红了的铁烙放在魏皇后的掌心之中,顿时呲辣一声,空气里弥漫开一股焦灼的臭味,筋断皮焦,骨枯烟臭。

魏皇后痛得连哭嚎的力气都再没有了,头一歪,整个人便昏死在了地上。

广阳宫门前寂静得可怕,长玉却突然看见薛长忆红着眼睛疯了一样地朝着自己的方向冲过来,双手狠狠掐上自己的脖子——

“——是你!是你这个贱人和郑氏勾结害死我母后!是你——!”

长玉只觉得无法呼吸,她伸手去掰薛长忆的手,可是怎么都掰不开,眼前的视野也渐渐地昏沉下来……

……

睡梦当中,长玉猝然坐直起身来。

她捂着脸,喘息了良久。

身边突然传来一列脚步声,紧接着耳边是燕草焦急的询问声:“九主子,您这是怎么了?”

长玉听着身边燕草的声音,紧绷的身体才缓缓放松了下来,她放下手,转脸看过去。

她在摘星阁的暖阁里。

……原来是做梦。

燕草扶着长玉的背,蹙眉道:“主子可又是梦魇了?”

长玉抬手拂了拂额头上的冷汗,沉着脸点了一下头:“嗯。”

燕草忧心道:“自从魏皇后过世,九主子您就一直夜不能寐,这样下去可怎么成?奴婢瞧您还是找太医院的太医过来瞧瞧吧,到底心里也有个安慰。”

长玉拂开燕草的手,淡声道:“不必了,若是叫太医过来,免不得宫里的人有对我有什么议论。”

燕草不满道:“赐死魏皇后的是陛下,十一帝姬何必把缘故怪在您的身上?”

长玉淡淡笑了一声,没回答。

她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

已经大亮了。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长玉扭头问燕草。

“快要到巳时了。”燕草回答道。

长玉掀开盖在身上的锦被,下穿穿鞋:“准备一番吧,咱们去沐宸殿给陛下与郑贵妃问安。快着些点儿,今日已经迟了。”

燕草起身来,打着商量说:“主子,咱们要不然今日就别过去沐宸殿了……这个时候咱们过去,准和十一帝姬撞面,她如今疯得很,奴婢是怕她伤您。”

长玉摇摇头:“今日是要把后宫众人举荐郑贵妃为新后的书信交到沐宸殿上去,我得亲自过去。你派人盯着些朝阳阁的人,咱们避在她们之后过去便是。上了沐宸殿,她也不敢对我做什么。”

燕草也无法,只得称了一声是。

一番梳洗更衣,等着薛长忆的人先走了,长玉才从摘星阁当中往沐宸殿的方向赶。

为了避开薛长忆,长玉从沐宸殿的后门入的殿,前头的小太监引着她往前殿过去的时候,她瞧见薛长忆已经跪在沐宸殿之前了。

长玉顿足一刻看了看她的这个妹妹。

远远的,薛长忆就跪在台阶之下,浑身缟素,长发未绾,身后跟着同样跪下的竹姑兰姑二人。

她跪了一阵,便扬声道:“——今日是母后头七,儿臣求父皇,以皇后之礼敛母后于皇陵!儿臣求父皇!”

前头引路的小太监见长玉良久没有跟上来,便回过头去:“九帝姬,您在瞧什么呢?”

长玉回身过来,瞧着小太监微微一笑:“十一帝姬今日来得比我还早了。”

前面的小太监轻轻嗤了一声:“来得早有什么用啊?如今陛下正为魏皇后死前辱骂薛氏的事情发怒,这个节骨眼上,能保全一个全尸都已经是开恩了,十一帝姬这么天天来跪着,陛下连见她一面都不肯,也没人为她说话,来这儿不过是浪费时日罢了。”

长玉闻言,没再说话,只笑了一声,便跟在太监后头进来沐宸殿当中。

沐宸殿里,郑小宛与明昭帝正在用早膳。

郑小宛一见长玉来了,便笑着给她招手道:“今日九帝姬来的时候巧了,正赶上本宫与陛下用早饭,帝姬也一同用些吧。”

明昭帝也放下筷子笑道:“长玉来啦?坐吧。父皇着人给你添双碗筷。”

长玉上前跪拜行礼,之后才笑道:“这早膳儿臣不急着用,今日过原是为了立后之事。”说着叫身边燕草将一叠卷轴交给明昭帝身边的吉祥,“这里是儿臣所集后宫众妃的意见,看来如今贵妃娘娘为皇后,乃是众人之意。”

明昭帝一听这话便大笑起来:“好,长玉。朕将这件事情交到你的手上果然是对了,你真是没辜负父皇的期望,把事情办得这样妥帖。”

长玉微笑奉承道:“原是父皇英明。郑贵妃娘娘品性温敦,宅心仁厚,能立为皇后,乃是六宫之福。”

明昭帝笑道:“好啊,长玉,今次你立了大功,待贵妃立后大典,朕就加封你为顺庆帝姬,立帝姬府,位同亲王。”

长玉连忙跪下,恭顺道:“儿臣只愿父皇龙颜大悦,别的爵位不敢有索求。”

明昭帝大笑,命人将长玉搀扶起来。

郑小宛坐在明昭帝身边,给他递了一杯酒,娇笑道:“后宫的人倒是好说,只是前朝那儿一群老头子烦得很,只怕到时候又要对臣妾多加弹劾了。”

明昭帝摆了摆手:“这个爱妃放心,前朝那儿自有……”

“禀陛下,外头三殿下求见。”如意上前道。

明昭帝一顿,随即抚掌大笑:“朕正要说他,他这就来了。请进来。”说着与郑小宛道,“爱妃不必担心,前朝那儿自有薛止这孩子替你摆平,我听说经由他手,如今你义父李家丞相头一个同意立你为后的事情,有他带头,后面的人还怕摆不平么?”

长玉坐在一旁静静听着明昭帝与郑小宛说话,一抬头,便见薛止已经从外殿走了进来。

这段时间长玉一直没怎么见过薛止,如今再一见,倒真有些认不出来了。

不似从前总是一身玉龙府枣红官服穿在身上,加封亲王之后,穿戴得更加隆重了一些,一路稳稳走进来,比起从前温润如玉的气质,倒是多加了几分锋芒在其中。

薛止在明昭帝跟前跪下,行了一个礼:“儿臣给父皇请安。”

明昭帝笑道:“你来啦?你九皇妹正与朕交代郑贵妃立后之事,朕想问你,朕交代你安抚前朝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薛止回眸过来,看了一眼坐在身旁的长玉。

长玉触及薛止目光,微微垂头笑了一下。

薛止收回了目光,看着明昭帝笑道:“自然是已经安排妥当,父皇无需担心,只要等钦天监的人算好良辰吉日,立后大典便能如期举行。这段时间儿臣已经在着手布置,父皇无需劳心。”

明昭帝笑道:“这件事情办成之后,之后的奖赏朕自不会少了你的。”

薛止拱手:“多谢父皇。”

郑小宛笑道:“有三殿下在,陛下与本宫自然是放心的。”

明昭帝点点头,笑着伸手去提筷子。

可是刚提起筷子,明昭帝却觉得眼前一阵晕眩,手里失力,捏在手中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郑小宛第一个察觉到,立马起身搀扶明昭帝,焦急道:“陛下这是怎么了?”

长玉与薛止对视一眼,也立马上前。

明昭帝缓了一会儿,方才慢慢推开郑小宛的双手:“朕无事,想来是昨夜没怎么睡好。”

薛止忙道:“既然父皇觉得身子略有不适,还是先回去补觉吧。”

明昭帝的脸色有些虚浮,他慢慢点了点头:“也好。”

郑小宛连忙起身,“臣妾陪陛下进暖阁歇息。”

长玉垂头,恭送着明昭帝与郑小宛回了内殿。

甫明昭帝消失在正殿里,长玉第一刻便抬头,静静盯着薛止:“是不是你对父皇做了什么?”

薛止眉眼带笑:“长玉妹妹,这儿可不是说这个的地方。”

长玉看了他一眼,转身往沐宸殿外的方向走。

薛止跟在她的身后。

二人到了沐宸殿外,无外人时,长玉才又冷声问了一遍:“父皇那儿你下手了?”

薛止跟在她身边,微然笑起来:“何须为兄动手呢?为兄现在可不是最想杀了他的人。”

长玉蹙眉道:“郑贵妃想要动手了?”

“是啊。”薛止眉眼弯弯,“她好像已经等不及了。”

长玉脚下步子一顿,转过身来看着薛止:“那你呢?”

“我?”薛止眉梢一动,乌沉沉的眼底里弥漫着笑意,“自然是舍命陪君子咯。对了。”薛止故意卖关子一般弯唇一笑,紧接着靠近长玉耳畔,低声道,“妹妹猜猜,咱们什么时候动手?”

长玉眉毛都不挑一下:“如今盛京宫内外,还有谁不是三皇兄的人,那个人的人头,三皇兄取之如同探囊取物一般,想什么时候不都可以?”

薛止骤然笑起来。

“好好在你含章殿里待着吧。”他笑了一阵,方才抬手拍了拍长玉的肩膀:“还有一件事情为兄要交代你一番。”

长玉道:“三皇兄请说。”

薛止扬手一指还跪在台阶下的薛长忆:“看到了没,这里恐怕还有个棘手的人。”

长玉顺着薛止扬手指的方向去看,皱了皱眉,“怎么会?”

“怎么不会?”薛止微笑,“说不准她比你知道的东西更多。”

*

一夜骤雨。

灯吹人静,长玉在榻上辗转反侧了许久,却一直不能入睡过去。

窗外的春雷声隆隆,一道闪电过后,长玉终是忍不住从榻上焦躁爬了起来,对着隔间暖阁唤道:“燕草。”

叫了两三声,那边的燕草醒了,披着一件外袍提灯急匆匆跑到长玉的床前:“主子怎么了?”

长玉蹙眉道:“我这心里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是安心不下,你替我换身衣裳备车,咱们过去沐宸殿一趟。”

燕草扶着长玉的肩:“这个时候陛下与郑贵妃已经歇下了,您若是担心陛下的龙体,明日请安的时候再问一问便是,何苦这个时辰冒着惊雷闪电过去?若是您真放心不下,奴婢代您过去一趟便是。”

长玉却摆手道:“不成,我得亲自过去一趟。”

说着下床穿鞋。

燕草见劝说无果,只好服侍着长玉穿戴整齐,而后连夜叫人备了轿子,主仆一行匆匆往着沐宸殿上的方向过去。

长玉坐在暗沉沉的轿撵当中,一路冒着大雨过去。

惊雷闪电刹那之间将天地照亮。

长玉不由得捏紧了双手。

今日在沐宸殿下薛止对她说的那番话,她总觉得大有深意。

莫名其妙让她猜测动手弑君的时候,又叫她好好待在含章殿里。

……

长玉有预感,就时今夜。

至沐宸殿之下的时候,远远的,便见到殿下兵马罗列撑起,一列列寒戟刀枪如林而立。

燕草从没在宫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一时吓得有些慌了手脚,忙与轿子里的长玉道:“主子……不好了,沐宸殿下好像有兵马。”

长玉一听这句话,心里咯噔便沉了下来。

撩开垂帘一看,沐宸殿下早兵马早已经布列整齐。

“停轿!就在这儿停!”长玉厉声呵斥。

燕草忙吩咐小太监们:“帝姬说了停轿!”

轿子甫一停下来,燕草手里的油纸伞还未曾撑开,长玉就已经从轿子里夺门而出,径直冒雨往着沐宸殿的方向过去。

可她还没跑进队伍当中,便有一双手从身后叫她拦腰抱着。

长玉惊惶之中回头,却见是许久未曾见面的陆嚣。

陆嚣浑身披甲穿盔,背上背着弓箭,肋下佩刀,眉眼里是长玉从未见过的肃穆。

他抓着长玉的手,凝眉问道:“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回去!”

长玉一时有些愣住。

今夜分明是薛止要动手,为何陆嚣却会出现在此。

“你怎么在这儿?”长玉哑然。

陆嚣面沉如水,仰脸看了一眼被阴云雷电压制在底下的沐宸殿,才垂首与长玉道:“郑贵妃毒害陛下,陛下身边的内侍吉祥与如意大人夜出宫门禀报三皇子殿下,抚南侯府等世家奉命入宫勤王……清君侧。”

长玉心中一沉,怔怔往后退了一步。

陆嚣握住她手腕,低声附在她耳边道:“今夜这里都是簇拥三殿下的人,长玉,今夜会有大事发生,这个地方太危险了,你赶紧回去,吩咐人紧闭含章殿宫门,没有我这里的消息,千万不要出去,知道吗?”

长玉抬眸,定定瞧着他:“抚南侯府回同意与薛止联盟?”

陆嚣的面容上有些难色,他咬咬牙垂眸,良久才道:“确切说,不是抚南侯府,只是我投靠了三殿下而已。”

长玉讶然:“为什么?”

当初他们二人被困骊山的时候,陆嚣分明与她说过,这辈子是誓要忠君的。可今日薛止清君侧,只要是细心一些的人,都能分辨得出这恐怕不过是一个幌子罢了……陆嚣投诚薛止,究竟为什么?

陆嚣垂头,低声道:“当初你还未曾和亲的时候,三殿下就已经拖人找过我了。他向我保证过,只要我从陆氏的兵马当中抽出人来助他一臂之力,待他登极之后,便会把你许给我。”

长玉一时怔住了:“陆嚣……你!”

陆嚣却道:“你不用管了,先离开这儿才是!”

“离开?九皇妹既然来了,世子不与她多说几句话才是?依照本王看,九皇妹来得正巧。”身后突然传来薛止的声音。

陆嚣长玉都是一怔,回头,见薛止撑着伞,信步闲庭地走了上来。

薛止走到二人跟前,笑道:“看来今夜还是惊扰九皇妹了。”

“三皇兄。”长玉低头朝薛止行了一礼。

陆嚣不动声色把长玉拉到自己的身后,警惕盯着薛止道:“三殿下,今夜有属下等在此已经足够,九帝姬是个女子,还请三殿下派人护送她回含章殿才是。”

薛止却微然一笑:“九皇妹既然来了,便肯定是不愿意回去的。”

陆嚣看了长玉一眼,眼神示意她不要留在此地。

长玉却轻轻摆脱了陆嚣的手,淡声道:“我没事的。”

“长玉!”陆嚣提高了声音。

薛止用着意料之中的眼神瞧着长玉,微笑道:“看,本王说的话不假吧。”

陆嚣沉声辩驳:“三殿下,您留九帝姬在此可以,只是她一介女流之辈,又能替您做什么呢?”

薛止轻笑:“本王来日的好妹夫,你也太看轻本王这个妹妹了。只怕今夜她解决这件事,倒是比你与我来得更快。”说罢,他一双乌沉沉的眼含笑盯着长玉。

薛止的眼睛明明是笑着的,眼神却比刀刃更冰冷锐利。

长玉抬眸,沉静对上薛止的:“三皇兄要我做什么?”

陆嚣拉住长玉手腕。

长玉却反手拉住了陆嚣的手腕,低声安慰道:“我没事,你放心。”说着上前一步道,“三皇兄是知道我会来的,想必今夜也早就把给我的事情准备好了。”长玉眉梢压低,“三皇兄不妨直说。”

薛止微笑:“为兄就是喜欢九皇妹这份聪颖。想必今夜沐宸殿上发生了什么,皇妹已经很清楚了吧。”

长玉道:“我知道。”

“既然知道……”薛止嘴角的笑意收拢回来,单手从肋下拉了一把佩剑出来,交到了长玉的手上。

长玉握住手里的剑,抬头看向薛止,拧眉。

薛止微微一笑:“先礼后兵吧。郑贵妃到底是父皇最宠爱的妃子,本王也不像与她彻底撕破脸。不如就由九皇妹当这个来使,替我们上殿劝说一番郑贵妃。若是郑贵妃肯出来,本王饶他一命,若是她不肯,且已经毒杀陛下,那长玉妹妹,就烦请你用这把剑,亲自在沐宸殿里杀了她。”

陆嚣断然拒绝:“这样的事情怎能叫她独身去,这不是叫她去涉险吗!?”

薛止微挑眉梢:“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这个道理难道世子还不明白吗?”

陆嚣咬牙:“三殿下,我答应你的事情里可没有这一条。”

薛止微笑:“现在有了。”说着问长玉道,“妹妹觉得呢?”

长玉握着手里的剑,仰头看了一眼薛止:“可以。不过我也有一件事求三皇兄。三皇兄登基之后,许我出宫。”

薛止眉眼弯弯:“妹妹想去哪儿都行。”

长玉握着剑,背过身去:“陆嚣,你在这儿等我,我很快就会出来。”

陆嚣顿时伸手去抓长玉的手,可是却没有抓住,只能瞧着长玉淋着大雨,在沐宸殿下千千万万兵马的瞩目之下,静静登上了台阶。

一瞬之间,陆嚣的心中突然不知名地慌乱起来。

他看着长玉远走的背影,好像觉得她这一去,仿佛就不会回来。

*

长玉登上沐宸殿的时候,殿门是紧闭的。

殿内安静得出奇,整个世界好似都只能听见这轰然的雨声。

她伸手,吱呀一声推开了殿门。

恰此时,身后落下一道劈开天地的闪电,一束白光骤然涌入殿内。

一声轻微虚弱的叹息从殿中传来出来:“你来了?”

长玉抬眸望去,但见一道纤细的身影就背对着她坐在大殿中央。

长玉踏入殿中,反手将门轻轻掩上。

关上门的一瞬,所有纷杂的声响也尽数被拦在了门外。

沐宸殿长玉已不知来过了多少次,可是这一次,殿里的一切好像都不一样了。

大殿当中的烛火被通通点明,满堂光耀如同白昼,灯火明灭,将殿堂下郑小宛的身影拉扯成细长景象。

风闯堂而过的时候,围屏上倒影着郑小宛摇曳的身影,像是一根漂浮不定的浮萍。

长玉握紧了手里的剑,慢慢地走近前去。

走上跟前,她才发现郑小宛并非孤身一人在前殿。

她的身边还有一个人。

与其说是人,可他却已经不会动了。

明昭帝的尸身就横卧在跌坐着的郑小宛的身边,双目可怕地睁大着,满脸被浇盖着鲜血。他的双手还保持着空抓的动作,好像在掐着谁的脖子一样。

死不瞑目。

长玉看着那一滩血,突然沉默了一下。

“我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很可怕?”缄默当中,郑小宛突然这么问了长玉一句。

长玉一怔。

就见郑小宛慢慢地回转过头来,满脸是血。

她容颜原本就是极艳丽的,此刻沾满了殷红的鲜血,在这灯火恍惚的大殿之下,骤然便迸发出一种近妖般锐利的美。

她瞧着长玉微微一笑,温柔拍了拍身边的空地,“没想到最后是你来。也好,咱们俩说说话吧。”

长玉微微点了点头:“好。”

她跪坐在郑小宛的身边,将手中握着的剑放在一旁。

郑小宛瞥见那把剑,笑道:“我一直在想,会是一把什么样的名剑砍下我这颗难道,没想到是这么普通的一把。”说着,又打趣一般笑起来,“不过从今天以后,这把剑也不能算是一把普通的剑了,毕竟,这也是砍了一代妖妃的刀剑,想来日后也会被后人提起的吧。”

长玉静静盯着郑小宛的笑容。

这张倾城容颜脸上绽放过太多好看的笑脸,妖媚的,娇柔的,嗔笑的,太多太多。

可是却从未展露过一次像今天这般惬意、明朗而干净如赤子的笑意。

长玉静默了一阵,说:“适才薛止在殿下说了,只要你今日肯出了这含章殿,他应当会饶恕你一命。”

郑小宛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笑话:“饶恕?”她抬手抚了抚明昭帝的脸,“你觉得这可能吗?”

她转过脸来,瞧着长玉温柔笑起来,眼底的那颗泪痣也跟着一同摇曳,“从我与三殿下缔结约定的那一日起,我就知道我不会活着出这盛京宫了。长玉,难道你还不明白吗?薛止想要的是一个名正言顺的天下,可这名正言顺要从何而来呢?自古江山易主、改朝换代,亡国总是要把错归结在女人的身上,而今日,我郑小宛便是这颗棋子。他薛止许给我为郑氏一族亲手报仇雪恨的权力,我郑小宛就用这条命来谢他。把盛京宫里所有的不能见光污垢肮脏藏在我身上,再把这个清明世道拱手让到他薛止的手上,这就是我们的交易。”

不知为何,长玉突然想到了安氏。

骤然,心中便有一种悲从中来。

长玉垂眸:“……我与你是一样的人。”

郑小宛微然笑起来,伸手握住了长玉的手:“所以你母妃的死,我才觉得格外抱歉、对不起,长玉,对不起……骊山行宫里,我并不是有意要加害你的母妃,只是我为了我的家人,已经无路可退了。”

郑小宛看着满堂幽幽的灯火,眼神飘远:“可是我绝不后悔。就算我背弃了我的情郎,就算我如今沦落成这副残缺不全的肮脏模样,我也不后悔。”

长玉微微哽咽了一下:“如若你想活下去,我可以为你想办法。”

郑小宛却握着她的手笑了,笑容温柔而坚定:“谢谢你,但是已经用不上了。今日如若不是你带着沾了我血的剑走出这沐宸殿,薛止不会放过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他要登位,我就必须要以死为他开这条路。不以我手除明昭帝,他如何得这燕国?长玉,真的不必了。”

说着,她静静拉过长玉摆在地上的那把剑。

长玉瞧着她,颤颤伸手,拉了一把郑小宛的手腕:“你再想想吧。”

郑小宛手一顿,眼睫盈盈一抬。

长玉的眼睛里已经有了泪水。

郑小宛却释然笑了起来,温柔地抬手替她抚干净了脸颊上的泪痕:“当日我的父亲在这沐宸殿上触柱而死,今日我便杀了这昏君替他超度。我已经没有什么后怕的了,我唯一只怕等到了底下,我的父亲会责怪我,为了替他报仇,祸及了燕国无辜的那些百姓。对了,说点别的,长玉,你知道我名字出处吗?”

长玉强忍着眼底的泪,一字一顿道:

“宛彼鸣鸠,翰飞戾天。我心忧伤,念昔先人。明发不寐,有怀二人。

人之齐圣,饮酒温克。彼昏不知,壹醉日富。各敬尔仪,天命不又。

中原有菽,庶民采之。螟蛉有子,蜾蠃负之。教诲尔子,式谷似之。

题彼脊令,载飞载鸣。我日斯迈,而月斯征。夙兴夜寐,毋忝尔所生。

交交桑扈,率场啄粟。哀我填寡,宜岸宜狱。握粟出卜,自何能谷?

温温恭人,如集于木。惴惴小心,如临于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郑小宛垂眸笑起来:“夙兴夜寐,毋忝尔所生……如今我这样的人,怎还配叫小宛这个名字?只怕我爹知道了以后都要以我为耻。”

她一边说着,一边缓缓拉出了手中的剑。

一寸剑光如水如镜,映着她秀丽眉眼。

长玉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恍然扑身上前想要从郑小宛手里抢过那把剑。

可终是慢了一步,只听见微微“噗嗤”一声,紧接着,一股滚烫的东西便溅在她的面孔上。

两个人失力一起倒在地上,长玉惊恐叫出声,两只手上却都已经沾满了郑小宛脖颈上喷涌出来的鲜血。

郑小宛的身体不住地颤抖着,满脸是血,却笑得格外明艳。

她抓着长玉的手,吃力地说了最后一句话:“……长玉,快走,快走。别、别留在这儿……”

陆嚣在殿门外等了许久,终于,沐宸殿上的大门缓缓打开了。

一刹那,他的心好像蹦到了嗓子眼。

凝眸一看。

好在,出来的人是长玉。

长玉自沐宸殿上走下来。

台阶之下,三千兵马瞩目而望。

她捧着薛止给她的那把剑,慢慢走下台阶。

一场暴雨劈头盖脸冲刷下来,带走上脸上身上的血水。

那血水顺着她的衣裙落下来,淌在台阶上,再沿着台阶慢慢爬开,最终消散。

薛止就站在众人之前,微微含笑看着她。

长玉走上去,沉默跪下,抬手将手里的宝剑奉于薛止。

薛止盯着那把剑,眼瞳深处迸发出掩盖不住地笑意。

长玉却躬身下去,朝着薛止拜了一拜:“郑氏弑君,已经被臣妹诛杀在沐宸殿上。自此……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薛止嘴角的笑容一丝丝扩开。

身后三千将士也轰然跪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明昭帝停灵四十九日,殡天入皇陵。

在这之后,忙碌的便是薛止登基事宜。

自郑小宛死后,长玉便甚少与薛止见面了,多数的时间都待在含章殿当中。

薛止一开始承诺她的出宫也迟迟没有答应,更是直接封闭了盛京宫与宫外的联系,长玉一切的行为举止都要在他安排的人的视线下进行。

薛止美其名曰:如今先帝驾崩不久,宫内外谣言四起,若是不断绝消息,只怕到时候引起宫内人心惶惶。

长玉前去沐宸殿求见过薛止三四次,却通通都被薛止身边的内侍给驳了回来。

如此,也只好在含章殿当中暂时等待消息。

直到长玉派去沐宸殿求见薛止的人去了第五拨,沐宸殿的人才带回来一句话,说是薛止担心她如今再与薛长忆同住含章殿不便,要将她暂时搬迁到甘泉宫居住。

搬迁前往甘泉宫的日子定在薛止登基的前一天。

摘星阁当中,燕草已经将所有的东西整顿好了,正将动身的时候,门外却突然传来婢女们的惊叫声:“敬安长帝姬,您不能进去!”

如今先皇驾崩,薛止将登基为帝,长玉与薛长忆自然而然也晋升为长帝姬。

薛止给薛长忆定下的封号是敬安,而她却是沿用了当初明昭帝定的顺庆二字。

其实这些天来,薛长忆已经不止一次上门来找过她,不过却通通被她闭门不见,另外又增派了人手严加看管摘星阁,薛长忆连跑进来见她的资格都没有。

今日因为搬迁住处,调遣走的人手多了,这才让薛长忆有机会进摘星阁当中。

燕草有些担忧,朝着长玉道:“主子,要不然您先避一避,奴婢出去给您推脱了她。”

长玉坐在梨木榻上,垂眸翻了一页书:“这摘星阁就这么大,我能避她到哪儿去?既然她都进来了,便招呼她进来吧。有些话,她也是不吐不快。”

燕草听得长玉吩咐,迟疑点了一下头,这才出了屋子。

少时,摘星阁的门被轰然踹开,长玉手里的书被人骤然丢走,就听见头上一阵厉声:“薛长玉!你疯了吗!?”

长玉不紧不慢抬头,就见薛长忆站在自己身前,愤恨的眼里满是血丝。

长玉没搭理她,伸手把薛长忆扔到一边的书又捡了回来,继续垂眸看着:“今日放你进来是让你说话的,不是让你撒泼的。”

薛长忆气极反笑:“你算什么东西,我是嫡帝姬,你也敢用这种口气与我说话?”

长玉听得好笑,闲闲笑了一声,抬眸瞧着她:“魏皇后生前已经被废,如今新帝登基,你我不过都是新帝异母的姊妹罢了,平起平坐的,分什么区别?敬安妹妹可别会错了意。”

长玉故意提了“敬安”两个字。

果不其然,薛长敏脸上的怒色更盛。

她恶狠狠盯着薛长玉:“你以为我愿意找你说话,若不是看在我们……”她说话之间突然顿住了一下,紧接着呵斥长玉身边的人道,“你们都滚出去,本帝姬有话与薛长玉说!”

燕草迟疑:“九主子……这……”

长玉却闲闲摆了摆手,轻笑一声:“你们且出去,瞧敬安帝姬这样子,只怕是有话要与我说。”

燕草这才福了福身,领着屋子里的人走了出去。

关上门的一刹,长玉抬眸笑道:“有什么就说吧,兴许往后咱们就见不着面了。”

薛长忆骤然压低了声音,她一把抓着长玉的手,恨声问道:“为什么?”

长玉挑了一下眉:“什么?”

薛长忆压着恨,眼睛通红:“你难道不知道薛止他根本就不是父皇的儿子吗?他不过是吴国妖妃留下来的一个野种罢了!薛长玉,你我都是薛家的女儿,难道你就眼睁睁看着我薛家的江山拱手让到这个外子的手中!?”

长玉垂眸,漫不经心挑眉:“是有听说过三皇兄的身世,怎么了?”

“怎么了!?”薛长忆像是吃了火.药一般,捏着长玉的手腕,看着她的眼睛骂道:“我就算不喜欢,不承认你是我的姐姐,可是咱们身上到底流的都是薛家的血脉!这是燕国,这江山是薛家的,无论父皇如何不好,这江山也不应该流落到外人贼子的手里!薛长玉,是薛家人,明天就跟着我上殿,当着所有人把薛止的身世揭露出来!”

长玉点点头,淡声道:“我听完了,你走吧。”

薛长忆一怔,像是没料到长玉会这样回答。

她尖声道:“你就一点儿都不恨!?薛长玉,你还是薛家的女儿吗?如今薛止登基,你我就如同亡国女,你心里难道没有一丝悲愤之情?难道你就不想把薛家的江山给夺回来吗!?你心里难道对薛家就一点感情都没有吗?”

长玉这才把手里的书放下,抬眸淡淡挑眉:“感情?”

薛长忆咬了咬牙:“难道你就真的愿意看着薛家的江山落在外人的手上?”

长玉定定瞧着薛长忆的脸,骤然之间大笑起来。

薛长忆看着长玉的眸光当中闪现出几分恐惧,却还是强撑着底气叫嚣问道:“你笑什么?”

长玉缓缓止下笑声,望着薛长忆的瞳孔里神色清冷:“你觉得,我在乎这个吗?”

薛长忆气愤之极:“身为薛家人,岂能看着自家的江山拱手让人!?”

长玉突然觉得有些厌倦,她厌烦挥开了薛长忆的手,冷笑:“燕国的江山落在谁的手里,我都无所谓。”

薛长忆气得大吼:“你怎么能无所谓呢?你既然姓薛,那就是燕国的帝姬,与燕国共荣辱的人!你怎么能够无所谓!?”

长玉高挑一边的眉毛,口气淡漠之极:“薛长忆,你口口声声要为薛氏守住江山,可是你想过没有,天下百姓早已经苦咱们的父皇荒帝已久,去骊山的时候,难道你没有看一看外面的人现在过得都是怎样的日子?他们恨透了薛氏江山的残暴荒谬。你再看看如今咱们与杜国开战,燕国的军队士气如何低落?为什么,因为他们都不愿意为这样的王朝效力。薛长忆,今日就算不是薛止,燕国也会落到别人的手上。与其到时候真正亡国,倒不如趁现在新君还有能力弥补薛氏犯下的过错之时,趁早让荒帝倒台以抚慰天下百姓。所以,你要留下这样的燕国做什么?继续叫薛氏那一群昏庸无能的蠢材继续压榨天下黎民?”

薛长忆气得发抖,她扬手指着长玉:“果然,果然你早已经与薛止那个贼子串通一气了!薛长玉,你这是卖国!”

“卖国?”长玉冷笑,一把抓住了薛长忆的手腕,“我早说了,天下苦明昭帝久矣,他早该下去给天下人谢罪了。这个燕国帝姬我早不想当,更不想为一个昏庸的王朝去做所谓的复国行径。”

薛长忆气得浑身栗抖:“明日薛止登基,我不会让你们这两个奸人得逞的!就算用尽我这条命,我也要护卫薛家的江山!”

长玉大笑:“尽可去吧,我的好妹妹。不过看在咱们为同父姐妹的份上,姐姐还是要提醒你一句,惜命吧。”

薛长忆狠狠挥开了长玉的手,转身冲向殿外。

燕草等站在屋外,见薛长忆夺门而出,这才小心翼翼走进来询问:“九主子,没事儿吧?”

长玉站在屋子里,望着薛长忆远去的背影,垂眸笑了笑:“无事,先搬东西吧。今日要早些安顿好,明日陛下登基大典之上,咱们还有好好去拜见一番。”

*

次日,薛止于奉贤殿登基。

号曰永祥皇帝,改国号为南燕,于明年元月为永祥元年。

同时,大赦天下。

祭天地之后,众人前往沐宸殿恭贺。

长玉在人群里仔细看过,并没有薛长忆的身影。

一番封赏,众臣上殿谢恩。

薛止身披冕服高坐于九五尊座之上,令身边内侍宣读封赏诏书。

长玉身披长帝姬正服,上前领恩。

她匍匐在台阶下,朝薛止拜谢:“臣妹顺庆,恭贺陛下万寿延年,福禄金康!”

薛止微微扬手,示意长玉起身,同时身边太监读道:“赐顺庆长帝姬宫外帝姬府一座,位同亲王,享尊荣。又特指婚顺庆长帝姬与抚南侯世子陆嚣定亲,钦此——”

长玉俯身下来,殿下的陆嚣也一同跪下,二人向薛止谢过恩。

而就在这个时候,殿上却突然响起一道声音:“你也配坐在沐宸殿之上!?”

长玉回眸一看,是薛长忆带着竹姑兰姑等走上殿来。

沐宸殿里一时寂静无声,所有人的眼睛都看着走上来的薛长忆,一时之间都愣住了。

薛止却不急不忙,从容笑着坐在宝座之上。

“你这吴国的野种!多年蛰伏我父皇明昭帝身边,用毒计陷害我母后,如今还忝居天子之位,妄图吞我燕国!你做梦!”薛长忆一上殿来便指着薛止的鼻子骂,“当年我燕国灭吴国之时,先帝善心留下你这个吴国余孽,没想到你今日却干出这等腌臜之事!先太后魏氏离世之前,早已经把事情的真相告知于我,今日你怎还敢当着我的面前忝居君位!?”

“大胆!”薛止身边的内侍尖锐道,“陛下登基之日,怎敢有人当御前无礼!?”

薛长忆冷笑:“怎么不敢?”她上前几步,站在大殿之上,冷笑着一个个指过去,“你、你、你们,你们自诩燕国忠臣良将,可是世道如今却眼看着一个吴国余孽登基上位!薛长玉!你身为燕国帝姬却助这个孽子登基,你罪孽何其之重!?依照我看你这样的卖国者就应该被五马分尸、死后挫骨扬灰!”

长玉早知她回来,端着袖子立在殿上,看也不看薛长忆一眼,只对着薛止伏身道:“陛下,敬安长帝姬在陛下登基典礼上如此不敬,难道陛下要继续这样容许她撒泼吗?这把新帝的威严置于何处?依照臣妹看,这样的人就应该敲牙割舌,以警示众人。”

薛长忆一时大骂:“薛长玉!你敢!今日我早已经在殿外埋伏下魏家的人马,谁身死殿上还不一定!”

长玉沉静一笑,看向薛止:“看来,魏家是光明正大的谋反了。”

薛止微微一笑:“那就请敬安长帝姬把埋伏在殿外的人马请进来如何?”

薛长忆手一扬:“都给我围上殿来!”

这话话音刚落,就听见身后一阵脚步声。

薛长忆讥笑一声。

可那笑声还未收回,一把锋利的匕首便早已经抵在了她的脖颈之下。

薛长忆的笑声戛然而止,她瞳孔骤然缩紧,“怎么会!?”

薛止微笑:“怎么不会?敬安皇妹。你以为朕这些天对你的种种行径不作为究竟是为了什么?朕早已经暗中派人监察魏氏,如今魏氏与你勾结,看来,朕是真的不能再留下你这个祸患了。来人!把敬安长帝姬押下去,赐白绫!魏家上下,诛九族!”

一声令下,殿上的人便将薛长忆拖了下去。

薛长忆双眼通红,狠狠盯着长玉。

“——薛长玉,薛止,你们狼狈勾结,陷害先帝与我母后,如今又谋篡燕国江山,就算我死了,我也不会放过你们!薛长玉,你等着吧,你的报应很快就会来的!我就在地底下看着你!哈哈哈哈哈哈!我就在地底下等着你下来!等你下来了,咱们再从头到尾把这笔账算清楚——”

长玉华服伫立在沐宸殿上,冷眼盯着薛长忆远去的声音。

可薛长忆死前嘶吼的叫声却好似一直萦绕在大殿之上,怎么也挥之不去。

长玉闭上了眼睛。

薛长忆与魏家被薛止拉下了马。

这盛京宫里亏欠过她与安氏的所有人,好像都已经得到了惩治。

她能松一口气了吗?

能抽身退出了吗?

沐宸殿里渐下的人血实在太多,太脏了。

这个地方,她真的一刻都不想再待下去。

登基大典之后,长玉送陆嚣出宫。

二人在盛京宫门前分别。

陆嚣看长玉一路都有些心不在焉,有些担心,便趁着众人没注意的时候,悄悄牵了一下她的手,笑道:“想什么呢?”

长玉这才回神过来,朝着陆嚣一笑:“只是觉得今日有些疲乏了,一会儿回宫休息片刻就好。”

陆嚣笑了笑,伸手掐了一下她的脸:“不要再想了,如今陛下已经登基,你可是大功臣。何况今日陛下也已经下旨赐我二人定亲,等你过些时候搬去帝姬府,我们便可以常常相见了。”

想起这个,长玉才不由得露出了几分笑颜,她伸手握住陆嚣的手:“我知道。”

陆嚣刮了一下她鼻子,“那我先出宫,咱们在宫外早日见面。”

长玉释然微笑,点了点头:“好。”

陆嚣翻身上马,笑道:“长玉,我在宫外等你。”

长玉亦然笑:“我也等你。”

陆嚣突然有些难为情起来,笑道:“怎么这话说得倒像是咱们得分开许久不能见面一样?”

长玉笑道:“不会,我今日回去就去求陛下,让他早日赐我出宫居住。你先出宫吧。”

陆嚣点点头:“那好,我先走了。”

说着扣镫拍马,带着人马便从盛京宫宫门前离开。

在宫门关闭的一刹那,长玉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收了回来,最终消失不见。

长玉理了理袖子,回身登上马车,燕草伺候着她把车帘放下,马车便折返回了甘泉宫的方向。

*

马车停在了甘泉宫的门前。

燕草搀扶着长玉下了马车,主仆二人踏进甘泉宫内。

沿着路往长玉所居的西偏殿过去,一路上却连一个人都未曾见到。

今日的甘泉宫当中格外安静,安静得甚至叫人有些发毛。

燕草扶着长玉转过回廊,嘟囔道:“奇怪了,今日宫里怎么一个人都看不见?回头奴婢得好好训诫一番那些太监宫女,一个个的连规矩都不明白。”

长玉抚着袖子,垂眸淡淡微笑道:“今日新帝登基,他们难免也想去前头凑个热闹,由着去吧。”走了两步,长玉却突然停了下来,朝着燕草微微笑道,“对了,燕草,我有一样东西忘记在盛京宫门那儿了,你现在过去一趟帮我取回来吧,我怕一会儿就找不着了。”

燕草迟疑道:“您掉了东西在宫门那儿?”

长玉笑道:“我头上的凤仙花簪子没了。”

燕草抬头看,长玉发髻上的那根凤仙花簪子确实不见了。

她朝着长玉拜了拜:“那奴婢现在就过去,您在宫里等我。”

长玉微微一笑:“去吧。赶紧去。”

燕草点了点头,便折身往着甘泉宫外的方向跑。

可走了几步路,燕草的心里突然惶恐不安起来,觉得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不由自主地,她还是回头瞄了一眼长玉。

长玉就站在拐角处,朝她笑了笑。

燕草这才回过头,朝着宫外跑去。

可就在当燕草跨出甘泉宫宫门一刹那,宫门却突然紧紧关闭上了。

燕草一瞬反应过来,赶紧折返回去推门:“开门!开门啊!九主子!!来人!开门啊!”

可是甘泉宫的宫门早已经被人从里面锁上,无论她怎么推就是推不开。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小太监从角落里冲出来,飞快地捂住了燕草的嘴。

燕草瞪着眼睛,膝盖下一软,双手狠狠抠着宫门,就这么倒了下去。

*

长玉站在甘泉宫西偏殿的殿门之外,垂眸面色沉静。

她闭了眼睛片刻,少时睁开,才伸手轻轻把门推开。

昔日热闹的西偏殿里如今一个人影也无,推开门一瞬间,一线光芒挤着缝隙落进殿里。

长玉一抬眸,望见已经端坐在正堂上的薛止。

骤然,她心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轻轻笑了起来,慢慢走上前去。

薛止坐在那里,轻轻放下手中的茶盏,微笑道:“怎么,皇妹见到朕不觉得讶异吗?”

长玉微然一笑:“讶异?若说没有见到陛下,臣妹方才觉得讶异吧。”

薛止笑了一声。

长玉道:“陛下这个时候过来,有何贵干?”

薛止一笑:“朕不过是想来私下与你说几句贴心话。”

长玉勾起嘴角:“贴心话?”

薛止缓缓站起身,走到长玉的跟前,轻轻挑起她的下巴,“是啊,皇妹心里不是一直有些疑问吗?皇妹难道不是一直疑心安氏的死吗?”

长玉盯着薛止的眼神一瞬凌厉了起来:“你说什么?”

薛止抚掌轻笑:“安氏是朕杀的。当日我送给皇妹的那瓶药不是已经证明得很清楚了么?”

长玉仰脸,瞳仁颤抖:“你不是说……”

薛止笑起来:“皇妹一直是个聪明谨慎的人,只可惜,太容易被杀母仇恨蒙蔽双眼。皇妹,若时你能把安氏看得轻一些,那一些也就不上朕这个愚蠢的当了。不过也正是因着皇妹一碰上自己生母的事情便冲动盲目,这才叫朕有这个可乘之机啊。聪明到顶便是糊涂,愚昧到极便是聪颖。皇妹,要怪就怪你还有一丝对于生母的思念之心吧。生母是你的软肋,可是皇妹,这宫里有软肋的人是活不下去的。”

长玉骤然痴痴笑了一声:“郑小宛死前与我说的话原来是这个意思……我早该明白的。”

薛止静静盯着她,笑眼底已经弥漫杀意:“长玉妹妹,我这个人一向不喜欢节外生枝,做事便是要做到万全,我的意思你应该明白。鉴于你也帮过为兄不少事情,为兄也不能不多心疼你一些。这段时日你便待在甘泉宫中吧,为兄会叫你走得好看一些、舒服一些。”

长玉咬着牙,猛然抓住薛止的衣袖。

薛止眉梢微动:“怎么,长玉妹妹还有话说?”

长玉的肩膀在颤抖,少时,她才慢慢抬起了头来,瞧着薛止轻声道:“陆嚣。”

薛止眉梢间笑意涌动:“妹妹,莫非你还当真是喜欢陆家那个小子?”

长玉抓着薛止的袖子,隐忍颤抖道:“我一个人承担就可以了,旁的人我求你不要动。三哥哥……就当是我这么久以为,唯一求你的一件事情。”

薛止微笑,温柔地抚了抚长玉的额发,声音却是冷的。

“啊,自然可以。”

长玉的手颤抖着缓缓松开了薛止的衣袖。

薛止越过长玉,离开前最后笑着说了一句:“长玉,若是你想活下来,也可以。我会派人暗中送你离京,薛长玉这个人从此以后就此消失,等待五年之后,你再长大一些,我再以妃子礼仪迎你回宫。当然,这五年之间,你的一举一动都要在我的控制之内。你是个有趣儿的人,我其实倒有些舍不得你。怎么样?这段时日,你可以想清楚,等你想清楚了,派人告诉我。”

长玉站在空荡的殿中,听完薛止的话却没有答复。

薛止回眸看了她一眼,淡淡笑了笑,随即转头跨出了西偏殿当中。

长玉转过身,眼看着外头的人将西偏殿的大门紧闭,一瞬之间,殿内一片漆黑。

她拢了拢身上的衣裳,缓缓转身过去。

背后传来殿门落锁的声响。

*

锁在甘泉宫当中已经不知道多少个日子。

薛止拿走了殿里一切可以用来自尽的物件,怕长玉防火,连灯也不许点。

南窗下的梨花椅是从前安氏经常坐着绣花看书的地方,这些天来,长玉在那一坐就是一整天。

黄昏后送晚膳的人进入殿中,把一应的吃食摆在长玉身边的桌子上。

长玉却只是坐在梨花椅上,眼神空洞地盯着面前一扇紧闭的窗看。

她头也不回,疲惫地挥了挥手道:“把东西拿走。”

身边送饮食的宫女却突然之间跪下,带着微微的哭腔道:“主子还请用些吧,听说主子已经很多天不进餐饮了。”

长玉听闻这道声音顿时浑身僵硬,她不可置信地转过头,盯着身边的人:“你是……”

燕草缓缓把头抬起,眼中满是泪光:“是奴婢啊。”

长玉仓皇站了起来:“你怎么进来的!?薛止不是已经答应了我放过你们吗?是不是他出尔反尔!?”

燕草忙低声道:“不是的,主子,是奴婢跟送饮食的宫女偷换了衣服,这才得以进殿来。如今这甘泉宫四面都是禁军侍卫,外人无诏不可入内。”

长玉咬了咬唇,别过脸,淡声说:“我会没事的,你赶紧走,这段时间我会求薛止放你出宫。你别再跟着我了,跟着我没有活路的。”

燕草低低压着哭声,朝着长玉拜了一拜,坚定道:“不,奴婢今日过来,就是要救主子出去。”

长玉有些微微讶然:“你说什么?”

燕草道:“那一日奴婢与主子回宫之时,甘泉宫内伺候您的人就已经被陛下斩尽杀绝了,只有晏弥生事先发觉不对,于是先偷偷溜了出来。奴婢出甘泉宫后宫门就紧闭了,是晏弥生赶紧把奴婢带走了,又告知了奴婢陛下所做的一切。”

长玉喃喃道:“晏弥生?是郑小宛的……”

燕草低声道:“晏弥生说,郑贵妃在生前的时候其实偷偷找过他,也与他说明了一切。之后,郑贵妃便要晏弥生在您身边伺候您,要他帮您趁早堤防着陛下。他说那日沐宸殿里,郑贵妃原本就是想告诉您陛下早已经生了斩草除根之心,可是那日沐宸殿内陛下那边蛰伏在暗中的耳目实在太多,她若是那个时候告诉您,只怕您也出不去沐宸殿。主子,送您出宫的计划晏弥生早已经安排好了,少时只待主子与奴婢换一身衣裳,从今往后……从今往后……”

话已至此,燕草早已经泪水涟涟。

“从今往后……主子去看一看宫外的天地吧。”

长玉瞳仁颤抖:“燕草,那你呢?”

燕草擦干眼角的泪水,转而微笑起来:“主子您放心,奴婢都已经安排好了,等主子出了盛京城之后,奴婢自然会与您相见的。自奴婢入宫之后,您待奴婢宽厚如姊妹,奴婢感激不尽,今日您身陷囹圄,奴婢也自当为您出一份力。”燕草看着长玉略有犹豫,便伸手抓住长玉的手,“主子,你就同意吧!就算……就算您为陆世子想一想!”

长玉缓缓垂下头,抓紧了手。

燕草行大礼朝长玉一拜,抬头起来,眼里泪水涟涟。

她哽咽:“这回,就让奴婢做一次您的主吧。”

盛京宫的夜里骤然起了大风,呼啸而来。

挂在回廊上的宫灯摇曳出斑驳光影。

长玉换了宫女的衣裳,跟在晏弥生的身后往盛京宫宫门的方向匆忙而行。

晏弥生在前轻声道:“今夜会放出去一批已经到了年纪的宫女,奴才已经做好了准备,帝姬到时候只要跟着奴才登车上马,出了盛京城门之后,城三里处客栈门前就有人接应您。您但请放心。”

长玉跟在晏弥生身后,垂着头一言不发。

至盛京宫门前时,果然已经看到外放的宫女开始上马车。

晏弥生拉着长玉飞快上前,趁着人多将长玉安插进一列登车宫女当中。

长玉低着头,跟着人群往前走。

恰在这个时候,宫门大开,外头进来一列人马。

一众宫女们纷纷跪下,朝着进来的人马行礼:“参见抚南侯世子。”

长玉骤然一惊,恍然抬头,正见陆嚣的马往这边走过来。

陆嚣骑在马上往内廷走,路过这群出宫宫女的时候,不自觉地低头看了一眼。

骤然之间,却在人群当中看到一个极其熟悉的身影。

长玉只觉得浑身都在颤抖,她缓缓抬起眼睛,正对上马上陆嚣讶异的双眼。

陆嚣还未曾警觉到这时发生了什么事,便听见远处传来呼啸的喊杀声。

长玉心中狠狠一沉,猛然抬眸之间,却发现宫中的侍卫已经追过来了。

暗夜长风当中,不知何处飘来一片烧焦后的尘埃灰烬。

那灰烬落在长玉的手背上。

长玉的瞳孔骤然缩紧了。

只见漆黑暗沉的天幕之上,远处甘泉宫所在的地方燃烧起了冲天的火焰。

——甘泉宫失火了。

长玉突然之间想到了什么,整个人手脚发软,下意识想往甘泉宫的地方冲回去。

“陆世子!您救九帝姬一命!陛下是要她对的命啊!”晏弥生最先反应过来,狠狠抓这长玉的手。

陆嚣压低了眉睫,脸上神色顿时肃穆起来,他利落跳下马,一把抓住了长玉的手,还没等长玉回过神来的时候,她整个人就已经被她扔上马。

盛京宫当中的禁卫军首领高喊:“赶紧关闭宫门!”

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一只羽箭射穿了喉咙。

陆嚣放下手里的弓箭,抬头看着长玉,狠狠对晏弥生道:“带她赶紧出宫!”

“陆嚣!”长玉失声。

晏弥生飞快上马,落座在背后,抓住缰绳一扬。

马在城门再次关闭之前飞快溜了出去。

策马狂奔,耳边的风呼啸不止,掠过耳际的刹那间,给人一种情人呢喃的错觉。

黑夜里,盛京宫被冲天的火光笼罩,城门关闭的刹那之间,长玉回头。

陆嚣就站在门的那一边,也正回头瞧着她微笑。

伴随在他身后的,是漫天如雨的箭。

——轰的一声,宫门关闭。

那道她觉得似乎永远都跨不出去的宫门,就这样紧闭上了。

长玉回过头,颤抖着双手去抚摸自己的脸。

才发觉,脸颊上的泪痕早已经冰凉。

长玉擦干净了脸上的泪痕,回过头去看着前方的路。

前方的道路一片漆黑,不知通向何方。

她既害怕,又觉得释然。

她这只雀鸟,终于从樊笼当中挣脱出来了。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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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止于礼

“陛下自登基以来,肃清朝政,轻徭薄赋,杜国内乱之后战败,如今在陛下治理之下我燕国当真是天下海晏河清。如今战事休止,皇后娘娘又在此时有孕,当真是天佑我大燕啊。”

薛止自坤宁宫出来回沐宸殿之时,身边的大内侍一直喜滋滋地与他说着贺喜之话。

听了一路,未免有些疲乏,薛止淡淡笑了一声,温声道:“既然你张嘴这样懂得讨巧,朕就把上回南奚国上贡来的那一斛南珠赏给你,算是为皇后腹中的龙子积福。”

内侍一听连忙笑道:“陛下宽厚!我大燕自从陛下继位,当真是万民之福啊。如今百姓当中,就连儿童都在传唱赞颂陛下明德的歌谣,奴才当真是……”

“好了,说几句也罢了。”薛止实在听得有些厌烦,又觉得有几分好笑,摆了摆手。

身边的内侍知道这位年轻君王的秉性,素来温和,可却是万万不能触碰底线的,遂也知趣闭了嘴。

薛止胳膊撑在扶手之上,闭目养神。

内侍跟在撵边,一路过去无话。

直到抬撵的小太监选错了一条路。

大内侍在一瞬之间警醒过来,连忙小声呵斥道:“谁让你们走这条路的!?赶紧折回去!”

说话的声音轻微,可是却还是惊醒了薛止。

他睁开眼,淡声问道:“怎么了?”

内侍有些结巴:“陛下……这……这几个小太监是新来的,不懂规矩……”

薛止抬眼一望,顿了一顿。

内侍小心打量薛止的脸色,忙不迭道:“奴才有罪!”

薛止轻笑一声:“何罪之有?”

内侍满头大汗。

薛止朝着这条宫道的尽头看了一眼,淡淡笑了一声:“罢了,就走这条路。”

“是……”内侍这才松了一口气。

沿着宫道往下走,便到了甘泉宫的门前。

内侍忧心看了薛止一眼:“陛下……斯人已逝,您万万不要伤心了。”

五年之前,抚南侯世子在盛京宫宫门造反,同时甘泉宫夜火。

一夜火光冲天。

之后一场大雨,直下了一天一夜才把这场大火浇灭。

甘泉宫上下烧得干干净净,什么也不剩了。

随着这场大火一同消逝的,还有传闻当中陛下最疼爱的一位皇妹顺庆长帝姬薛长玉。

听闻她被找出来的时候,浑身上下已经烧毁得辨认不出人形了,也只能依靠着身上贴身所佩的物件来确定身份。

内侍转过头去,忧心看着薛止。

薛止坐在撵上,望着甘泉宫宫门眸光沉沉,良久才轻声道:“朕进去看看。”

“是。”内侍连忙唤人放下撵。

薛止下了撵,踏进甘泉宫这一片废墟。

内侍跟在薛止身后进入甘泉宫。

这座宫殿烧得已经只剩下一座架子。

薛止即位之后,修整了整个盛京宫,却唯独没有修缮甘泉宫。

是以到现在,这里也依旧是一片废墟模样。

薛止沿着甘泉宫的宫门走进去,走到西偏殿。

西偏殿的废墟上已经荒草丛生,风过时,依依而动。

薛止站在西偏殿的台阶前,垂眸沉思了很久。

身后的内侍并不知道君王心里在想些什么,也只好垂首恭敬等候。

已经是夕阳时,天边晚霞起,风拂过像是人的叹息。

薛止回过神来,对着内侍缓缓笑了一下:“今夜,请那位来一趟沐宸殿吧,朕……有些话想对他说。”

内侍赶紧低头,称了一声是。

寂夜来,盛京宫灯火渐上。

夜深人静的时候,沐宸殿的门突然被人推开了。

“……臣陆嚣,参见陛下。”

薛止站在殿中,听见背后人沉声道。

“来了?”薛止缓缓转过身,望着脚边伏跪的一道青年男子的身影,慢慢笑了一声,“五年了。”

底下陆嚣浑身一身囚衣,慢慢抬起了头来。

薛止望着他的脸,轻笑道:“朕把你囚在地牢里五年,也算是解气了。”

陆嚣垂眸无言。

薛止突然道:“你知道今日朕找你来,意味在何吗?”

陆嚣仍是垂头,冷声道:“臣不知。”

薛止的睫羽缓缓搭落:“你父亲抚南侯在五天前过世,寿终正寝。他临死前,把陆家的兵权交还到朕的手里,亲自求见了朕一面。说,要以陆家兵权与爵位,换你这个唯一的儿子一条生路。”

陆嚣的肩膀颤了一下。

薛止又道:“知道朕为什么要把你押在那暗无天日的地牢里五年吗?”

陆嚣仍答:“臣不知。”

薛止背过身去,闭上眼沉声:“其实朕只是觉得,朕气不过。其实当初,无论长玉做哪一个选择,朕都不会真的让她死。朕只是气,气她竟敢真的这么大胆就跑了,朕也只是气,气她在自己的生死关头,竟然还肯为你求情。朕不知道把这样的气发在谁的身上,所以朕只能把你押在地牢里,让你没有再见她的任何机会。”

陆嚣垂眸,没有答话。

薛止自言自语,苦笑一声:“朕没有真的想过杀了她。朕只是不想放她出宫……朕有的时候,会觉得长玉是自己的同类,长玉跟朕小时候的性子太像,朕只是不想失去一个同类……也罢,也罢。五年了,朕也不想再计较了。抚南侯已经把兵权交还,朕也总该兑现诺言。陆嚣,你走吧。”

陆嚣骤然抬眸,不可置信地看着薛止。

薛止背过身,沉声道:“今日放你走,从今往后,这天下便再没有了抚南侯府,再没有了世子陆嚣,朕,不想再看到你。你去哪儿都好,离开盛京,甚至离开燕国,甚至你去找她……都好。朕不想再听见有关你们的一点消息。”

陆嚣怔了良久,方才木然地跪下,朝着薛止磕了一个头。

薛止始终背对着他,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知道沐宸殿的门被重新关上,薛止才回过头来。

他一个人形单影只地站在沐宸殿当中,望着紧闭的殿门。

不知为何,他突然回忆起当年盛京宫莲池边,他背着她脚扭伤的她一边说笑一边送她回含章,他笑声从容,而她警惕又羞怯。

有一瞬间,他也有些分不清自己对她的那种感情。

他曾以为自己是个铁石心肠的人。

见她最后一面的时候,他还曾嘲讽过她的那一根“软肋”。

怎么如今到最后,这根“软肋”也长在他心口前?

薛止苦笑一声,吹熄了沐宸殿当中的灯火,才发现,今夜月光如水。

他陷在黑暗里,看着近在咫尺的月光,最终疲惫转过了身。

从头到尾,他都是嬴的人,这就够了。

他从不敢奢求太多。

不想舍,所以宁愿从一开始就不去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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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无尘嚣

陆嚣出宫,是在见过薛止的第二天傍晚。

他穿着一身布衣,背着一把剑,一个行囊,牵着一匹瘦马,悄然从盛京宫的偏门当中走了出来。

身后的宫门关上的一刹那,陆嚣抬头,看见从宫墙那头伸出的已经发新芽的绿柳。

盛京已将暮春时。

陆嚣牵着马上街。

他被关在地牢五年,这样的人烟阜盛,倒叫他一时有些不习惯。

他不知去哪儿,于是牵着马在盛京城里瞎逛了一番。

盛京的变化很大,不过五年而已,很多处路他都已经有些不记得了。

他去自己少年时常与那些纨绔子弟们胡闹的花柳巷子转了一圈,又去了一趟昔日的抚南侯府。

一切早已经物是人非了。

陆嚣在紧闭的抚南侯府门前磕了一个头,而后便上马出城。

盛京如今已无宵禁,傍晚出城的时候,城门处仍旧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陆嚣在城门前下马,给守城的士兵交出自己的放行文书。

收了文书不久,却骤然听见城门前一声怒喝:“这是谁家的马?也不好好看着?瞧瞧把我们家的运上京城卖的绸缎都咬成什么样子了!?”

陆嚣立时回头去看自己栓在柱子上的马,却发现马早已经没了踪影。

他心下暗叫不好,连忙循着刚才叫骂的声音过去。

是一行即将进城的商队,商队的老板就站在自己家的拖车旁气得跳脚,而自己的那匹瘦马嘴里还衔着一块人家的布料绸缎咀嚼。

陆嚣赶紧上前道:“见谅!见谅,是我的马!”

老板气道:“你也不好好看着自己的马!咱们上京的料子全给你的破马咬了,你看看,怎么赔吧!?”

陆嚣赔礼道:“还请老板你算一算,这些料子一共多少?我这儿照着价钱赔给您。”

那男人却哼一声:“这可是上贡给盛京官家夫人小姐的料子,人家特定的,你那几个银子能赔吗?我不是这儿的当家,我可不敢说话,你去跟我们当家的说!”

陆嚣理亏在先,自然只好依着对方的话:“那我去跟你们当家的说。”

男人瞪他一眼,“来吧,我们当家的车马在前头。”

男人领着陆嚣在一辆马车前停下。

“当家的,这小子的马把咱们送去鲁国公府的绸缎给咬了,您看着这怎么赔吧。”男人说着,冷笑站在马车边,一脸幸灾乐祸的看着陆嚣,“咱们当家的可是个厉害人物,小子,你说话可得注意些。”

陆嚣理亏,也只好赔笑。

而后,他伸手叩了叩车窗,低头凑近窗口道:“真是对不住!”

“这些料子不必公子用银钱赔了。”帘子里突然传出一个女子的说话声。

陆嚣在听闻这声音的一瞬间,整个人僵住。

而后,车帘慢慢卷了上来。

车内的女子笑意轻柔,右侧眉梢下一颗朱砂痣依依而动。

“把人赔给我便好。”

那人笑道。

一时间,陆嚣也忍不住笑了。

笑着笑着,他眼眶突然有些发红,颤声呢喃:

“……长玉。”

那人眉眼翘起,从车窗当中探出手来,掐了一把他的脸,打趣道:“你没做梦,傻子。”

陆嚣抬手抚着脸上被掐过的红痕,笑了:“我知道。”

我都知道。

————————————————

番外三:浮生闲事

永祥十五年,帝君薛止积劳成疾驾崩于沐宸殿,传位于十岁太子薛成。

举国哀哭。

永祥帝出殡的当天,一辆朴素无华的马车驶上俯瞰盛京宫的一座山崖之上。

漫天大雪之中,马车在崖顶停了下来。

马车外的家仆禀报了一声,马车内才传来动静。

下车的先是一个身披灰鼠裘的高大男子。

男子下了车,而后转身伸手。

马车垂帘中探出一只纤细雪白的手,搭在了男子的手上。

出来的是一个年约二十七八岁的貌美女子,脸上未施一点脂粉,一张面容上唯独右侧眉梢下一点朱砂痣醒目。

“夫人慢些。”男子温柔扶着女子下了车。

女子刚下车,身后的帘子里便探出来两颗小脑袋。

两个长得一模样的女娃娃,兴高采烈道:“爹!娘!咱们到了看舅舅的地方了吗?”

男子与女子回身,望着自己一对女儿,微笑道:“舅舅就在山下的盛京城里。”

两个小娃娃欢呼一声:“爹爹娘亲!我们要看舅舅!”

男子无奈一笑,看着女子摇了摇头。

女子温柔笑着,伸手抱住其中一个:“阿团,阿圆,一会儿下来了可要乖乖听爹爹娘亲的话。”

小娃娃们点头如捣蒜。

一家人立在崖上。

崖下,盛京城飞雪如絮。

女子望着雪中盛京,眼神突然有些落寞。

阿团和阿圆有些不解道:“娘亲,咱们站在这儿,舅舅看得见咱们吗?”

女子回眸过来,看着女儿,迟迟笑了:“舅舅知道的。”

阿团阿圆懵懵懂懂点了点头。

女子拉过自己的两个女儿,声音里突然有些颤抖:“来,阿团和阿圆给舅舅磕个头吧。”

女儿们很听母亲的话,乖乖跪下,冲着盛京的方向磕了一个头。

男子沉默:“当初我出宫的时候,答应他我们再不与他见面,只是如今……”

女子微然笑了一笑,也默然道:“……他不愿见我们,却总该见一见这两个外甥女儿。”

阿团回头,看见母亲眼中一闪而过的泪水,茫然道:“娘……您怎么哭了?”

女子擦了擦眼睛,换上一个笑容:“娘没哭,娘是眼睛里进了沙子。”

阿团连忙心疼道:“那我给娘吹吹,吹出痛痛就飞走啦。”

女子笑着抱起女儿:“好,阿团给娘吹吹。”

另一个女娃娃抱着男子的大腿,娇声:“阿圆给爹爹也吹吹!”

一句话,倒弄的夫妻二人笑了起来。

男子宠溺道:“好,阿圆给爹爹吹吹。”说着抱起女儿。

女子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远处大雪当中宁静的盛京城,与男子道:“咱们走吧。”

男子点了点头,也回头看着一眼,突然问道:“长玉,你还恨他么?”

女子身影一怔,“恨?”她微微笑了笑,“十年了,再有什么恨意,也该淡了吧。从前的我便是太去在意恨,最后反而……”说着,像是自嘲笑了笑。

她伸手捏了捏女儿的脸,“我现在心里,只有你和我们的阿团阿圆,除此之外,放不下别的了。”

男子一愣,随即也释然笑了。

夫妻抱着女儿上了马车。

马走鸾铃响。

一家子有说有笑的。

渐渐,马车就隐在渐大的风雪当中,不见了踪迹。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了,一路以来感谢大家的包容!新文催更可关注我微博@晋江蒋沉沉。

预收文《折娇》,因为之前撞名我改了一下,文的核心梗还是一样的,6月底左右开文,这里是文案:

陆玖重生回到了少年时。

那时节,满京城的人都在议论,齐王府满门忠义仁孝,怎么偏生养出了世子江殷这么一根反骨。

阴鸷暴躁,喜怒无常,领着满京城的纨绔子弟们招摇过市,称王称霸,若是招了他的不高兴,天王老子都敢揍。

当面谁也不敢得罪江殷,可转了身谁都要啐他一口。

陆玖常听家中长辈念叨,说齐王世子算是废了,长大了也不过是个放鹰逐犬的废物,谁嫁谁倒霉。

只有陆玖知道,这个满身逆鳞的纨绔少年郎,会在不久之后群雄逐鹿的乱世里,揭竿而起,创造出一个辉煌灿烂的时代。

——————

【江殷版】

江殷自小就喜欢隔壁陆家那个漂亮的嫡女陆玖。

只可惜,人家瞧不上他,一见他就躲。

少年时的江殷藏不住心事,陆玖越躲,他心里就越着急。

一着急,他就翻了陆家的墙,抓着她,气冲冲地问她为什么不喜欢自己。

陆玖慌了手脚,只好口不择言地说了一句:“我只喜欢英雄,我不喜欢纨绔。”

江殷气得红了眼:“那等我当了英雄,你就得喜欢我。”

后来,少年鲜衣怒马,征战沙场,刀口舔血里杀出一片天地,推翻暴君,建立新朝。

在百年之后的史书上,百家史官都以为宣武皇帝当年揭竿起义是为了造福天下苍生。

只有宣武皇帝自己知道——

天下苍生关我屁事,我只是为了当她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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