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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屋子,寒气便叫嚣着涌来,让春晓都不禁打了个寒颤。

院子里的男子并未走,立在屋檐下,一袭锦衣上沾着血污,星星点点,暗示着方才树林里打斗的凶险。

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此时低垂着眉眼,瞧着又莫名有些乖顺,与那满身的血污格格不入。

“七皇子。”春晓匆匆扫了一眼,心中唏嘘不已。抱着酒坛屈膝行下一礼后又连忙跟上聂怜径直的步伐。

她心中早有猜测,此时到没有多意外。

只是看着与她一样,贴在聂怜身后亦步亦趋的小王爷,还是觉得惊奇。

聂怜并未向姜云起行礼,而是径直走到了院子中的一处石桌旁,屈指敲了敲石桌面。

春晓连忙将怀中的酒坛放在石桌上。

“你先退下吧。”聂怜淡淡道。

春晓看着聂怜的神色,自知无法再劝,只好福下身子乖乖退下去为二人守着院子门。

等春晓退下后,聂怜打开酒坛的木塞,一股清凌的酒香便从中飘出,味浓酒厚,让人无饮自醉。

聂怜抱起酒坛,往桌子上用来喝茶的茶盏里面倒酒。

站在她身侧不远的姜云起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阻止道:“别……”

聂怜动作一顿,侧目而视道:“怎么,殿下是舍不得这一坛佳酿还是舍不得这套上好的茶具?”

许是夜太冷的缘故,聂怜的声音也是清清冷冷的。

不至于发寒,却如同一盆冷水从头而下浇过。

姜云起的身子几不可见得晃了晃,闭上眼缓了一下才哑着嗓子道:“你……我不是那个意思。这酒烈得很,你身子不好也不善饮酒……”

聂怜闻言,点点头,却还是倒了两茶盏的酒,将其中一盏放到对面这才坐下身,淡淡道:“殿下,请坐吧。”

说来可笑,这明明是姜云起的宅子,可姜云起拘束的仿佛是在聂怜的院子里做客一般。

聂怜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酒。

这酒确实烈得很,只这一口,等清冽的酒香散去,那火辣辣的酒劲儿便顺着喉咙直达肺腑。酒意直上,聂怜的脸马上便微微泛红。

聂怜放下手中的茶盏,微微蹙眉。这酒这么烈,别说是她不喝了,就是上一世的姜云起也是不爱碰这么烈的酒,反而爱与她对盏饮果酒。

可如今,看着姜云起抬手抿酒,丝毫不见面红耳赤,反而如同喝茶一般随意,可见是饮惯了这烈酒的。

姜云起心里乱糟糟的,不知该说些什么,不知该做些什么,上一世的月下对饮,如今却让他十分手足无措,怕说多错多,也怕惹聂怜厌恶。

心里发慌,喉咙发紧,他只能端起茶盏将酒当作茶水一样灌下一口又一口。

恨自己喝惯了这酒,不会醉了。又觉得庆幸,怕自己醉了,便不能安静的呆在聂怜身边了。

就这样也好,姜云起微微侧目,偷瞧聂怜。

就这样也好。

日子若是能就此停在这一刻该有多好。

聂怜不清楚姜云起的小心思,一口酒饮下便有些晕乎。

她没有料到这酒竟然真的这么烈,不敢相信上一世一直陪着她喝果酒的姜云起竟然能饮下这般烈酒。

定了定神,聂怜唤了一声,“殿下。”

被酒熏陶过的声音不再清冷,软了两分。

姜云起闻言忙放下手中茶盏,不等应声,就听聂怜说道:“烦请殿下给我倒一杯茶水来。”

院子里没有小厮,春晓又被打发出去了,聂怜只好使唤姜云起了。

若是旁人见着这一幕定要大吃一惊。

天底下顶顶尊贵的小王爷,竟被聂怜当成奴仆一般使唤。

可眼下,院中的二人,没有觉得有何处不对。

姜云起一听,就知聂怜有些压不住这酒,忙起身去沏了一杯专门散酒的茶水端来。

怕聂怜觉得冷,又抱来了一方袖炉。

那茶水有些苦,喝完心头的燥热便下去不少,聂怜也好上许多。

姜云起见聂怜身子还是忍不住打颤,将身上的披风取下来递给聂怜,手伸着,脸却不敢看她,嗓音暗哑:“外面冷,你穿上抵下寒气。”

聂怜神色一顿,将那件披风接过,却没穿,而是放到身侧的石凳上,“多谢殿下好意。”

姜云起余光扫过聂怜的动作,神色有些黯淡,身子也僵硬下来。

一时无言,只听风声缠绵。

“殿下,”聂怜抬眸,终是开了口,“院中风大,臣女受不了寒气,便长话短说了。”

“臣女多谢殿下的救命之恩,更感谢殿下对秦表哥的庇护。”聂怜身子未动,只淡淡道:“方才秦表哥醒来一次,向臣女道清原委,说幸亏有殿下的人暗中庇佑,他这才能从那些贼人手中逃出,秦表哥让臣女务必代他先向殿下致谢。”

“不必……不必如此客气。”姜云起低下头哑然道,眼角的红尚未褪去。

“臣女也不想这般客气,却不得不为秦表哥和自己道一声谢。”聂怜手放在装着酒的茶盏上摩挲,闻言短促的笑了一声,不知是悲还是嘲,“只是……殿下,你我心知肚明,那贼人是谁派来的,又是谁在故意想要毁了秦表哥?”

聂怜有些激动,声音反而沉了下来,“殿下,秦家和威武将军府何曾有负过皇家和陛下,可那些阴谋算计何时能放过秦家和聂家?”

“宫宴之上,皇后娘娘与王家串联,强行逼婚,辱我清白,陛下可曾在背后推波助澜?”

“我父亲远赴边关,数年不归,是否是陛下另有心思?”

“我将军府遭贼人调拨,致使家宅不宁,姊妹不和,可有三皇子在背后细心谋划?”

“秦表哥突然上京,受的是陛下密旨。五皇子是如何能从陛下密旨中探听此事,百般算计着意谋划?”

“这一桩桩一件件,受的是谁得命,又是谁在背后搅乱浑水?!”

聂怜终是没忍住,声音陡然拔高,眼角一片红,握着茶盏的手也在抖,“秦家为君为民忧心力竭,如今陛下出手相助五皇子,要毁了秦家最出众的子孙,到底所为何?”

姜云起别过脸去,咬紧牙关,又扬手饮了一大口酒水。

“是为了我吧。”聂怜笑着叹了一口气,只是那笑比苦还可悲,“陛下打的什么算盘,你我二人皆心知肚明。”

聂怜话里对仁孝帝没多少恭敬,可正如她所说一般,仁孝帝打什么算盘,经过上一世的百般波折,他们俩可谓是心知肚明。

五皇子人前畏缩,实则背地里野心不小,这野心是谁给惯出来的?

不正是当今陛下吗。

什么小王爷,什么余贵妃,什么王家王皇后,不过都是给五皇子让路的绊脚石罢了。

仁孝帝真正钟意的太子人选,是五皇子。

姜云起、余贵妃膝下的一双皇子、乃至于宸妃、二皇子、三皇子、康家、余家都不过是仁孝帝拿出来为五皇子挡风避雨的棋子罢了。

若是真心疼爱一人,大局未定之前,又怎会舍得拉他出来面对宫里宫外的阴谋算计,不怀好意。

姜云起不就是一个明晃晃的例子吗?

因为仁孝帝明目张胆的‘偏宠’他从小到大被人暗害过多少次,恐怕就是他自己都数不清了。若不是小时候有太后庇佑,姜小王爷早就死在了后宫里难挡难防的阴谋算计当中了。

仁孝帝偏爱五皇子的生母,对五皇子更是爱屋及乌,疼爱有加,寄予了很深的厚望。为了五皇子,仁孝帝甚至不惜拿开国辅臣秦家和有着汗马功勋的威武将军府开刀。

五皇子生母娘家势小甚微,仁孝帝早年有心抬举,却无奈其娘家子孙比王家子孙还不争气,根本就无法成为五皇子的左膀右臂。

为了能让五皇子有个得力的皇子妃,仁孝帝只能下足了心思。

他选来选去,最终将人选定在了威武将军府长嫡聂怜身上,他自知威武将军府主母陈氏是个不中用且没注意的。只要威武将军府离了主心骨,必定要家宅不宁,便故意将聂父和瑞郡王妃聂锦调离京城数年。

他身居万万人之上,冷眼看着威武将军府被搅成一滩浑水,姊妹失和,母女离心,勾心斗角,聂怜在府中根本无处立足。

三皇子还洋洋得意,自喻这是自己的好算计,殊不知这一切都有他父皇在背后的推波助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为了不把五皇子暴露于人前,又能让威武将军府心甘情愿将长嫡嫁给表面上不受宠爱的五皇子,仁孝帝故意设计让聂怜在长公主的宴席上晕倒于人前,他算计着陈氏的心思,流言蜚语在他的推波助澜下不过几柱香就传遍了京城。

堪称神速。

被流言缠身,众人都知晓威武将军府长嫡是个缠绵病榻的病秧子,自然无人愿意上门求娶,聂怜又与陈氏不和,陈氏自然不会费心替她张罗。上一世聂怜拖到十八也尚未婚配,若不是姜云起,再拖下去只要仁孝帝一张口,聂家自然是感恩戴德,无有不应的。

可光这样,还不够。

聂怜生母的娘家是秦家,显赫门第,曾出个三任宰辅、太师、配威武将军府长嫡也是不差的。

若秦家心疼聂怜这个外孙女,上门求娶,自然是比嫁入皇家要自在的多。聂父心疼聂怜,仁孝帝心知肚明,只要秦家上门求娶,聂父是一定会舍了皇家富贵,同意秦家的求娶。

为了避免此事,仁孝帝不惜狠心以密令召秦家与聂怜年岁相差无几的秦三公子秦淮入京,再派人暗中相助五皇子,杀人毁名。

一石二鸟,不仅断了秦聂两家联姻,也为日后聂怜嫁给五皇子后不因母族势力而对五皇子横眉冷对立下一道坎。

众人都知聂怜是个病秧子,说不定没两日就要死了,哪怕日后仁孝帝将其赐婚给五皇子也不会惹得其他皇子不满。

旁人只会觉得仁孝帝恩宠威武将军府,不惜将威武将军的病秧子长女嫁给皇子,为威武将军府再添一份殊荣。

他们不会妒恨五皇子,反而要心疼他,娶回来的正妻竟注定是个短命的。

为了能让五皇子帝王之路走的更顺些,仁孝帝百般算计,理所当然的拿威武将军府,拿秦家,拿聂怜名声婚配、拿秦家三子秦淮的性命当踏脚石。

好绸缪,好算计,不愧是帝王之心。

“姜云起,”聂怜抬眸,终于是唤不出那一声又一声虚伪的‘殿下’,蹙着眉短促地笑了,“你为何回府不入,是怕见到我吧。”

姜云起再也稳不住了,心揪着疼,手中的茶盏也“哐当”一声落了地。

“是不是。”聂怜咬牙又问。

姜云起眼睫微颤,垂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嗓音有些抖,“是。”

上一世,聂怜嫁给他之后每每提起秦家三公子秦淮还是满眼泪目,痛心难言。他听的多了对其也是多有惋惜,可因时日已久,无力再查,看着聂怜因此掉眼泪,他耐心哄劝,心里也不好受。

可眼下竟得知,原来秦家三公子的死根本就是自己的父兄百般算计谋划而来。哪怕他重来一世,看清了他敬爱的父皇到底是个什么嘴脸,可依旧为此心颤,哪里有脸敢去见聂怜。

多么可笑。

聂怜冷笑着,端起茶盏里的酒饮了一口,浓厚的酒香顺着喉咙咽下,却让聂怜红了眼眶,“最是无情帝王家,你父兄如此,你,亦是如此!”

姜云起心中一紧,就像是被利刃划破了心肝,眼前一黑险些跟着掉眼泪,“怜儿,我……”

“闭嘴!”话未完,便被聂怜打断,声音又急又促。

聂怜抬眸,看着姜云起,仔细地看着,仿佛是从今往后最后一眼。

姜云起呼吸一滞,心就像是被一只大手抓着,突然有些喘不过来气,心中升腾起一抹惴惴不安。

姜云起瘦了,瘦了很多,锦袍穿在身上有些宽松,眼窝也有些凹进去了。

虽正值少年,却少了那份少年锐气和桀骜不驯。

虽然他极力掩饰,人前努力表现出一副少年的意气风发来,可聂怜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了,就像是姜云起也一眼认出她来。

他们彼此的眸子中早已没有了少年时该有的明亮,一眼望去,只有黑沉。

上一世,他再得知她从盛家哭着跑回府上后,不远千里从皇家猎场策马赶回,几日未眠,回京后又一刻不停地拿着鞭子跑去盛家替她出气。

盛家将她气得跑上山去躲清静,自家又心满意足,得意洋洋的开宴、赏花,请了福安戏班接连唱了三天戏,好不快活。

姜云起带着忠勇侯二公子等一干京城贵公子赶到时,盛家人还再明朝暗讽四处抹黑她。

姜云起闻言顿时勃然大怒,一脚踹翻了盛父身下的椅子,一鞭子下去盛母便骇然跪下。他带来的人都是些纨绔子弟,自然不怕盛家,当着众人的面公然砸盛家的场子。

他又是小王爷,谁敢拦他。

而那在她面前惯会阴阳怪气、耀武扬威的盛家人敢怒不敢言,在姜云起面前是不敢多说一个字,只能任由着姜云起当众下盛家的脸面,揭盛家的老底,盛家人还要恭恭敬敬地端茶递水,叩谢皇恩。

替她教训完了盛家,姜云起连口茶都没吃,揣着那支红梅簪上山来寻她。

少年风尘仆仆,小心翼翼,又满怀紧张的将那支红梅簪递给她。

那时的姜云起也瘦了很多,面色苍白,是藏不住的疲倦。

可纵然此,那一双眸子也是明亮的。

他爱干净得很,可那次,他日夜兼程数日,衣物哪里来得及换。一袭锦袍上布满风尘仆仆,又爬了山,本无风采可见,可那双眸子和那支红梅簪,聂怜记到现在,依旧满心温热。

怎么会,怎么会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聂怜忍了又忍,泪水还是不争气的滑落。

本以为的少年夫妻,相辅相成,到头来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姜云起,”聂怜手撑着石桌站起身来,声音有些哑,垂首看着身上的红袖裙,“你看我这身红衣,像不像当年我们大婚时第二日我穿的那身?”

聂怜原先的衣物沾上了不少秦淮的血,软塌塌地黏在身上,被风一吹不说难闻也冷得很,张管家就命人寻来了几身女子的衣物来让聂怜和春晓挑一身换上,聂怜在一众裙子中鬼使神差的就选了这一身殷红的袖裙。

衣裙很合聂怜的身,就是苦了春晓,这几身衣裳对她来说都太过于小了些。

红色如梅,更衬聂怜肌肤胜雪,眉眼明艳。

美得出挑。

哪怕是再宫里见惯了美人的王太医,也不仅侧目而视。

姜云起眼睫有些湿,闻言喉结上下滑动,已经预料到什么了,一双手都在抖。他不敢回话,眸子紧盯着聂怜,流漏出浓浓的哀求之意,“怜儿……”

“姜云起,”聂怜恍若未闻,扬起唇缓缓地笑了,只是那双眼眸中却闪烁着溢满哀伤的泪花,“我曾经,凤冠霞帔,十里红妆嫁与你。”

停歇下来的风渐渐又起,呼啸而过,卷起一片又一片的红梅花瓣在这深夜墨蓝色的半空中缠绕。

风声呼啸,却没将聂怜那平静却又让人逃脱不了悲伤的声音吹散。

雕廊花柱的庭院中,聂怜一身红衣,宽大的红袖随风舞动。

她耳畔微红,神色却决绝,“如今,我与你恩断义绝,今日这杯酒、这袭红衣断你我二人前世孽缘。”

聂怜身子颤了颤,深吸一口气拿起茶盏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你今日之恩,我记得,来日必还。”

“前世之仇,我也记得,决不手软。”

作者有话要说:  憋了两天才把这章写出来,大家久等了~

至于那本小说,是耽美的,我不知道你们吃不吃(挠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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