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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赛开始的十分钟前,顾青收到了个字条,上面龙飞凤舞地写满了简体字,堪称当代通用语专业十级考试试题。顾青读了整整五分钟,眉头越皱越紧:“这是什么?”

“出题人”肖强正噼里啪啦地敲着笔记本电脑键盘,没想到顾青竟然还没上线,下意识地抬了下头,目光却很快又回到电脑上:“‘密钥’——准确的说,是根据你队友提供的观察对象的行为及语言,电脑计算出的前二十个最有可能的‘密钥’。就像你个人电脑的开机密码,明白吗?你可以把尉少的私密空间想象成一台云电脑——一台隐藏在网络上的个人电脑,这个电脑需要开机密码才能进去,但我们并不知道密码是什么。怎么办呢?只好将可能的密码都试一遍了。好在海天地人大赛所有人的行动都是透明的,只要你知道这个秘密平台的存在,把所有人的所有语言及动作都尝试一遍也可以进入——这个叫做暴力破解。但如果排除掉日常的语言动作,再提高部分‘嫌疑人’言行在其中所占的比重,也就更容易尝试出真正的‘密钥’。”

顾青吃力地辨认着字条上的狂草,哼哼唧唧地上了线。一上线,他又变成了被口罩卫生帽包裹得看不出脸面的金发男子。

他无需做出任何决定,只需要行尸走肉一样跟在施华年的身后。作为海天地人赛场之一的深渊科技建得跟个迷宫似的,到处都是长得一模一样的走廊和房间。身穿白大褂的研究人员和西装革履的管理层从他们身旁经过,一本正经地讨论着研究课题和营销策略,很难看出谁是选手扮演的内部人员、谁是真真正正的npc。抑或者设计师实际上并没有设计这么大的赛场和这么多的工作人员,而只是把同样的场景复制粘贴了好几遍。

施华年像个自带地图的npc,一下就看穿了设计师的障眼法,直奔目的地而去。路上,他对顾青说道:“我让你脱衣服你就脱衣服,进去了什么话都别说。”

施华年语气又冷又硬,是个不把复制版闻渊当人的样子。顾青一下深一下浅地吸两下鼻子,左手由上至下地搓着鼻翼。

“一、二、三、四、五。”他在心里数了五下。

周围场景没变,依旧是干净明亮的走廊。

施华年倒是回了下头,皱着眉头嫌弃地说:“生化人还会感冒?还是霸道总裁的基因格外娇贵,复制出来的是个脑子缺根筋的残次品?”

他随时可以将这个生化人弃于不顾的样子,令顾青更加的郁闷沮丧。顾青自我怜惜一般拿手捧住自己脸颊,缓缓地、颇有节奏地,朝自己脖颈摸去,一直摸到后颈,同时在心中数着:“一、二、三、四、五、六、七……”

场景依旧没有变,他却把玩“自己”把玩出了滋味。顺手从帽沿中捞出一绺长发,他细细地把玩着自己的发丝。

真细腻、真真实啊,这个世界的人是如何操控着看不见摸不着的电流,带来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真实感?

他们来到一个狭小阴暗的房间中,一起脱去口罩、卫生帽、护目镜和白大褂。白大褂里面是整整齐齐的黑色西装,放在现实中顾青或许还瞧不出好歹,放在游戏里却是无人不识的“高级货”,好比一堆破铜烂铁中的一把绝世名剑,就差没把“高级装备”四个字写上去了。

在房间角落的一面镜子中,顾青再一次端详自己。趁着施华年无暇他顾,他勾起一边的嘴角,变换各种角度冲自己笑。

莱夏披着这个皮的时候也经常笑——尴尬地笑、爽朗地笑、疯狂地笑、意气风发地笑,顾青都看过,唯独没看过——莱夏受自己控制的笑。

笑着笑着,他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串简体字——“45度仰望天空,下巴从右至左画两遍心型”,下意识地,他便做出了这个动作。

眨眼间,眼前的景象破裂了开来。黑暗的更衣间,小巧的梳妆镜,忙忙碌碌的施华年,还有镜中莱夏的笑脸,统统成了万花筒中的碎屑纸,整整齐齐地碎裂成了无数个正方形。方块间的距离越拉越大,直到两个方块间的距离大到极致,他的视野彻底被无边无际的黑暗笼罩,新的景象才渐渐显现出来——

他所身处的是一片陡峭的悬崖。悬崖上方乌云密布,隐约还能看到点闪电。一棵枯藤老树盘根错节地站在悬崖上,是整片山峦的至高点、挨雷劈的好地方。一团黑乎乎看不出具体形状的生物,正附在一根垂下的枝条上晃荡。

回头望去,悬崖下还有个萧条的村庄,村庄最靠近悬崖的地方是一家破破烂烂的酒肆,酒幌挂在外面,也不知经历了多少风吹雨淋,褪色褪得让人已经认不出上面的字,一个短打扮的男人拿着酒桶,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快进屋的时候又倏地消失在了空气中。屋里传来几声尖锐的欢声笑语,随即归为宁静,一切都仿佛恐怖片的现场。

顾青嘿地笑了一下,一步一步向树上那只黑色怪物走去。黑色怪物没有定型,一会儿像一只扇着翅膀的巨型蝴蝶,一会儿像圆滚滚的木质酒桶。顾青悄然来到它的背后,略带嘲讽地说:“乌云、悬崖、老树、闪电,反派老巢的经典布置,太没有创意了吧?”

黑色怪物回过头来——或者是顾青自认为“它”回过了头,却一时不知道变成什么形状。仿佛一个巨大的单细胞生物,试试探探地朝顾青伸展出自己的身体。

黑色液体像丝绸一样将顾青包裹在其中,他却没有任何的触感。从液体表面的反光中,他看清了自己的模样——

什么都没有,没有身体、没有脑袋、没有头发、甚至没个人形,只有一团小到不能再小的荧光,仿佛夜色中扑扇翅膀的萤火虫,可怜巴巴地,挣扎着散发出微弱的光亮,眼见顷刻就要被黑色的浪潮吞噬。可怪物究竟也没有拿他怎么样,他们像两个不同维度的生物,一个拼尽全力地想要将他包裹在其中,一个却没有任何的感觉。

他成了一个幻影,一个看不见摸不着、被一个小小的亮点代表着的幻影。虽然没有实体,他却固执地认为着对方能够听见自己说话。

“尉兰,是不是你?”他下意识地伸出手,也想抓住这个不断从他身体中穿行而过的黑色物质,毫不意外地抓了个空,“你干什么?好好生生变个人不会,非要跟一团蛞蝓似的扭来扭去?”

怪物果然听见了他的话,变换形态的速度放缓下来,将他包裹其中的黑潮慢慢退去,又成了一条试试探探的手臂。一瞬间,顾青几乎以为自己安抚到了它的情绪,他抚摸着“巨型蛞蝓”,温柔地说道:“傻小孩,能告诉我你是谁吗?”

怪物确实挺像个小孩的,也像个充满了好奇心的小动物。顾青想起云玥的话,想起她说这不过是个“由数据组成的虚拟空间”而已,却知道“它”百分之九十九都是个没构建成功的系统bug。

云玥办公室的会客厅中,肖强盯着全息屏中忽然开始“发疯”的复制版闻渊和一脸莫名其妙的施华年,猛地坐直了身子,打开一个编程界面,在里面迅速敲出一条代码。

随着代码发送成功,病毒程序关闭了顾青端对公共赛场的数据上传,复制版闻渊正常了回来。不设监控设备的会客厅不会记录下顾青的动作,顾青彻底成了一缕闯入未知世界的“孤魂野鬼”。

也不知因为顾青有一种格外令人信任的气场,还是肖强并不像云玥那样关心整件事的成败、而只想把自己的这部分工作做好,他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长期保持19度偏低温度的会客厅中,他大号t恤的后背已经沁出了一道又一道的汗渍。毫不在意地往云司令的高级真皮沙发上一靠,肖强闭上了熬得通红的双眼。

占据整面墙壁的全息屏中,施华年正带着复制版闻渊闯进艾达他们所在的实验室,“闻总”的到来打断了复制人内部的闹剧。

艾达不加掩饰地露出错愕的表情,就差没上前一步拍着复制人的肩膀说“还好吧,兄弟?”而骆羽则看一眼“闻渊”、看一眼明筱、又看一眼艾达,用眼神给自己排出了一部戏。

一个永远不会进入大家视野的加密平台中,顾青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系统bug说话。对待那些纯逻辑性的非人物品,他有着比对人类更多的耐心——

“他为什么要把你放在这里?你原本应该是什么东西?”黑色怪物变成动物的样子,大大的脑袋、长长的尾巴、小小的身子,看不出属于什么物种,顾青坐在一旁的山岩上,说,“有时候,我觉得你就是个系统程序,还是那种没编辑好的错误程序;可有时候,我又觉得你是个有思想的东西。至少比刚才消失在酒馆前的鬼魂要有思想吧?你说你到底是什么……”

不知何时,山崖下的酒肆后,又出现了一个人模人样的“鬼影”。这个鬼影穿着黑色硬质大衣,淡金色的长发被铅灰色的背景衬得苍白无力。看着远处黑乎乎的怪物和明晃晃的荧光正像两个倾盖如故的好友一样促膝长谈,他英俊无俦的动画脸上露出了所有见过这张脸的人都想象不出的森森恨意。

恨意很快变成怒火,天上的云层也被他的怒火感染,本来只是起到装饰性作用的闪电顿时成了真闪电,当仁不让地落在了古树上。

本来也没几片树叶的秃树顿时变成焦树,散发出一阵烧烤过后的糊味。黑色怪物吓得整个儿蹿到了十米外的半空中,溜了一道便消失得没了踪影,留下顾青一个“人”承受这狂风暴雨和雷霆怒火。

尉兰一步一步地朝代表顾青的荧光走来,他本不必这样,可气愤使他更像一个人、而不是一个随意操控这个世界一切元素的“创世神”了。

他一把抓向顾青,像扯下一件隐身衣一样,让下面的人无处遁形。看到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动画形象,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短暂的惊讶后,他了然而嘲讽地一笑。

硕大的雨滴砸落在他俩身上,尉兰焦虑地左右走动着,一会儿酝酿出一副想要说话的样子,一会儿低下脑袋、崩紧下颌,把话又生生憋了回去,仿佛随时都能给狂风吹出去。顾青出师未捷就被抓了包,倒是副破罐子破摔、一动不动坚如磐石的样子。

他微微耷着眼皮,看向尉兰的目光深邃而忧伤。尉兰被他盯得整个人抓狂,大笑一声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就说那个长腿美人儿怎么流里流气的,和你一点也不像!原来你成为了我!我!”

他走出一个夸张的舞台步,半弯着腰朝顾青伸出一只手臂,像演出结束后的演员介绍一样,将顾青介绍给整座山崖并不存在的观众:“你成为了‘我’,想做什么?探寻我的内心世界?不对,不会是这么无聊的事情。是因为……”他使劲地想了一下,才说道,“因为你们怀疑我,怀疑我是那个入侵c区监狱的黑客。跟着我到游戏中,是为了找证据……”

顾青闲闲靠在枯树干上,轻叹了口气:“那你是吗?”

“我是?”尉兰猛地回过头,莫名其妙地看向他,“我当然不会承认我是。你进来了,你就是个活生生的系统漏洞,谁知道什么势力在你背后,准备着随时拿我的把柄……”

“尉兰!”顾青打断他的话,“你冷静一下,你不像平时的你,至少和上次‘见面’的时候不一样。为什么?因为我闯入了你的秘密平台?因为我借用了你的个人形象?还是说——我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和一个不该和我说话的人说了话?”

不知什么时候,顾青已经走到了悬崖的顶端,放大数倍的人影几乎笼罩了这个小小的山崖。雷电的映衬下,冷峻的面庞更是忽明忽暗,犹如天上的神祇忽然降临人间,度化这些在风雨中飘摇的渺小凡人。

尉兰停止了踱步,如梦初醒一般,定定地看着顾青,脸色阴晴不定。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看了一眼顾青脚下的悬崖。

悬崖顿时整个儿坍塌了下去。顾青挣扎都没挣扎一下,便随着山岩巨石一同落到乱石嶙峋的谷底。真实的痛感从他背后每一块骨头、每一块肌肉中传来,如果不是经历过真正的重伤濒死,他或许就会被这痛感唬到。

可他很快就认识到虚拟现实装备的局限性——一般人从百米高空坠落到乱石上,大概还来不及体会到疼痛,就会被系统判定为死亡。可尉兰舍不得他“死”,只舍得让他痛,却不知道这小儿科的疼痛对他来说简直就是按摩。

他躺在乱石上,无声地狂笑。

一块带着棱角的巨石砸落下来,这次砸断了他的腿。较之先前更加尖锐的疼痛传了过来,由外至内地撕裂开他的皮肤、肌肉,还有脆弱的膝盖骨。右腿很快变成了一条血肉模糊的累赘,他毫不怀疑自己不再具有使用这条腿的能力,但他知道这并不是真的,只是电流暂时地麻痹了他的触感。他的运动神经没有受到任何真正的损害,只是现实世界的活动在这个虚拟世界中,就像活动自己的幻肢。

很快,尉兰也跟了过来,坚硬的鞋底在顾青腹部来回摩挲,仿佛随时要把顾青碾得肠穿肚烂,微垂的目光则像看着一只不值一提的虫豸:“你还不知道吧?我就是这个世界的主宰,只要我想,任何事情都可以发生。你呢?想不想体验一回水煮油炸的滋味?”

尉兰的声音冰冷如铁,顾青却又想笑了。他想起自己把莱夏按在身下、作势要割他头皮时莱夏的笑模样。他那时还觉得莱夏疯,现在却只恨没有面镜子摆在眼前,让他好好观赏一下现在的自己。

“尉兰,其实我一开始,是很不想接这个任务的。”一块岩石卡在顾青颈后,让他连呼吸都变得十分困难,他一边艰难地喘气,一边说,“但我现在觉得这个任务越来越有意思……你说你为什么忽然改变性情?为什么忽然要把我水煮油炸?你不是……很喜欢我吗?”他的语气带着微妙的暧昧。

尉兰并不知道自己的脸色已经变得多么难看,顾青却全部看在眼里:“我本来以为……这个地方、只是你建立的一个平台,和所有虚拟现实平台一样……你的表现却让我觉得,这个地方远比一个普通的线上平台更有意义……”

尉兰的眼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难堪,可高科技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并且完美地重现在了动画人物身上。为了弥补这丝难堪,尉兰将目光投向远方:“喜欢,也不见得能够容忍你来我的地盘中当小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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