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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对莱夏的关注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散,反而变成了一种无孔不入式的渗透。无论走在路上、坐上列车,还是在餐馆吃饭、射击场射击,甚至在特别行动部大楼内部,都随时会有人拿着照片来找莱夏签名。

自从他在发布会现场露出正脸后,一切仿佛都不再是他的私事,而其中庭审的截图已经算得上最为正常的照片了。不太正常的,有他被一群特警按在地上的、有他戴着头套被链子牵着走的,还有将他在不同场景中大喊“我是莱夏!”四个字制成九宫格的,不一而足。

大部分的时候,莱夏都像个训练有素的明星一样笑嘻嘻地接过照片签了,只有偶尔签了以后还带着点无伤大雅的委屈诉苦——

“我也没有到处说这句话。”

“脸都看不见,这真是我?”

“拍电影呢,还加上景深效果?”

……

这样的照片,就连云玥也暗自收集了整整一打。她倒没去找莱夏签名——因为她已经有够多他的签名了,张张还都是有法律效应的正式文件——而是把它们制作成复古的海报贴在卧室的墙上,仿佛早上一睁眼看到的是身穿囚服的莱夏,就能带给她一整天的好心情。

杨盈雪回到特别行动部后,个人终端重新录进了自己的信息,那个自一开始就跟着她的人身限制令也如影随形地回到了她身上。在所有人都想方设法接近莱夏的时候,她反而是离他最远的。他们既没有在空旷无人的天台上约会,也没有在个人终端上聊个不停。杨盈雪主动发过去的两个问号,最后和溅不起任何波澜的粉丝来信一起石沉大海。

顾青倒没有主动找过莱夏,他该吃吃该喝喝该上课上课,业余时间还代替莱夏成为了和云玥商量事情的那个人。莱夏成了知名人士,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各大媒体上,反而渐渐淡出了他们的生活。只有在每节课的开始,顾青仍会下意识地转过头去搜寻那个总是孑然一身的人影,莱夏却鲜少再出现在教室和训练场。

除了莱夏,顾青却还有一件更令他头疼的事。他的个人终端、笔记本电脑、所搭乘悬浮列车的列车广告、路过商店门前的全息投影等等一切哪怕只和他产生了一丝联系的电子设备,全都无缘无故地发了疯。

只要他在旁边没人的情况下,盯住个人终端看个几分钟,无论开启了多少应用都会自动黑屏,随即出现一个简洁的黑色编程界面,一条条文字随着闪烁的光标出现在黑色|界面上——

“你好。”

“113号预备特工,永安侯震北大将军顾青。”

“我想你已经知道我是谁,所以我就不用自我介绍了。”

“你在海天地人大赛中的表现令我感到十分诧异。”

“我没有想到,我竟然栽在了一个两千年前的古人手里。”

“但你有没有想过:”

“会不会是我故意让你得偿所愿?”

“你竟然看也不看一眼,就把它交到了特别行动部。”

“你会不会真的只是特别行动部的一条狗?”

“算了,不能这样想。但总之,你现在也应该察觉到了,特别行动部拿着它,远远没有你想象的作用大。”

“想不想知道对方的筹码是什么?”

“想不想知道我知道了什么?”

“我知道了什么。”

……

顾青曾把个人终端交到技术部门研究,技术部门的人半点漏洞也没研究出来,干脆给他换了个新的。不出意料新的也很快开始闹鬼,对话还在接着刚才的进行。

他干脆不再玩个人终端,而将目光投注到笔记本电脑和电子书上,可它们全都接二连三地开始沦陷。唯一能够让他安静地看会书的方法,就是拉着骆羽一起看。骆羽却并非读书的料,看了一会儿就有点打盹。一眯眼的工夫,那个人便又来了,还以嘲讽的语气评价他拉着别人一起看书的行为相当之幼稚。

顾青迫不得已,唯一的娱乐只剩下和艾达一起打脑残游戏。他自恃不是什么游戏天才,可通关通得极其顺利,艾达在一边快把手柄拆散了架,他却自带幸运光环似的,别别扭扭的一个走步就能绊倒一连串怪,害得艾达都不能玩得尽兴。

哪怕和朋友出门聚会,“它”也尽其所能地要在顾青面前作妖。列车窗上播放的新闻广告里,时不时就要跳出一幕乌云压顶、悬崖老树的画面——它可以是新闻事件的案发现场,可以是卖得高价的古董油画,可以是令人激动的旅游胜地……除了顾青,没有人注意到这些新闻和广告的不同寻常。

生活区随处可见的全息投影内容就更丰富了,顾青时不时就要体会一把“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感受,看着一个动画版的莱夏微笑着招着手出现在街道的转角、路边的橱窗,以及一切他的目光会不经意扫过的地方,却在第二个人反应过来前迅速地消失不见……

电脑和个人终端闹了鬼,顾青还想让人替他“修上一修”;大街上闹了鬼,顾青说都懒得跟人说起了。他如果还是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千年古董、还不确定背后是谁在对他极尽骚扰,他可能会被这些随时随地对他进行一场突袭的电子幽灵逼疯。但已经晚了,他像一个意志最为坚定的战士,把枪头对准敌人,永远不怀疑自己。

当天,他便来到生活区唯一一家还卖纸质书的书店,给自己买了一大摞真油真墨的书。

事发之后,顾青也向云玥打听过尉兰的情况。可正如尉兰说的那样,对方手里似乎握着一个更大的、无形的筹码,它像一座沉甸甸、黑黢黢的大山,将所有射向它的箭矢都挡在了山的这一边。

尉兰没被开除,也没和他的四个同伙一起站上军事法庭。他们只因违规泄露“保密级别较低”的机密文件被调离了本来的职位,并且被勒令十年以内不得一起从事研究工作。那些在沈轶伦他们这些不死者身上进行的人体实验,也随着逐渐走向正轨的时间特工计划不再被人提及、忆起,一切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也不会在近十年内再次发生。

雷鹏少将最后倒落了个引咎辞职、调查不止的下场。莱夏经过一场轰轰烈烈的公开庭审和史无前例的总统特赦,成了整个基地上当之无愧的第一名人。他说出的话不再是属于重罪犯的胡言乱语,而是颇有分量的证人证词。加上顾青对遭遇吕庆小组的经过细致入微的描述,检方最终排除了吕庆小组擅自启动急冻弹的可能性。剩下的问题只有,是谁下的命令让他们手动启动急冻弹。

几次调查取证,顾青都远远瞧见了莱夏。莱夏一头长发|漂染了几缕银丝,戴着副大得颇为夸张的金边墨镜,衬衣外面套了件一看就不大正经的西装外套,骚包的程度比以前还要高出几个等级。

他跟真瞎子似的,目光不曾在任何人身上停留,直奔检察院外停放的豪华跑车而去。跑车整体呈黄色,上面以血液喷射状点缀着大块的黑漆,好像刚从僵尸片现场开过来。紧接着,他便发动跑车,呼呼呼地扬长而去。

顾青心中没激起太大的波澜,莱夏向来就很骚,名气只是给了他更多骚包的本钱。只可惜他的名气仅限于基地内部,基地的功能却还是以教育和研究为主,娱乐产业仅限于对基地名人的八卦,否则他定会去拍几部关于自己的电影,而不仅仅替些不务正业的设计师代言自家的产品。

直到有一天,艾达拽着顾青的胳膊,强行让顾青看向他手上的个人终端:“青哥你快看,网上都传开了,‘胤沧共和国首任执政官莱夏大帝的狱中人生’!”

顾青还以为莱夏真去拍了电影,看向那个小小的屏幕,整个人却是懵的——那哪里是什么电影,分明是隔离区中的24小时监控!不熄灯的全透明玻璃房中,那个人安安静静地吃饭、喝水、刷牙、洗澡、睡觉、放水……

顾青的心脏重重跳了几下,视频界面却忽然卡住变灰,一条“此网页涉及非法信息”的文本框跳了出来,刷新网址后页面便不再存在。

页面不复存在,顾青反倒松了口气。他却不知道,在一个他不曾触及的地下网络世界,播放时长长达48天的完整视频早已传播开了,各种主题的剪辑版也纷至沓来。一场满足大家内心深处最为隐蔽的偷窥欲的狂欢盛宴,正在悄无声息地席卷过整个军事科技研究基地。

.

莱夏神出鬼没,便是“同班同学”,半年也见不到几次人影。他利用一点做访谈、做代言赚的钱,在距离商业区较近的居住区租了间公寓,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需要钱了再出去兜上一圈,能开车绝不步行,能走直路绝不走弯路,恨不得在家里就装上个瞬移装置,按个按键就把人直接传送到目的地点。

可惜这种近距离的三维空间传送虽然技术上早已实现,却一直没从军用转为民用。莱夏处于休役状态,连生活费都拿不到,更不可能拿这种高科技产物闹着玩儿,只好戴上一副新款墨镜和一顶鸭舌帽,全副武装地走向地下停车场。

谁知刚到停车场,就有人围在他的小黄车周围守株待兔了。那群无聊至极的小报记者眼尖得好比古代的斥候,他才冒出了脑袋,就一窝蜂地追了过来。莱夏总不至于夹着尾巴逃跑,只好转过身子,露出一把无可奈何的笑模样。

闪光灯顿时把光线昏暗的停车场照得亮似白昼,一个语速飞快的女记者抢先发问:“莱夏大人,您对隔离区监控视频泄露一事是否有所耳闻?有什么看法?”

“当局虽然迅速撤回了相关视频,却还是有人在撤回之前将其下载了下来,您有没有应对举措?”

“有没有想过是谁将内部信息上传到了网上?”

“是不是有人伺机报复?”

……

莱夏的脸上还在笑,对于物理性的进攻,他能凭借本能迅速做出反应;对于语言上的进攻,他的大脑却还没有真正的适应。仿佛回到了重生到这个世界最初的几个月,他还得自己给自己当翻译,把听到的话用自己的发音方式重复一遍,才能听懂语句的含义。

接着,他的笑容慢慢僵硬:“‘隔离区监控视频’?”他在心里嘀咕了一声,也不进停车场了,强行穿过人群往回走去。

回到家里,他打开了数月不曾查看过的个人终端。好几个全息屏幕瞬间跳到了半空,一个显示着上千条未经阅读的电子邮件,一个显示着上百条同样未经阅读的系统通知,还有一个是不知道怎么跳出来的简陋网页,正自动播放着一段未经剪辑的高清视频……

莱夏愣愣怔怔地看了三分钟,然后茫茫然然地坐到了身后的沙发上。片刻的时间里,他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想。片刻的时间过后,他冒出了个不着边际的想法:“我完了。”

他隐隐约约地觉得他完了,却想不出是怎么样个“完”法。上辈子,他功成名就,要事业有事业,要情人有情人,可谓江山美人两不误;这辈子,他活得比谁都潇洒,再大的人物都还要表现得遵纪守法呢,雷鹏少将那么大个官儿,他也说劫持就劫持了,还一句话就让总统飞过来替他颁下特赦。特赦之后更是名利双收,不靠特别行动部的补贴,物资和钱财都会源源不断地往手上涌,基地上绝没有人比他过得更轻松、更享受。

可不知怎的,他就是觉得他完了。

隔离室没有隐私,他头发丝动了一下都被人看在眼里。他在看守面前吃喝拉撒,除了因为情人还活着而心里高兴,还很下了一番不把看守当人的决心。但现在能看到他的却不止看守而已了——

他自己看到了。停车场等候的记者看到了。连记者都看到了,顾青、云玥、杨盈雪肯定也看到了。他能把他们统统不当人?

所有人都认识这张脸,没有人会怀疑视频的真实性,他们今后会怎么看待他?

莱夏不算个特别在意别人看法的人,半年来头一次,他却觉得心里那根蹦得死紧的弦断开了。

他掐断个人终端的部分电源,单方面地屏蔽了朝他蜂拥而来的数据,连通讯信号也没有保留,衣服不换便倒在弹簧床上。窗帘一关,富人区的豪宅卧室和a区监狱的羁押室也没有两样,阳光被厚重的布料万般阻挠,变成一线幽暗的微光。树脂纤维的被单偶尔触碰到他的面颊,柔软得仿佛带着温度的爱抚。他下意识地往被单上蹭去,最后将整张脸都埋在了被单下。

太舒服了,舒服得简直就要让他流泪。几滴滚烫的眼泪落在床单上,却没有打湿被罩。这个由布料和纤维组成的小窝,依旧干燥、柔软、温暖,能给他无穷无尽的安全感。

他朦朦胧胧地睡了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后却不得不去上厕所——他没多少食欲,饭可以不吃;口渴的感觉却是难受的,水怎么也不可以不喝。早在搬来之际,他就使用各种仪器检测了屋里是否装有微型摄像头,可到头来还是不想开灯。

摸黑回到床上,他觉得他是变娇气了。

再大的苦,他不是没受过——有记忆以来就开始流浪,他被人打过、骂过、差点饿死过;稍微长大一点开始偷鸡摸狗、杀人越货,他蹲过牢房、熬过酷刑、也差点上了断头台;再长大一点,好不容易混出了一点名堂,又遇上太子曲觞那个邪煞。被太子玩烂了扔到人堆里,跟只被养的蛊似地杀光所有其他“蛊虫”,才勉勉强强地活了下来。活下来也不是好活,一边做太子的女人,一边做太子的枪,读着世上最圣贤的书,做着天下最下贱的事。

但那时候好像也不是活不下去,相反还挺容易就会快乐起来。一碗可口的饭菜,一次成功的越狱,一个会对着他发笑的可爱宫女,一次背着太子殿下的偷欢,都是他快乐的源泉。他一无所有,也没想过未来,当娈宠也好,当走狗也罢,好像就算成为太监也无所谓,只要能一辈子守在他的小宫女身边。

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快乐就变了。和杨盈雪在一起,给了他复仇的可能性,他像地狱归来的恶鬼一样,鲸吞蚕食着大乾的土地,快乐是捅进曲觞肚子里的一把刀。大乾覆灭后,它却变成了某种更为虚无缥缈的东西,不经意在元老院中听到的一场激烈辩论,闲来无事翻阅到的一篇长篇社论,和反对派大臣进行的一次秉烛夜谈,就像一张纱、一阵风、一支烛似地,全都有意无意地勾勒着快乐的形态。直到和杨盈雪的冲突再也无法转圜,他才明白他想要的其实是治世。

再后来,他又想要爱情了。杨盈雪对他是真的好,是他一生最对不住的人,也是他唯一的灵魂伴侣。他们一起做过最多次爱,说过最多的话,无数次暗潮涌动的交锋最后却以相拥而眠的清晨作为结尾,世上已经没有人能够取代她的位置。他的快乐渐渐变成了她的快乐,变成了在一片沙漠中寻找绿洲、一片灰烬中寻找生机。

现在,杨盈雪好像真的好了一点,可他为什么又不快乐了?

莱夏躺在黑暗中,无声地笑着,笑自己的贪得无厌、伤春悲秋。他再次想起了他的初恋,那个有着甜甜笑容的小宫女,安竹。安竹最后变成了一盘菜,从他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起,他一连呕吐了好几天,再也碰不了任何的荤腥。那时,他还以为人间没有了能令他更为痛苦的事,也没有了能令他再次快乐的人。

离那时过了多久呢?也不到三十年而已,却好像是上上辈子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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