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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父母去世之前,方芝对钱是没有什么具体概念的。
父母走了之后,她被带到警察局,警察问她爸爸妈妈的名字,问她爷爷奶奶的名字,还问她有没有什么亲戚朋友。
方芝只摇头,她让警察去带她看她爸妈,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因为她知道,爸爸妈妈不在的时候,哭闹是没有用的。
她说:“叔叔,我有些话想和我妈妈说。”
那个警察头发白了一半,手搭在她肩膀上几次开口都没说出话来,最后叫来了个年轻姐姐。
年轻姐姐也是警察,但姐姐说自己还没变成真正的警察。
姐姐抱着她,说她爸爸妈妈出了车祸,已经去了另一个地方,方芝还没哭,她自己已经哭得不行了。
后来姐姐一边哭一边和她解释,去了另一个地方就回不来了,方芝以后要跟着别的家人生活了,所以方芝现在要跟警察们说,她家里还有哪些人。
方芝仔细想,她好像是有的。
在她很小的时候,她爸爸妈妈带着她坐了很长时间的车,到了另外一个有大榕树的城市,然后参加了一场葬礼。
葬礼上的人都在哭,她爸爸妈妈也哭,她被按着穿上白色的衣服,跪在地上,学着别人的样子哭。
然后哭着哭着,就吵了起来。
有不认识的叔叔伯伯,对着她爸爸很凶地说话,她爸爸眼睛红得像要流血,最后一拳挥了过去。
整个灵堂乱成了一锅粥,妈妈也搅和在了里面。
方芝仗着自己又瘦又小钻了出去,躲在一块白布下面,听旁边有人小声说:为了钱闹成这样。
为了钱,方芝看着年轻姐姐的脸,愣了很久。
她想起爸爸这次出车前,妈妈皱着眉头说:“太远了,时间也长,一个人熬不住的。不要去。”
爸爸从包里掏出一沓钱,一张张地数给妈妈看:“你看,这是定金,这个活接下来能跑半个月,今年过年就不愁了,可以给你和芝芝买好看的衣裳了。”
她妈妈接过那钱,也数了一遍,经过无数人手的纸币脏兮兮的,但谁看到都开心。
妈妈把那钱卷了卷塞进包里,说:“那行,我跟你一块去。”
爸爸问:“那芝芝怎么办?”
妈妈走到方芝跟前,蹲下身,温柔地抚摸她脑袋,说:“芝芝长大了,一个人可以干很多事,最近去你隔壁张姨家吃饭睡觉好不好,爸爸太辛苦了,妈妈要去照顾他一下。你数个十五天,妈妈就回来了。”
方芝一直是个乖孩子,上学不用人接送,作业不用人督促,就连跟小朋友玩别人打架了,她都能劝两句。
爸爸的确辛苦,开车开得总是腰疼,回家躺下了动都动不了。妈妈一直在家里照顾她,方芝觉得是时候把妈妈分给爸爸一些了。
于是她爽快地点头答应,说:“好的,芝芝可以的!”
往后的很多个日子里,她才明白了自己不可以。
张姨做的饭好吃,但吃了几天她就开始想吃妈妈做的。晚上可以和姐姐一起写作业很开心,但睡觉的时候她就开始想要妈妈的抱抱。
她在最喜欢的本子上用笔划杠杠,一个杠杠就是一天,每天她都在认真数那些杠杠。
十五天了,她早早地从学校里跑出来,一路跑回家,然后打开了自己家的房门,坐在门口等爸爸妈妈。
但直到天黑,她都没等来爸爸妈妈。
张姨叫她去吃饭,吃完饭做作业睡觉,重复了之前的生活。
往后好些天,她都还在过之前的日子,她生气过,委屈得哭过,但最后她就只想自己的爸爸妈妈回来就好了。
直到那天警察来了她家,和张姨说话,张姨腿一下软得坐到了地上。然后看见她就哭。
那天晚上,张姨的老公回家,和她吵架,说:“你要替别人养到什么时候!让你接这个帖子前就要钱,结果你一分都没拿!现在好了,一分都要不回来了,白吃白喝这些天……”
再后来,她家的房子被凶巴巴的房东收走了。
张姨帮她把他们家的东西都打成了大大的包裹,然后把一个存折塞到了她手里让她拿好。
她说这是我收拾房子的时候看到的,是你爸爸妈妈留给你的钱,我不知道密码。
方芝也不知道密码。
她只觉得,一切都和钱联系了起来。爸爸妈妈为了赚钱扔下了她,张姨因为没有钱不能再给她做饭吃,房东因为她拿不出钱,所以没收了她的家。
现在,还不是警察的警察姐姐问她:“你有没有什么家里人?”
方芝终于反应过来,她问姐姐:“他们要养我吗?”
姐姐回答:“对。”
方芝:“他们要花很多钱吗?”
姐姐愣住,好一会儿才道:“是的,但是……”
方芝打断了她的话,摇了摇头:“我没有别的家人了。”
后面任凭谁再问,方芝都没松口。
她的确没有愿意再花很多钱养她的家人了,她被送到了福利院,收走了很多家里的东西,她没有了爸妈不能上学,她和大家排队走进食堂里,然后打同样的饭。
她知道了钱是很重要的东西。
每个人都想要钱,钱会带走你很多东西,也会给你很多东西。
这是一种交换,此刻不换,将来也总会换。
所以方芝不喜欢拿别人的东西,不管是一块糖,还是一片好意。
她没有可以用来交换的钱,她害怕她拿不出来后,会付出巨大的代价。
但她还是拿了别人的东西。
因为那真是太好了。
草莓太好了,书签上的字太好了,会发芽的花太好了。
陈念看着她时有闪亮亮的眼神,陈念总是会遵守诺言来到她身边,陈念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永远都跟在她屁股后面。
陈念的眼里只有她,陈念喜欢她,陈念给她东西的时候从来不要回报,陈念喊着“芝芝芝芝芝芝”,灿烂得像是挂在尖顶上的太阳。
虽然陈念也是个小孩,但陈念给她的东西,让她想起自己的爸爸妈妈。
她实在是太想爸爸妈妈了。
她看到陈念的妈妈时,多么羡慕她啊,多么想要拥有啊。
漂亮的衣服包裹着她的身体,太暖和了,味道都是新的。
她太开心了,她太难过了,她明白自己愿意为了这身衣服,为了陈念和陈念的家人投注在她身上的目光,付出代价。
机会送到了她面前。
她不知道怎么当一个模特,但她可以为了钱去努力。
赚到钱,她就可以拿着这些钱,再同陈念交换更多的爱。
男人惊讶地看着她,忽地笑了,他又张了张手掌:“五百哦,小朋友。”
一上午就可以赚到五百块,这真是个天大的数字!
陈念的小钱包都没这么多钱,她只需要当两个上午的模特,就可以把买衣服的钱全还给陈念妈妈。
方芝的眼睛亮起来,眼看着嘴巴一动就要定下这重要的事了,旁边突然伸过来一只手,盖住了她的嘴巴。
方芝:“……”
陈念喊着:“不去!才五百块!去什么去!”
男人睁大了眼,他开出的价格对于没有入行的新人来说,是有着绝对诱惑力的。要知道,现在一份公家铁饭碗的工资,一月都超不过两千。
这小孩居然叫着才,而她的妈妈走到他面前站定了,脖子昂得跟只丹顶鹤似的:“对,这么点钱,没必要耽搁我家小孩的学习。”
男人:“……”
刘春花拨了拨头发:“我家最不缺的就是钱了。”
这话今天刘春花说了两遍,臊得脸都要热了。
男人道:“价格我们还可以再商量……”
刘春花一票否决:“都说了不缺钱,是价格的问题吗?”
第三遍了,熟能生巧,好像没那么臊了。
“请您不要拦着我们,”刘春花皱起了眉头,“不然我叫保安了。”
男人闭紧了嘴巴,往后退了退。
刘春花手掌下滑,抓住了方芝的手,这次一点都没客气,牵得死紧。
方芝不像陈念,永远那么热烘烘的。她掌心有汗,指尖也是冰的。
刘春花带她越过男人,这次没有再出现意外,趾高气昂地出了商场。
等看不到人了,刘春花啧一声,把挺得都有些痛的脊背放松了,然后双手合住方芝的手掌搓了搓。
“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陈念替方芝回答了:“她就这样,凉手凉脚,很难焐热。”
方芝转着眼睛看她,陈念终于把捂着她嘴的手松开了。
方芝刚想说话,陈念率先把眉头皱了起来,凶她道:“天上没有掉馅饼的事,这种突然蹿出来的人,不要信。”
方芝:“……”
刘春花:“……”
陈念:“啊,书里都是这么说的。”
她撞了撞方芝:“你忘了吗?”
方芝:“哦。”
其实她记不起来什么书里说这话了,但陈念总是喜欢说,书里说的,相声里说的,方芝平日里不会应她,但今天陈念的妈妈在,方芝不好不应。
她怕陈念妈妈觉得陈念和她在一块耽搁学习,她怕陈念妈妈不让陈念来看她了。
当然,最重要的是,陈念今天在她妈妈跟前小心翼翼的,那个贼样子,一看就干了坏事。
或者是考试没考好,或者是违反了学校规定被老师叫家长了,又或者是给她把钱都花完了,偷拿了妈妈的钱。
反正不管是什么事,方芝都觉得自己应该帮助陈念渡过难关。
表现得好一些,多夸她一些,让陈念妈妈的心情好一些。
以前她和隔壁姐姐就是这样干的。
刘春花又捂了会方芝的手,将自己的温度传递些过去,然后伸手指抠了抠她袖口的毛衣,拽出来护了护她的手。
“不行。”刘春花转头四下里看,“去给芝芝买双手套。”
陈念:“好呀好呀。”
刘春花:“你难道不应该喊我也要我也要吗?”
“我有呀。”陈念挑挑眉毛,说话可贱了,“咱家那么富,哪里缺一双手套了。”
刘春花:“………………”
要不是方芝在场,真想揍两把这死孩子。
去买手套的时候,刘春花撇了撇方芝的脑壳,又给她买了可以护住耳朵的帽子和宽宽的可以遮住脸的围巾。
一下午的相处让方芝和她之间的互动自然了许多,刘春花在挑东西的时候,方芝会给出自己的意见,还会帮忙询问价格。
刘春花觉得小姑娘的性格也不像之前想的那么怪嘛,小孩就是小孩,挺可爱的。
买完东西,大包小包的,舍不得让两个孩子提着,自己提了又没法牵孩子,刘春花干脆打了车。
既然要装豪,那就装到底。
夜色初上,出租车在城市里行驶,外面灯光璀璨,五颜六色,方芝坐在靠窗的位置望窗外,陈念倾着身子伸着脑袋,恨不得和方芝共用一双眼睛。
陈念叽叽喳喳,方芝比较安静,偶尔应一声,陈念便能再叽叽喳喳一千字。
挺和谐的。
刘春花长叹出一口气,觉得心里那杆秤,晃晃悠悠地,有些动摇。
三人下了车,陈念跑在前头,像个导游:“市政家属院!三栋!五楼!爬起来有些累!但比六楼和七楼还是强很多的!”
刘春花:“……”
陈念:“那边有小卖部,那边有烤鸡,出去了有书店一条街,明天我带你去逛书店啊!”
方芝看向刘春花:“得看时间……”
刘春花:“可以去,我跟你们院长说了,吃过中午饭再送你回去。”
陈念:“嗷!!!”
她跑到方芝跟前:“我们可以待一起一整天!”
方芝:“哦。”
陈念:“二十四小时呢!”
方芝:“……我知道。”
陈念:“妈!今晚吃什么啊!!!给芝芝做你的拿手三连啊!”
刘春花被她吵得脑壳疼。
不过等爬到了五楼,闻见了熟悉的饭菜香,刘春花就不头疼了。
折腾了这么大半天,好歹回家还能吃上一口现成的饭。
门一打开,屋里热气蒸腾,陈军杰的确在厨房。
刘春花皱着眉头:“你这干什么呢!烧饭还是烧房子啊!”
边喊边帮方芝拿了拖鞋,交代陈念:“你带芝芝玩啊。”
陈念:“好的好的。”
刘春花进厨房了,里面热热闹闹吵起来,是听起来就没什么事的那种。
陈念继续自己的导游工作,带着方芝在房间里转悠一圈,连阳台的花都给方芝介绍了一遍。
陈军杰从厨房出来,笑着同方芝打招呼:“你好呀,方芝,我们又见面了。”
很正式的模样,跟见领导似的。
陈念哈哈哈笑起来,方芝朝陈念爸爸一鞠躬:“叔叔你好。”
也特正式。
已经围上围裙的刘春花瞄见这一幕:“我怎么没这待遇。”
陈军杰:“那你肯定没这么说,要把小孩子当大孩子,这样才可以获得平等的对待。”
刘春花:“行行行,你厉害,你怎么就把大馒头蒸成了小馒头……”
方芝看着厨房,陈念拉了拉她胳膊:“不用理他们,就是爱吵吵。”
她给方芝打开了电视机,这个时候的电视机小屏幕,大屁股,架在窗户外面的锅信号不好了,还会搜不着台。
陈念给方芝找动画片,放到科教频道的时候,正在播动物世界。
方芝按了按陈念的手:“就这个。”
“诶,好。”陈念笑了笑,“你这口味。”
方知著也喜欢看动物世界。
或者说,这个人一直就喜欢动物世界。
不管是非洲草原上奔跑的猛兽,还是深埋海底奇奇怪怪的鱼,她都能看得津津有味。
陈念经常陪着她看,陈念现在陪着她看,这让陈念感觉到幸福。
刘春花进去没一会儿,饭菜就上了桌。
陈家没那么多的规矩,既然两孩子看电视看得正开心,干脆就围着茶几吃饭。
桌上是陈军杰的拿手菜,多少年了,没什么变化。
陈念想起后来她带方知著回家时,她爸爸也下过厨,那个时候,大家互相都接受了对方,有点儿尴尬,但仍然和乐融融。
陈念给方芝夹菜的手顿了顿,道:“真好啊。”
爸爸妈妈看向她,方芝也看向她,大概不知道她为什么突发感慨。
陈念笑起来,由衷地道:“真希望每天都是这样。”
刘春花:“……”
陈军杰:“哈哈哈……”
方芝垂下目光,闷头干饭。
这顿饭将桌上的菜吃了个干干净净。
爸爸去收拾厨房,妈妈拿了新的毛巾和牙缸,带方芝去洗漱。
陈念端了个小板凳,坐在浴室外,双手托脸等着她们。
这活她没抢着干,在这个年纪,这是妈妈该干的活。
陈念希望妈妈干的活就让妈妈来干,她希望方芝有妈妈。
等了很久,妈妈从浴室里出来,在她屁股上踢了一脚。
又等了很久,方芝从浴室里出来,穿着陈念的旧睡衣,头发湿漉漉的。
鲜鲜亮亮的小方芝,眼睛里有光,身上有热气。
陈念看着她,觉得那热气熏得她眼睛疼,快要流出眼泪来。
方芝对她这个表情已经极其熟悉,抬手阻止了她:“别哭。”
陈念从凳子上跳起来,扬着欢乐的笑脸:“我来给你吹头发。”
方芝的头发极密,极多,陈念吹了很久。
中间还因为妈妈看不下去她慢腾腾的样,抢了两次吹风机,都没成功。
最后方芝坐累了,妈妈也看累了。
她替两个孩子关上了卧室门,嘱咐她们:“吹干头发就睡觉。”
陈念用力应她:“嗯!!!”
七岁的小孩,还没有熬夜的习惯。
早上醒得早,折腾起来欢天喜地,晚上耗尽精力倒头就睡。
陈念终于给方芝吹好了头发,还找了自己最漂亮的皮筋,替她松松地扎了个低马尾。
“好了。”她冲方芝说的时候,方芝转头看她,眼神迷蒙。
这还是陈念第一次见方芝这样,极其放松的状态,放松到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皮子。
陈念的声音忍不住柔软下来,道:“困了就睡吧。”
方芝看了看陈念房间里唯一的床,有点犹豫。
陈念站起了身往外走:“我今晚和我爸妈睡。”
方芝抿了抿唇没说话,陈念走到门跟前,突然回头道:“我有个问题要问你。”
方芝抬头:“嗯?”
陈念又跑了回来,弯腰看着她:“你今天为什么这么乖啊?”
“为什么愿意陪我逛街啊?”
“为什么愿意来我家啊?”
“我明天可以叫你起床吗?”
问了一堆问题,没有一个是方芝想回答的。
因为光是想想回答出真实的答案,就让她觉得脸红心跳。
她心里想的那么多,她那么地自私自利,她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是个坏女孩。
这怎么能让陈念知道。
方芝抬手,推了陈念一把。
只是没使什么劲,陈念的肩膀晃了晃,眼睛还是那么亮。
“我要睡了。”方芝翻身上床,把自己埋进被子里的动作十分熟练。
陈念笑起来,轻声对她说:“晚安。”
这一晚陈念睡得很不好。
虽然爸爸妈妈的床大,但中间加一个她,就不那么好受了。
爸爸打呼噜,妈妈卷被子,陈念一晚上醒来好几次,差点自己跑去客厅沙发睡。
但如果她在沙发睡了,被方芝出来上厕所看到了,那就不好解释了。
不管什么缘由,她说了要和爸妈睡,那就和爸妈睡,不能欺骗方芝。
就这么捱到了天亮,爸爸早起去上班,妈妈早起做早饭。
陈念终于伸展了四肢躺在大床上,觉得自己拥有了整个世界。
不到半小时的时间,她睡得哈喇子都流了下来。
最后是妈妈翻着被窝把她扒拉出来,催她去吃饭。
陈念迷迷糊糊地进了洗手间,迷迷糊糊地刷牙,刷到一半时清醒了。
咬着牙刷就往自己卧室冲,在卧室门前顿住,整了整乱糟糟的头发。
抬手去敲门,身后突然有人道:“你在干嘛?”
陈念:“……”
方芝:“你快一点,阿姨把饭已经做好了。”
陈念回头,看到了穿戴整齐的方芝,就连头发都整整齐齐地扎了两条辫子,垂在胸前,像美好的乡村小少女。
陈念:“……泥头……罚……”
方芝:“刷完牙再说话。”
说完就转身走了,陈念一瞅,方芝进厨房帮妈妈端饭去了。
陈念:“……”
真是低落,不仅没有成功叫方芝起床,还没有成功帮方芝扎头发。
她也想给方芝扎辫子,不止两个,扎一头,再绑上彩绳,让她变成一个酷女孩。
但有人剥夺了她的快乐,陈念洗漱完坐到餐桌前,问妈妈:“芝芝头发是你梳的吗?”
刘春花:“是啊,芝芝头发发质比你好多了,明明是自来卷但又特别软,顺得梳子一放就能掉下来。”
陈念甩了甩自己的马尾:“我随您,又黑又硬。”
刘春花:“………………”
方芝把装着包子的盘子朝陈念推了推:“直的好看。”
陈念:“啊?”
妈妈的筷子敲在她脑壳上:“芝芝夸你这一头钢针也好看。”
陈念:“………………”
吃过饭,像计划的那样,陈念带方芝去逛了书店。
方芝一扎进书店就不出来了,随便拿一本就可以看很久,陈念陪着她复习这些儿童读物,觉得别有乐趣。
一上午的时间就这么缓慢地流过去,两人回陈念家吃中饭,这次是妈妈的手艺。
饭罢,妈妈去洗碗,陈念问方芝:“我可以明天和你待很久很久吗?”
方芝偏了偏脑袋,问她:“为什么?”
熟是真熟了,答案居然都不是接受或者拒绝了。
陈念理直气壮:“我放假了啊,我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陪你玩。那本《漂流记》我还没看完呢,小花快要发芽了吧,我可不能错过!”
方芝拧过身子:“门开着,我又没法挡你。”
是没法挡,福利院的门没法挡,家里的门也挡不住。
这个年代,没有那么多的辅导班,没有那么大的学习压力,放了假的孩子都跟土匪头子似的,这个一喊那个一叫,也不管天寒地冻,跑得就不见了影。
陈念由于忙着搞定方知著,已经有很久没有和大院里的小伙伴玩了,也很少和班上的同学玩。
一有空她就往福利院跑,见到了方知著,不管是干什么,都是高兴的。
这么高兴了一个礼拜,就到了发通知书的时间。
陈念信心满满,趾高气昂,老师让带家长,她不仅带了妈妈,还带了爸爸。
三人进了学校,陈念手背后踱着步:“我考这么好,你们准备怎么奖励我啊?”
陈军杰笑她:“成绩还没出来呢,就知道考得好啊。”
陈念嗤之以鼻:“怎么可能不好,题简单死了。”
她又看向妈妈:“之前怎么说的来着,考双百就有大奖励。”
刘春花:“奖励你两个荷包蛋。”
陈念眼睛鼻子都皱到了一块,快要躺地上滚了:“爸,你看我妈,呜呜呜呜……”
陈军杰只是笑:“反正双百爸爸有奖励,妈妈有没有那要问妈妈。”
陈念抓住了妈妈的手使劲晃:“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刘春花被烦的不行:“有有有有有有有有有……”
确定了奖品,陈念停止了念叨,蹦着往里走。
双马尾跳起来的时候非常有存在感,她觉得装小孩久了,她的心理年龄直线下降,已经在这种状态里能够自得其乐了。
到了教室里,按照老师安排的坐下。
每次期末领通知书就是一场小型家长会,成绩好的孩子一家喜气洋洋,成绩不好的孩子一家丧眉耷眼。
陈念以前成绩中等偏上,她爸妈对她要求也不高,她对这种事没什么特别的记忆。
现在坐在里面再去看,就会生出很多感慨,比如有人穿着并不合身的西装坐姿都是别扭的,有人戴着大金链子夹着腋下包粗着嗓门硬装豪爽。
每个家庭都有每个家庭的风格,而每个孩子都潜移默化地受着影响。
比如林天意平日里胆小软弱,他妈妈就是个极其温柔、唯唯诺诺的女人。
陈念和林天意是同桌,两家的家长挤在他们矮小的凳子上坐在一块,和自己粗枝大叶的妈妈一比,林妈妈愈发显得弱小了。
刘春花自己强悍,就爱和这种软和的人做朋友。她起了个话头,林妈妈自然是接的,两人就这么聊起来。
陈军杰闲来无事,逗起了林天意,问他们作业多不多呀,平时陈念有没有欺负你啊。
林天意看一眼陈念,抖抖索索:“没有没有,陈念很厉害。”
陈念冲他攥了攥拳头。
她当然没有欺负这小胖子,她多大的人了,哪里有欺负小孩子的兴趣。
只是平日里上学太无聊,林天意又是她同桌,她偶尔会逗逗他。
比如报假消息说这节课要默写生字,比如做值日的时候假装撂挑子。
每次林天意都又害怕又紧张,但这种紧张害怕往往可以激发林天意的灵感,让他猛然变得聪明起来。
比如用很短的时间真就记住了那些生字,自己上课偷偷默了一遍,下课后兴奋地对陈念说:“我会了我会了陈念你真厉害。”
陈念:“……”
就这样,“陈念厉害”几乎成了他的口头禅。
同学们和家长们都交流得很开心,直到班主任抱着通知书进来。
红色本本的通知书,里面会有各科的成绩,还会有老师的评语,是个看见了就忍不住让人挺直脊背的东西。
陈念很是怀念。
她摩拳擦掌地听老师念名字,等叫到“陈念”的时候,唰地站起身,昂首挺胸地上了讲台。
温老师把通知书递到她手上,并且笑着对她道:“考得不错,继续加油。”
陈念:“!!!!”
受到特殊夸奖了诶,看来我自己是真牛逼!
陈念拿着通知书,继续昂首挺胸地下了台。
直到坐下来,爸爸妈妈都快着急死了地往她手上瞅,她才缓缓地打开了通知书。
其他的科目成绩不重要,主要是语文和数学。
数学,100,语文,98。
陈念:“………………”
语文,98?
她一个四十岁的成年人,考小学二年级第一学期期末考试的语文,98?
她一个211985名牌大学毕业,并且创业成功的知名独立摄影师,考小学二年级第一学期期末考试的语文,98?
她要是说她为了这考试,还特意进行了复习,并且自从穿过来之后就有认真做作业,有人信吗?
现在还有人信吗?
陈念自己都不信。
陈念陷入了迷茫,陷入了困惑,陷入了对自我智商的深度怀疑。
她甚至努力回想了下自己曾经小学二年级的成绩,她觉得曾经可能自己真拿过双百,而她,只拿到了98……
陈念不说话了。
嘚瑟没了,昂头挺胸没了,冲林天意挥舞的拳头都没了。
她久久地盯着手上的成绩单,然后猛地合住了通知书。
陈军杰看着自己的女儿,没想到一次成绩能把人打击成这样。
他最近读了一本关于儿童心理的书,此刻非常好家长地道:“念念真棒,念念真让爸爸骄傲。”
陈念看着自己的爸爸,满脸疑惑,觉得她考98的这智商可能真是遗传来的。
倒是刘春花一点都没客气,从陈念手里抽过来通知书,仔细看了成绩,说:“不错,起码可以吃到一个荷包蛋。”
陈念:“………………”
刘春花低声念着老师给陈念的评语:“陈念同学聪明敏捷,古灵精怪,上课时有一套自己独特的学习理念,下课后和同学有一套自己独特的相处方式,而且,体育很好……”
陈念猛地栽下了头。
她抱住了自己的脑袋,想笑又想哭。
但为这种事真哭是不可能的,她还要不要这张老脸了。
呜呜呜呜呜呜,她已经没有脸了。
刘春花不读了,她合上了通知书,看着自己的女儿变鸵鸟。
林天意也领到了自己的通知书,语文98,数学96,林妈妈很高兴。
陈念偷瞄了一眼,呜呜呜呜呜林天意语文都能考98……
后面班主任的激情演讲陈念都不太有心情听。
本来她今天安排得可好了,拿了双百就要挟爸妈带她去见方知著,这样他们可以再度拥有一家四口快乐相处的温馨时光。
但现在陈念没脸要挟了,她只想跑去方知著的怀里哭。
统一演讲过后就是重点交流了。
陈念蔫搭搭地起身,对自己爸妈道:“走了,回家了。”
结果她妈妈还没和林天意妈妈告别完,班主任就走了过来,笑着打招呼:“陈念妈妈,你好呀。”
刘春花有些惊奇,她看了陈念一眼:“温老师好。”
温灿道:“你们这是准备走了吗?我送你们出去呀。”
刘春花受宠若惊:“好呀。”
几个人出了门,陈念瞄来瞄去,迫不及待出笼的模样。
温灿已经见惯了她这个样子,不觉得惊奇了,于是和陈念父母谈正事。
先说了下陈念放学就冲的这个特殊情况,又说了下陈念喜欢看课外书,有时候上课也看。
见两人紧张了起来,温灿又赶紧解释说,她有测试过陈念,觉得是现在的课程配不上她了,建议家长可以考虑给陈念跳级。
陈念:“!!!!”
温灿从怀里抽出张纸递给陈念妈妈:“这是市里举办的奥数比赛,在年后,陈念可以参加一下。”
陈念:“!!!!!”
刘春花和陈军杰很高兴,任谁面对这样的间接夸奖都很高兴。
他们和老师又好好聊了一会儿,陈念突然插进来一句嘴,问道:“温老师,我可以知道我那两分扣在哪里了吗?”
他们这个时候只出成绩不发卷子,卷子要开学后再发,讲完题拿回家给家长签字,再交回来。
怕提前发学生们搞丢了。
但温灿刚好是她的语文老师,陈念现在问,还是有可能知道答案的。
果然,温灿想了会儿,道:“应该是一个笔画题错了。”
陈念:“………………”
温灿笑着摸了摸她脑袋:“不要气馁,你很聪明,这个肯定是疏忽大意了。”
陈念:“哦。”
她错了一个汉字笔画,失去了和谐一家亲。
和老师交流完,一家三口往学校外走,刘春花和陈军杰喜气洋洋,陈念一言不发,弯腰驼背。
出了学校,到了公交站,一辆回家的公交刚好驶来,陈念抬脚准备上,被妈妈一把扯了回来。
“去哪儿?”刘春花问她。
陈念:“回家啊。”
刘春花挑了挑眉:“不去看你的芝芝了?”
陈念愣住,瞅了瞅爸爸,再瞅了瞅妈妈。
陈军杰笑着同她道:“虽然没有考双百,但念念有好好学习爸爸妈妈是看得到的,老师也是看得到的,这不,都推荐你去参加奥数比赛了……”
“去去去去去。”陈念满嘴答应,像只哈巴狗一样喘着气,“那是不是,是不是你们和我一起,去看芝芝?”
陈军杰点头,刘春花也点了点头。
“嗷!!!”陈念蹦起来,“是你们的芝芝!我的芝芝!大家的芝芝!”
陈念觉得今天又是圆满的一天,直到他们一家三口来到福利院,结果被告知方芝没在。
方芝几乎不被允许独自踏出福利院,刘春花很是奇怪,问道:“方芝做什么去了?你们苏院长呢?”
“就是苏院长带她出的门。”张妈笑着道,“有个脖子挂着,那叫什么来着,哦,单反照相机的人说方芝是天生的小模特,所以带她去拍照啦。”
陈念脸都黑了。
张妈还在开心地说着:“哎,方芝长得是真好看,这孩子,将来可以去做明星的,别的人她不愿意见呢,这个事她倒是愿意干……”
陈念听不下去了,她攥住了妈妈的手,祈求地看着她。
刘春花没等她说一个字,便已经蹙着眉神情严肃地同张妈道:“麻烦您帮我们联系到苏院长,我们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和她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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