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正义之外的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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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着牧羊棍，戴维走到了羊圈前。

这群羊尚还不清楚站在自己面前的红发少年实际上有多危险，在看到了眼前的这个小矮子打开了羊圈，当即便从羊圈里快速地涌了出来，四散着要去找草吃。

头一次放羊的戴维哪里见到过这种场面，不由就有些手忙脚乱起来。

眼看着有一头绵羊要背离羊群去往别处，恶龙当即就慌张起来了。那张在对战无数勇者时都未曾显出焦虑神色的脸当即紧绷起来，周身收敛好的龙威在这情急之下终于泄出来了一个口子。

“站住！”戴维不自觉喊出声来，伴随着第一个字从他口中被喊出，在场的所有绵羊都被他吓得只能傻站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

有用！

戴维心里一喜，他就知道，像他这样一头任职魔王的优秀恶龙，怎么可能完不成自己的誓言帮勇者放羊呢。

虽然在他看来，让一个专门和勇者对练提升实力的魔王帮他放羊确实是有些大材小用，但想想他帮勇者放羊也就是为了勇者能有更多的时间训练，归根结底也达到了同一个目的。

所以，他这个魔王当得也算称职吧？

戴维努力地说服了自己自愿帮勇者放羊。看着眼前僵在原地动也不敢动的羊群，他终于找回了自己原来还是个魔王的错觉。

恶龙挥动着手上的牧羊棍，随手朝着某个方向虚虚一指，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格外刻意的高傲神情，学着他那些有着手下的同族压低了嗓音，两眼发光地对绵羊们说道：“遵从我的命令，我的追随者们啊，一齐整队到你们以前经常吃草的地方去吧。”

——这是他看他的同族朋友最开始命令手下时常用的句式。

说句有些不大好意思说出口的话，其实戴维一直觉得这样子说话很有意思。只可惜他的那些个朋友在与自己的手下相熟后，也不知怎么，命令的句式也跟着发生了变化，以至于发展到最后那些个龙都有志一同地表示这样说话有些幼稚，最终导致他都不敢再吭声。

从没有过手下的恶龙头一次感受到这样的快乐，他看着朝着他指向的方向齐整前进的绵羊，心里逐渐涌上来了成就感：他就说么，他可是一个厉害又称职的魔王呢。

然而他的快乐还没能维持多久，恶龙突然听到了一声轻笑。

戴维不自觉地攥紧了手上的牧羊棍，整头龙就像是小时候披着床单蹦跳着装作是行侠仗义的勇者却突然被父母发现时一样，宛若被踩了尾巴的猫似得不自觉紧张地四处张望。

四周空无一人，他自然没能看到任何一个人。然而，在紧张之下变得格外敏锐的听力还是帮他成功捕捉到了一个声音。

那个声音他也很是熟悉，正是那个看着格外喜欢他的昆蒂娜女士的声音。

“你猜猜我刚刚看到了什么。刚刚戴维正在努力试图命令绵羊呢，真是太可爱了。”许是因为念到戴维的名字便会不自觉露出微笑似得，昆蒂娜的声音里也充满了笑意。

那个因为要训练于是没时间放羊，最后只能让他来代劳的勇者此时也是一副悠闲的模样，笑着附和道：“确实可爱。”

一瞬间，戴维觉得自己的脸突然就烧了起来。

对一头正在认真地给自己的手下用威严的声音下达指令的龙来说，“可爱”这个形容词简直带着几近于毁灭级别的恐怖。

……难怪那些龙最后都不再说这样的话了，怕不是都被自己的手下在不经意之间摧毁了所有信心吧。

那他们都不知道要告诉他一下的。戴维有些窘迫地低下了头，他感觉自己身后仿佛都有着恍若实质般的视线在追逐着他的背影。

连回头确认都不敢，戴维看着整齐朝远去离去的羊群，赶忙像是逃亡一般地快速追了上去。

……

跟着羊群离开家越远，戴维就越觉得不对劲。

羊群去往的地方并非是什么有着丰沃牧草的草地，而是随着距离拉远而变得越来越茂盛的林木。

眼看着就要一头扎进森林里，戴维及时喝止了还在前进的羊群，开始观察四周的环境。

这确实不是什么能让羊吃饱喝足的地方。

戴维收回视线，开始皱着脸思考事情最后怎么会发展成这样。在仔细地从最开始回忆到现在后，这头恶龙终于找到了原因——

羊群走到这里，可不就是因为他最开始拿着牧羊棍随手瞎指了一个方向么！

绵羊听不懂通用语，它们看着恶龙的动作，因为察觉到恶龙的龙威而觉得恐惧。最终，它们沿着恶龙随手一指而定下来的方向，最后走到了这里。

啊啊啊！放羊真的好难啊！

恶龙抱着头懊恼了一瞬，随即张开了翅膀准备飞到空中寻找合适的草地，以便让他能把羊带到合适的草地上。

然而，就在他这么打算并准备这么落实时，戴维突然嗅到了一抹极淡然的血腥味。

他扇着翅膀在半空中停滞了一瞬，旋即快速地循着血腥味找了过去。

茂盛到几乎要遮天蔽日的树林里，一只绿皮的哥布林靠着树倒在地上。他身下积了一滩深红色的血，不远处更加深入树林的一串血迹则是指明了他逃亡时来的路。

……这是已经死掉了么？

看着他几乎没什么起伏变化的胸口，戴维一时间甚至都不敢上前。

树边，即便如此虚弱却还坚持着警戒的哥布林惊恐而又艰难地睁开了他的双眼。他看到在他面前的半空中，一对在他看来几近占据了他所有视线的翅膀于他眼中张开。

因为失血过多而有些发黑的视野看不清面前魔物的面容，他只能看到一双金色的竖瞳定定地看着他，像是天上遥不可及的太阳突然就落到了他面前。

“救救我……求你……”他挣扎着，朝着那个方向伸出了沾满了血的手。

然后很快地，他就感觉自己像是被人轻轻地抱了起来。

——像是最后被太阳抱在了怀里。

大量失血以至于有些维持不住体温的哥布林感受着隔着一层衣服传递到他身上的温度，在失去意识前有些恍惚地想着。

……

戴维抱着哥布林快速沿着来时的路飞了回去。从未受过伤，身上没有药物，也不知道要如何治疗的恶龙在这一瞬间，一时间也只想到了那个善良的勇者，下意识地想要寻求对方的帮助。

他忘记了勇者的使命大都是“诛杀魔物”，他也忘记了那位勇者可能曾经在恶龙之颠见过他，如果要掩盖好自己的真实身份，他就必须得收敛好自己这对覆盖着红色鳞片的，格外肖似恶龙之颠上的龙的翅膀。

他落在勇者的屋子前，收拢好翅膀有些无助地喊着勇者的名讳。

“沃瑞尔，沃瑞尔，他快要死了。”

可是还没见到那个善良的勇者，一声尖叫却是突然响彻了这一方天地。

“啊！魔物！”

恶龙转头看过去，那看着像是同一个村庄里的村民。

他提着一只小桶，许是过来和勇者买羊奶的。

见到戴维看过来，他惊慌地往后退了几步，用着有些虚张声势的语调梗着脖子喊道：“老实点，你这头可恶的魔物。你这是倒霉直接落到了勇者的家门口，如果你敢对我做什么，里面的勇者很快就会拿着长剑冲出来。”

而从对方的眼睛里，戴维最终看到了那头“可恶的魔物”几乎算得上是有些惊慌失措的脸——

没有鳞片，没有犄角，没有翅膀，也没有爪子。他看着是那么像是一个人类，只有一双金色的竖瞳诉说了他与人类的不同。

但就是这一点称得上是细微的不同，就几近是残忍地说明了他们之间的区别。

在很久之前，戴维就隐约明白了那一些东西。它们让他觉得困惑，也会让他莫名其妙地觉得悲伤。

而在今天，他终于能尝试着用言语将其描述出来。

他想起了勇者之前和他说的话。

“因为正义也是有偏见的。”

是的，因为正义也是有偏见的，无论是有着一双非人眼瞳的他，还是他抱着的这只浑身浴血的哥布林，都毫无疑问地被排除在了正义之外。

所以哪怕他此时掩藏住了自己的鳞片，收敛好了自己的翅膀，他也只能是一头“可恶的魔物”。

……所以在那时，在那两头龙看到那头年幼的小龙学着童话书里写着的故事，披着床单假装勇者的时候，他们的表情才会是那样的悲伤，以至于那张覆盖着坚硬鳞片的脸都仿佛在一瞬间被这种情绪浸透泡软。

——因为他们无奈却又清楚地知道，眼前的这头小龙在未来很快就能发现，自己永远都无法成为一个勇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