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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休春的忐忑其实分几种原因。

一个是他确实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公子,不知道公子再见到他会是何种态度。

明明当初亲口说了要做对方的亲信,结果许多事都不得不转交给了别人,这么久都没有再见面,哪怕他有收到关于公子的消息密报,也还是不免会担心公子不想再见他。

另一个原因则占得比重更大一点。

在去西厂之前,他都没有告知过公子他的身份。

当初公子问他名字的时候,他只说了自己叫休春,直到去西厂任职,都没向对方提过他的姓氏。

虽然这是情有可原的,他也曾想过公子或许对自己的身份有过了解猜测,但是全天下人都知道了,他现在才有时间来见公子。

有这样的不坦诚相告,便称得上是故意隐瞒。

如果公子认为自己在对方身边只是为了给梨家翻案,是在利用对方,那么公子说不定就真的会不想见他,也不想要他了。

因为想到这些缘故,梨休春便自然而然对来见公子一事感到忐忑,对于几个陌生面孔,也没有多想。

他是知道小皇帝在这段时间里如何讨好公子的,陛下本就喜爱公子,会做出那些举动并不奇怪,何况名义上他们本就是一对。

就算他在收到那些情报时怎么不愉快,这都是既定事实,而陛下是在对公子好,如果他阻止,那才对公子不利。

圣上的宠爱就是公子行事无忌的最强底气,如果没事去阻碍,那其他人以为公子被陛下厌弃了,少不得会有人想要落井下石。

所以小皇帝给公子送了多少奇珍异宝、细心奴仆,只要确定没有隐患,都是正常且他不应该阻止的。

因此,在见到上滁宫里那些陌生事物与陌生面孔时,梨督主都没有放在心上,他全部心神都在担心公子会不会怪他、会不会不想见他上了。

由此也就没有想到,他居然会被一个陌生的宫人拦住进上滁宫的路。

在那一刻,他最先想到的是,这是不是公子的意思?公子真的不想见他了吗?

但随后,那宫人开口的话却否定了这个猜测。

那个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趁着他不在被安插到公子身边的家伙说:“你是什么人?”

啊啊啊,他不能见到公子的时间,居然已经久得连上滁宫里的人都不认识自己是谁的地步了吗?

“大胆!这可是梨督主。”身后的人比他更先开口斥责。

和百姓们此时所知的不同,宫里和朝堂上对西厂梨督主的印象就不全是苦大仇深的复仇遗孤了,越靠近权力中心的人,也越知道西厂极其督主的手段之狠辣。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那么多世阀连根拔起,靠的当然不是仁爱之心,而是残酷刑罚。

手段残忍再加上权势滔天,大多数人对梨督主的敬,除了因其权力地位,也还畏惧其冷酷与血腥。

虽然这一次梨休春为了来见公子,所以用香掩盖住了身上的血腥气,但身上的森冷气势,在不悦起来的时候还是能很让人胆寒的。

再加上身后的手下也都一身丝毫不和善的气息,联想到梨督主的传闻,宫殿门口的下人确实被这声呵斥吓得后退了半步。

要是梨休春穿的是官服,那这宫人也还不至于一开口就那么不客气,至少还能从衣服上认出来人的身份。

可梨督主认为他是来见公子的,这不是公事,没有必要穿官服,宫人见到一群穿着常服的陌生人要进来,自然得问一声的。

这可是晏公子的宫殿,全天下都知道陛下有多重视晏公子,就算穿得富贵、明显是有地位的人,在认不出是谁的情况下,也不可能随便将身份不明的人放进去。

回头要是出了事,那项上人头还要不要了?

可即便得知了来人的身份,宫人也吓得后退了半步,却也没有轻易就让人进去。

或者说,就是因为知道了来人的身份,才更不能轻易放人进去。

梨督主是什么人啊?晏公子那么柔弱的人,见这阉人岂不是羊入虎口?

看这几个人一身凶煞之气,说不定才折磨完人不久,公子要是受到惊吓可怎么办?

所以殿门口的下人给自己打了打气,把后退的半步又挪回来了。

“你……”

见这宫人一副不会轻易把人放进去的架势,西厂的人又要抬手斥责了,被自家督主拦了下来。

梨休春阻止了,手下的人当然也不敢越过他说话,便只能愤愤地放下了手。

西厂的人嚣张是有底气的,能拔掉世阀那些动不动就是大官的家族,隶属于当今天子的部门机构,毫无疑问是有很大的特权的,某些品级的官员都能随便抓,更何况是眼前这个小小宫人?

因此见到这样态度的宫中下人,自然心中愤愤。

梨休春当然清楚手下人的想法,但这是在公子的殿门口,他不想招惹事端。

本身公子会不会对他生气就已经是很让人担心的事了,没有道理再徒添一桩可能会让公子更加不快的事来。

所以他只是看起来很客气地开口道:“休春来请求见公子一面,还望通报一声。”

虽然是貌似和善的态度,但他长相本就邪气,进入西厂以后身上气势愈发凌厉,再衬着身后手下一样毫不平和的气势,与其说是客气,看起来倒更像是某种威胁。

宫人才鼓起勇气挺直的脊背,就在这句看似和气的话里稍稍弯了一点。

鉴于这实在是很正当的请求,守在殿门口的宫人们就对视一眼,其中一人进去通报了。

很快,去的人就回来说可以进去了。

公子是愿意见他的。这个消息总算让男人心情好了点。

梨督主抬起手,对手下人吩咐道:“你们就留在这里吧,我自己去见公子就可以了。”

对于这个命令,西厂的人没有异议,“是。”

随后,梨休春看着门口几个貌似对他很警惕的宫人,笑了笑,在那张毫不正派的脸上显得颇有几分深意。

“不必担心,我是不会危害公子的。”他这样说。

但这群连他这个上滁宫里的人都认不出来的愚蠢下人,就不一定了。

他在把工作交给其他宫人的时候,还算比较放心,因为上滁宫里的下人不会有胆子敢反他,也就不十分担心会有人取代他在公子身边的位置。

然而现在,一群新的下人,认不出来他,还觉得他可能会危害公子?

不用怀疑,这一定是小皇帝搞的鬼,这群人不就是那位陛下送过来的吗?他们认不出他,但他可认得出他们。

本是觉得不会对公子不利,多点人也有利于防止将伺候公子的事情揽到一个人身上去,避免公子对其他人欣赏起来,可万万没想到,如今反而对自己不利起来了。

显然,因为他当日的言行,当今陛下对他在公子面前的地位,其实很是忌惮。

梨休春一边这么想,一边往前走,不仅是陌生脸孔的下人他看不顺眼,那些他走前没有的奇珍异宝,他也看得很不顺眼。

不过在见到公子的身影时,上一秒还在心中不愉快的梨督主,此时就没有多余的想法了。

他确实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见到对方了。

青年半靠在卧榻上,手边放着一本话本,大约不久前正在看这个打发时间,身上穿着春夏时节的衣装,但因着今日天气有些冷,又盖了件绒毛斗篷。

见到他来了,也并未撑起身或者坐起来,只懒懒道:“梨督主。”

听见这个称呼,男人顿时就跪下来了。

可在跪下来的时候,梨休春心里想的却是:那件斗篷是他送的。

确实,他有很长时间没能见到公子了,但这不妨碍他见到好的东西也想给公子送过去。

陛下能送,他当然也能送。

当他见到这件斗篷的时候,他就觉得,最近天气已经在转凉了,而公子身体不好,这斗篷漂亮也暖和,或许能对公子有用。

而今公子披着他送的斗篷,也并未叫他别来见他,那一定没有非常生气。

公子一定不会不要他的。

见到跪下来的西厂督主,其他下人都吓了一跳,而晏长初则是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奴才来向公子请罪。”

闻言,青年终于从卧榻上起来了。

他撑着脑袋,看不出喜怒,只说道:“梨督主现在可不该自称奴才了。”

梨休春垂着眼,“在公子面前,我一直都是公子的奴才。”

“是吗?”晏长初问得意味不明,却很有几分当日叫他反省的影子,“我以为你当日已经想明白了,但似乎并非如此?”

这让梨休春升起了那天公子生气时的不知所措。

他……他又做错了吗?

男人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而晏长初比他更先开口。

“我不喜欢。”公子这样说。

“是!”男人瞬间反应过来,改了口,“是,臣来向公子请罪。”

青年重新躺回卧榻,顺便屏退了下人,“你来请何罪?”

于是梨休春就开始历数自己的罪处。

说他不应该在请求成为了公子的亲信以后,却没有做到作为对方亲信的职责,在新增了西厂职务后,服侍与见面次数都日渐减少,可称为渎职。

说他不应该直到翻案成功前都没有对公子告知自己的真实身份,可称为欺瞒主人。

说他不应该以翻案为目的的初衷去计划那滑稽的初见、请求成为公子的亲信,可称为用心不纯。

晏长初安静听他说完,“看来你自己已经清楚得很了。”

“请公子治罪。”

听闻此言,榻上的青年便拾起放在一旁的话本,说道:“我可治不了梨督主的罪。”

看起来轻轻巧巧,可是不处罚他,不就是不想原谅他的意思吗?

“公子……”

晏长初不应他了,“梨督主若是没有其他事,就请回吧。”

【宿主真的很生气吗?】

系统感到十分稀奇,他很难想象宿主那样的人,会像是把某个人看得很重要很信赖一样,为这种事情生气。

明明照宿主之前的行为,也不太能看得出来有这么喜欢这个人啊。

果然,晏长初对它回道:【没有,我也没说过我生气了。】

得到这个答案,系统也就安安静静没再出声了。

系统得到了回答,梨督主却还很低沉,

“……臣是上滁宫的人。”他这样回复青年方才的话。

这次晏长初没再回他,仿佛已经沉浸在书中世界里了一样。

他们之间沉默了一会儿,梨休春有点怕自己再开口,公子会更生气,可要是不说点什么或者做点什么,公子可能就真的不要他了。

踌躇了一会儿,梨休春还是开口了,“方才臣说错了,臣是公子的人,臣或罪该万死,但对公子绝无二心。”

晏长初还是没有理会他。

但是也并没有叫人过来将他带走。梨休春忽然意识到这一点。

“胆子这么小,也敢说是我的人?”勒令他反省那一夜的话莫名忽然出现在他的脑海。

男人迟疑地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扯了扯青年垂下来的衣摆。

“公子……”

眼前的主人没有怪罪他刚才的举动,梨休春咽了咽口水,然后猛地翻身上榻,整个人压在了公子身上。

话本与斗篷一同散落,晏长初终于将目光放到他身上了。

怕他不仅生气,还厌恶起自己,梨休春马上解释道:“公子,臣有一事想告诉公子,您知道后便会确定臣对您绝无二心了。”

晏长初看着他,拉长了调子,“要这样告诉我?”

心中已经很紧张了,但男人还是点点头,坚定道:“是。”

“那你说吧。”

得到允许,梨休春有点颤抖地拉起青年的一只手,在对方直白的目光下,小声说了句“请公子恕罪。”

然后将那只白皙修长的手放到了身下。

“你……”

“就……就是这样,臣其实并非是真正的阉人。”他说得很小声,甚至有点担心公子会不会听不清,但事实应当已清晰的表达了出来。

说完,梨休春就迅速下了榻,头磕到地上,“请公子恕罪!”

他居然让公子的手碰到……简直是在玷污公子!

因为当初是用太监身份进的宫,就算是后来平反了梨家冤案,算是某种意义上的情有可原,但后宫里是有妃嫔的。

即使皇帝别说碰,连看都基本没看过,但是怎么说都是顶着后宫妃嫔的名头。

要是说他在以太监身份在宫里行动时其实不是真正的阉人,那就少不了秽乱后宫的嫌疑,事情就会变得麻烦起来,不如做一个符合大众想象的可怜复仇遗孤。

公子当然不是阉人,但那是例外,而自己就算暴露后没有被追究罪责,以后也会很难再见到公子。

所以自然还是继续以这个身份更好,能少掉一切不必要的麻烦。

梨休春没敢看公子的表情,他怕会见到嫌恶的神色,只是继续说道:“翻案时是澄清一切的好时机,到了现在则会很有嫌疑,如今公子知道了这件事,相当于掌握了臣的身家性命,以此作为证明,臣对公子绝无二心。”

他已经是乞求的模样,“请……别不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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