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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疏端了鱼汤回来,见老刘氏靠着床头,闭着眼,面容安宁祥和,胸口毫无起伏,像是已经失去了呼吸一样。

她心里一阵害怕,加快了脚步走到床边,轻声唤道:“祖母,祖母。”

老刘氏慢慢睁开眼睛,视线移到她身上好一会儿,才醒神过来,虚弱地笑了笑,“看祖母,又没忍住打了个盹儿。”

她余光见着沈清疏手里捧的碗,伸手出来,很是欣喜地道:“鱼汤好了?快给祖母尝尝。”

沈清疏本来说想喂她,老刘氏直接接了碗过去,她便也随她的意,只是小心顾看着,温声叮嘱道:“有些烫,您慢一点。”

她生怕老刘氏忽然走了,做得很着急,自然味道比不上小火慢炖。

老刘氏的味觉却已经不怎么灵敏了,她喝了小半碗,笑着夸赞说:“味道很好,已经不比府中厨子差了。”

沈清疏扯起嘴角艰难地跟着笑,接过空碗说:“您喜欢就好,我再去给您盛一碗。”

“不必了,祖母喝到这口就心满意足了,”老刘氏摆摆手,笑眯眯地道:“我之前回信,训诫你说君子应不拘小道,是祖母迂腐了,你喜欢就随你自己吧。”

她喝了汤,这会儿精神头忽然好起来,同沈清疏说了一会儿话,又把何氏同沈佩璃一家叫进来,叮嘱了些日常琐事。

沈清疏如何不知这是回光返照,几人都强忍着泪,对她的话一一点头答应了。

说着说着,老刘氏垂下眼皮,慢慢低下了头,沈清疏心里一惊,紧盯着她,大声喊道:“祖母!”

老刘氏听到这声,又清醒过来,见沈清疏眼睛一眨,流下两行泪来。

“别哭,哪个人都有这一天的,”老刘氏平和地笑了笑,“祖母累了,想要睡一觉。”

她挪着身子躺了下去,最后看了一眼沈清疏,呓语着说:“我要去见你祖父了。”

她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周围的哭声渐渐远去,一生之事如浮光掠影般闪现过。

十七岁,爹爹替她定了一门亲事,是他赏识的将领,大她好几岁。

第一次见面,他上门拜访,她躲在屏风后偷看,被他发现,并没有拆穿,只是温和地笑了笑。

第二次见面,是家宴上,他侃侃而谈,斯文有礼,同她想象中的粗豪样子大不相同。

新婚夜,他褪下戎装,一身喜袍,衬得格外俊朗,他红着脸,承诺说:“刘姑娘,我会对你好的。”

他们成婚好几年,仍是没有子嗣,他一开始安慰她说不着急,后来却也开始急躁,他纳了妾,那时候,她不是不怨的。

再几年,他们终于有了长子,他欣喜若狂,打发了所有妾室,待她比从前更加地好,她渐渐也就不计较往事。

孩子慢慢长大,终于娶妻,她虽不喜欢这个儿媳,却也满心欢喜。

她以为往后都是平顺日子了,可某一日,他忽然就去了,年少征战,到底伤了身子。

她大病一场,还未痊愈,她的儿子又忽然重病,她几乎以为自己要撑不过去了,命运却一波三折,叫她的孙儿这时诞生。

她努力维持着偌大的伯府,这个孩子几乎成了她的精神支柱,她把他当眼珠子一样疼爱,又怕宠坏了他,十分严格地管束。

她又撑过了二十年,喜堂之上,恍然如同昨日。

她也成了自己曾讨厌的人,她急不可待,逼着他纳妾生子,害怕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又像当年一样夺走他。

可她没料到,这孩子虽然像他祖父,却要比他坚定得多,他宁愿离开京城,也不妥协。

她失去了生活的重心,每日枯坐到黄昏,她渐渐开始后悔自责,不该逼得太紧。

她已经老了。

她不再出门,每日念着佛经,祈求她的孩儿平安健康,蜀地的来信一封又一封,她都珍藏着,常常拿出来翻阅。

这一天到来之时,上天垂怜,还能再见最后一面,她这一生,已经没有其他奢望了。

一幕幕画面闪过,最终定格在她出嫁那日,此日桃花灼灼,盟定白首之约。

沈清疏紧紧握着她的手,似乎感觉到她的脉搏渐渐停止,她抖着手凑到老刘氏鼻下。

她走了。

何氏哭了起来,屋里屋外的丫鬟婆子们也跟着啜泣,沈清疏呆了一会儿,擦干眼泪,慢慢地站起身。

她走到门口,看着满院的姹紫嫣红,忽然有些犯恶心,眼前跟着一黑,差点栽倒在地。

她扶着门框,在门槛上坐下来,无助地把头埋进膝盖里,好一阵儿,肩膀微微颤抖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刘伯坐到她旁边,摸了摸她的头,慈爱地道:“少爷,不要自责,老夫人走时没有遗憾,她从没怨怪过你。”

沈清疏没有动作,刘伯叹息一声,默默陪她坐着。

太阳一点点西移,已是黄昏时候了。

——

老刘氏身有诰命,寿衣棺材是早就已经准备好的,有林、赵两家姻亲的帮忙,刘叔带着下人,一手操办起了丧事。

沈清疏不懂这些,也没去关心,她换了丧服,整日里在灵堂守着,沈家人丁单薄,沈佩璃便带了闻勤陪她一起。

三年未见,互相都觉得陌生又熟悉,闻勤长高了一大截,虎头虎脑的,拉着母亲的衣角,好奇地望着她。

沈清疏那日见到他,不知怎的,一下子控制不住又落下泪来。

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沈清疏勉强打起精神应付,几个知交好友,孟柏舟、郑衡夫妇,夏薄言同公主,都是久别重逢了,她甫一回到京城,至亲便离世,众人也都体谅她的心情,拍拍她的肩膀,道一声“节哀”,没有多打扰她。

天气渐渐热了,灵堂四角搁着冰盆,呆着只觉阴寒,沈清疏不想让老刘氏尸身受苦,停灵五日之后便决定出丧。

林薇止便是这日到的京城,马车速度慢得多,她再如何着急追赶,也慢了好几日。

一下车,见着满目的白,她心里便“咯噔”一声,她还是回来晚了。

她直奔灵堂,进去便见沈清疏一身白麻孝服,侧跪在棺木前方,脊背微微弯着,不过十来日未见,人瞧着便瘦了一圈,形容憔悴。

听见声响,她慢慢转过头,见是林薇止,愣了好几瞬,两肩不自觉松懈下来,轻声说:“你回来了。”

她想要站起身来,不想跪久了血脉不畅,一时竟撑不起来,不得不以手支地。

林薇止连忙奔至近前,将她扶起来。

“祖母去世了。”沈清疏抓着她小臂,声线平静地叙述,平静得几乎死寂。

林薇止这段时间也不好受,此时见她满眼都是血丝,眼底一片青黑之色,鼻子不由地一酸,轻轻拥抱住她,歉声道:“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连日的情绪堆积在心里,沈清疏埋首在她肩上,几乎想要不管不顾地痛哭一场,可她到底记得这是什么场合,最终还是忍住了。

她无声地在她衣襟上蹭了两下,揩去眼泪,然后推开她,轻扯起嘴角道:“我们送祖母最后一程吧。”

和旁边沈佩璃见了礼,婢女们送来丧服,林薇止换完以后没多久,就到了入殓封棺的时候。

法师们在一边念着经,请来的阴阳先生有条不紊地按步骤入殓,棺盖抬了上来,慢慢推过去,从脚到头,一点一点遮掩住身体。

沈清疏站在旁边,将要封住时,忽然抬手阻在了棺盖面前,“不要,等一等!”

大家都看了过来,沈清疏凝着她死后发青的面孔,手上不自觉开始发抖,心里生出无限的恐慌,叫她五脏六腑都跟着疼痛起来。

棺木就要盖上这一刻,她才真正意识到,她真的失去她了,就像她曾经失去父母一样,从此再也见不到,听不见她的声音,看不到她的笑貌,她永远只活在她的记忆里了,她再去看她,只能看到一座冷冰冰的墓碑了。

不知不觉她已经泪流满面,软倒在棺木旁,紧紧抓着边沿,痛哭失声,“祖母,你别走,是我不孝顺,我错了,你别生气,你醒一醒啊……”

此情此景,林薇止即便同老刘氏相处时间不长,也禁不住落下泪来,沈佩璃更是哭成了泪人。

封棺的人丧事见得多了,也不觉得稀奇,便站在一边等这一家子哭完。

好一阵儿,还是林北澜看快要误了时辰,叹息一声,镇定自若地带人上前,将她们两姐弟硬拉开,命人封了棺,钉上木钉。

林薇止搀扶着沈清疏,替她擦了擦脸,细声安慰道:“振作一些,不是还要送祖母最后一程吗,别出了错漏,让她老人家走也走得不安心。”

沈清疏对着她,极力想要止住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她胡乱抹了把脸,哽咽着点了点头。

棺出城西,沈清疏作为长孙,捧着灵位走在棺木前面,墓地离得不远,上两任诚意伯都葬在这里。

遵老刘氏遗愿,将她葬在丈夫和儿子中间,一锹锹泥土埋下去,三跪九叩,丧礼就到此结束。

沈清疏昏昏沉沉完成了这一切,她因丧离任,朝廷并没有追究她的责任,加之她三年任期将至,三年考评皆为优等,因而给了她一段时间丧假,假后再讨论升迁事宜。

本朝对官员守孝的规定,仅限于父母去世,需丁忧二十七个月,其余并无强制要求。

沈清疏给吏部上了辞呈,自愿守孝一年,这些天来,她觉得身心都格外疲惫,需要一段时间好好调整。

吏部的答复还未下来,她状似正常,平淡地过了两日,却忽然就病倒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个人觉得这对祖母来说是好的结局,最终不那么执着,古代没有孩子也是考虑到这点,两人生出小男孩就太离谱了,女孩儿呢,祖母更不甘心。对女孩子来说,古代也不是一个美好的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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