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悲秋寒冬夏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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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天黑到天黑，折腾回村子里时，我已经筋疲力尽了。

路上我依旧吐了好几次。

狗娃更惨，从车上下来时，站都站不稳了。

他说他这几天没休息好，回来的路上一直绷着根弦。现在到村子了，弦也断了，整个人快跨了。

我迷迷糊糊地看着他，心想：你又不是木偶人，脑袋上也没有线，怎么会断呢？

狗娃把我送回家门口，看着屋里亮着光，说道：“你爹应该还没睡，等你呢。我就不进屋了，得赶紧回去睡觉了。你也早点休息。还有...”狗娃四下看了看，确定没有人以后，从兜里掏出一沓钱：“这是卖那两头猪的钱，先放在我这儿，我替你保管着。”

“好好好...”我点点头，此刻只想赶紧把这些吃的拿给爹。

我迫不及待的跑进屋，推开门就看见二嘎哥面色沉重地坐在椅子上，他阴着脸，似乎看到我回来一点都不高兴。

“哥我回来啦！”我没有注意到他的不对劲，自顾自地说着：“镇子可热闹可好玩了！我给爹买了好多吃的，你分一些回去。还有还有...喏！这个是给你的，叫消毒水，杀菌用的。本来我想买福什么林给你，但是药店的人说，我是小孩不能买...嘿嘿，我跟你说，这个果干酸酸甜甜，你尝尝....”

“胡晨！”二嘎哥突然厉声打断我。

我一脸茫然的看着他。

“你给你爹吃什么了？！”他站起来严肃地问我。

“没…没有什么啊...”我怯切地回答。

二嘎哥从来没有对我发过这么大的脾气，把我吓到了。

“没什么？！”二嘎哥气的浑身哆嗦：“你爹现在瘦的就剩皮包骨了！你还骗我！你连我都不相信了？”

我撅着嘴：“我当然相信你啊...真的没什么。”

“...你...你你...你还再撒谎！你不是好孩子了！”二嘎哥愤怒地说完这一句，摔门就走了。

我拿着那两瓶消毒水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耳边回响着他那句：你不是好孩子了！

他为什么要这样说？

是因为发现了我有秘密瞒着他吗？

可是他也有秘密瞒着我啊！

明明说过好朋友之间也是有不可告诉的秘密，怎么现在就突然生气了！

我偏不告诉你！我要守护好自己的秘密！

况且，撒谎也是二嘎哥教我的啊！他说过人在保护自己的时候，是可以撒谎的！那我保护自己的秘密，有什么错？！

错的是二嘎哥！

我当然是好孩子！

爹觉得我好！狗娃觉得我好！秋田觉得我好！就连镇子里的药店叔叔都说我懂礼貌，是好孩子！

哼！

感觉眼角湿湿的，才发现自己竟然哭了。

我擦擦眼泪，进里屋找爹。

一看到他，我吓住了。

爹躺在炕上，睁着眼睛，瘦的吓人，眼窝都凹出来了。他转动着眼球，看到我，艰难地抬起手，示意我过去。

我赶紧跑过去：“爹！爹你怎么了？我回来了...我给你带了好多好多的吃的！”我边说变解开手里的袋子，可是手一直颤抖，怎么解都解不开。

我着急的大哭起来。

爹把手搭在我脑袋上，一下一下地摸着我的头发，缓缓说道：“妞...妞妞...回...回来嘞...”

我点点头，眼泪止不住的流。

“别哭...”

“好！”我抹抹眼睛，可是泪珠根本停不下来。

“唉...”爹叹气，张了张嘴，他说话似乎已经很困难了，我看见他舌头上有一层厚厚的白霜，比粪妖精脸上的白粉还要厚。

“爹...你想说什么？”我把耳朵凑到他耳边，仔细听着。

“妞...妞妞...你都...都这么大了...”爹呼吸也不顺畅了，好像随时会断了气一样。

我害怕极了，马上想到了那盒药。

“爹...你...你别怕！我给你买了药回来！你...你吃下去就好了...病就没有了...”我哭着扯开袋子，拿出那盒药，然后接了一杯水。

“一次...一次是...”我仔细想：“对！一次五片！爹你吃了就好了。”

说着，我把五片药放进爹的口中，喂他喝水。

爹艰难地咽下那口药，然后看着我笑。

“爹...我给你买了好多好吃的…！等…等明早…明早你的病就好了，就可以吃了。”

爹点点头：“胡晨...咳咳..咳咳咳...胡晨真是好孩子。”

说完，他就闭上眼睛睡着了。

这是爹第一次叫我的名字，也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守在他旁边一夜，他再也没有醒过来。

爹死了。

二嘎哥第二天来找我，他看着炕上闭眼一脸安详的爹，还有我手中的那盒药，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我给爹擦干净脸，给他换了那件红色大毛衣。

我把爹埋葬在后山的大树下，跟娘葬在一起。

下葬的那天，只有我，狗娃，秋田，二嘎哥。

狗娃哭的撕心裂肺，秋田抽泣地抱着我。

可我一滴眼泪都没流。

爹说了，我是好孩子。

娘说了，爱哭的孩子不是好孩子。

所以我不能哭。

至少不能在他俩的墓前哭。

我经常在大树下坐着，看着满地的枯草和落叶自言自语：“爹，狗娃说你跟娘还活着，只是到了另一个我们看不见的地方。你在那里要好好生活。我不知道那边有没有干果，麦芽糖...反正我都给你烧过去了。狗娃说，想给你带什么，就把它们烧了，这样你在另外一个世界就能收到了。”

“娘，你也别让爹减肥了，他现在特别瘦，估计你都认不出他了。你带他多吃点，爹还是长胖些更好...”

说着说着，我就想哭。

然后我就不说了，努力把眼泪憋回去。

二嘎哥坐不远处的石头上，他望着我，额前的碎发挡住了眼睛，让人看不出表情。

我没有再去狗娃那里上课，他让我搬过去一起住，也被我拒绝了。

秋天很快就过去了，冬天要来了。

第一场雪很小，很薄。

下了没多久，就停了，地面上的雪也很快就不见了。

同样不见的，还有我家里剩下的几头猪和鸡。

都被村民们抢走了。

他们说快过年了，我不需要这些东西。

他们说我是祸害，害死了全家，早晚会害死整个村子。

他们说我是疯子，竟然给死人穿红衣服。

狗娃和他们理论，被打断了一条腿。

狗娃瘸着腿去找大牛怪，大牛怪把他轰了出去。

狗娃说要带我离开村子，去新的地方生活。

我再一次拒绝了。

村子里埋着爹跟娘，我不想离开。

狗娃没有强迫我。

他临走时，把之前卖猪的那些钱给我，并叮嘱我：“这个钱你自己留好，不要给任何人，也不要让任何人发现。”

秋田抱住我哭着说：“胡晨，我们以后会再见面的！你永远是我的好朋友！”

狗娃走了，带着秋田离开了。

我站在村口，看着他们坐车离开，秋田挥舞的身影渐渐变成一个小点，消失在大山里。

我把那些钱烧了，希望爹能收到，跟娘在另一个世界过好日子。

二嘎哥也不顾他爹的劝阻和村民们的闲话了。

他经常来照顾我，给我带饭，烧柴，陪我说话。

只是大部分时间，我都沉默。

有一次我问：“哥，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对我好的人，都离开我了呢？”

二嘎哥眼神复杂地看着我，沉默片刻，他说：“还有我陪着你啊。”

直到有一天，二嘎哥说他要跟大牛怪离开村子去办点事，很快就回来。

一天，两天，三天...一个月...两个月...他再也没有回来。

再也没有人跟我说话了。

我每天都在村子里闲逛，饿肚子的时候，就随便跑到一个人家里抢吃的。

会被打，会被骂。

但是我不在乎。

我习惯了。

有时候还会翻垃圾，抢狗食。

村民们看到了，就对我吐口水，骂道：“疯子就是疯子，连狗的食物都不放过！”

哼！你知道什么！

二嘎哥说过：人也是动物，跟狗，跟鸡，跟猪一样。只不过我们是高级动物。

狗娃也说过：食物不分贵贱，能填饱肚子就行。

我不怕这些人！

我很喜欢红色，因为爹喜欢。

最近村子里的红色越来越多，墙上挂的，门上贴的，身上穿的，都是红色。

我兴奋极了。

撕门上的红纸，拿墙上的红鞭炮，抢妇女脖子上的红围巾。

女人吓的哇哇叫，她指着我的鼻子骂，但是不像男人那样打我，似乎很怕我。

嘿嘿你们当然怕啦！我可是神仙！

她男人在屋里听到她的叫骂声，跑出来后看到我，气得要过来揍我。

我转头就跑，但是没跑多远，就摔倒在地上。

男人追上来，一把揪起我的头发，狠狠地朝我拳打脚踢。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大家拍手叫好，兴奋地为他加油打气。

我双手抱头，余光瞥见他兜里掉出来的火柴，想伸手去拿，可他一脚踩在我手上，狠狠地瞪着我。

我生气了，随手捡起一块石头用力砸在他脚上，他疼的龇牙咧嘴，抱着脚躺在地上乱叫。

我赶紧爬起来，拿起火柴“嘶”地一声点燃，扔在我抢来的东西上。

红纸烧成了黑色，围巾烧成焦，只有鞭炮劈里啪啦地作响。

我开心地拍手叫好，心想爹在另一个世界肯定能收到。

鼻子流出了血，嘴角也在流血。

可是我不在乎，血是红色的，我喜欢。

村民们受不了了，他们去找新村长，大家一致要把我撵出去。

可即便把我轰出盘山村，我还是会回来。

有人把我绑起来，然后开车载着我，把我丢进山里。

我看着四周的大山和枯树，躺在地上流泪。

那人看到我哭，似乎不忍心，他给我解开了绳子，扔了两个馒头，说：“剩下的路，就靠你自己了。”

说完，他骑着农用三轮车轰隆隆地走了。

我一边啃着馒头，一边顺着雪地上车轮的痕迹往回头。

从天亮到天黑，从天黑再到天亮。

馒头吃没了，我就翻旁边的雪堆，幸运的话，会找到冻死的老鼠或者鸟。

走着走着，地上车轮的痕迹找不见了。

它朝山崖边拐去，我伸头一看，下面是万丈深山，山石缝里的树枝上，还有一个黑帽子。

那个人就戴着黑帽子。

虽然地上没有了车轮的痕迹，但是通往村子的路只有一条。

不知走了多久，鞋底都磨破了，脚丫子冻得通红，我终于看见“盘山村”三个字。

又回到了我熟悉的村庄。

村民们看见我，吓得语无伦次。

可是他们没办法，碰到我进屋抢食物，也不敢再打我。

每个人都躲着我。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着。

后来，天气渐渐暖和了。

有村民对我说：“胡晨啊，你不是经常去你爹的墓前坐着嘛！那你就干脆住在那儿吧！大伙儿在那儿给你盖了个小房子，这样你就能经常陪着你爹了。”

再后来，我就搬到了后山。

在那颗大树下，有一个长长的方方的木头盒，就像镇子里招待所的床一样。

这不过这个床很大，还有盖子。

我把家里的棉被拿了去，铺在里面，比床还要软。

睡觉时，我就把床盖子盖上，留个缝儿。

睡醒了，我再把盖子拿走，然后靠在树下，看着太阳渐渐变成月亮。

无聊的时候，我就去坟地里转转，我发现这里时不时就会有好吃的。

有水果，有肉，有鸡蛋。

它们整整齐齐地放在墓碑前，被我吃个精光。

村民们看到后也无可奈何，对于他们来说，我只要不去村子里打扰他们的生活就好。

我也不想去，在这里每天都很开心，睡的也很好。

只是随着夏天的到来，这里的食物越来越少，来坟地里看望的人也越来越少。

反而墓碑的数量越来越多了。

夏天过去了。

天气又冷了。

村民似乎都消失了一样，我很久很久很久......很久没见人来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