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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京都寒冷刺骨,狂风呜咽似抽打着骨髓,霜雪洋洋洒洒落满了城内城外。
入目茫茫一片的白,却在这白色之中,有不一样的色彩。城外正举行着一场皇家祭祀,祈祷来年风调雨顺。
那庄重肃穆的圆形祭台上画着古老的纹样,圆台中央站着一个人,他与霜雪融为一体,整个人隐藏在国师宽大的衣袍下,帽子掩住了他的面容。
圆台之下站着许多人,大多是朝廷官员,唯有不远处的高台之上,坐着一身明黄锦服的天子,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白衣国师身上。
他点了三支香,祭拜天地后朝香炉走近,他背对着文武百官,背对着天子,也正是此刻,有破风声从他背后传来,眨眼已至。
他只觉得心口一凉,紧接着传来剧烈的疼痛,手中的香也拿不住了,摔落在地上,断成好几段。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心口。
那本该在风雪中叩拜天地的国师沈辞一身白袍被鲜血浸染,他心口插着一支金羽箭,鲜血顺着伤口涌出,在纯洁的白袍上绽开朵朵红梅,妖冶凛然。
狂风大作,吹得人瑟瑟发抖,白色的国师袍迎风猎猎,吹落了他遮住了面容的帽子。
帽子下是一张惊艳的容颜,虽然面色惨白,显得有些虚弱,却是令人产生想要呵护的冲动,他眼角接近鼻梁处有一颗小痣,如同化为人形的狐狸,故而民间常传国师沈辞,乃是妖道。
朝中大臣纵使见过他多次,此刻祭台周遭的所有人依旧生出一个想法,这人穿红衣该有多惊艳。
沈辞站在祭台中央,思绪被心口的金羽箭充斥,疼痛席卷了全身,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动不了。
好疼,心口被一箭贯穿,他疼得甚至无法开口说一句话。
周遭的景物如云烟散去,他倒下之前,望向了那个坐在高台上的帝王。
那人一身明黄锦服,头上戴着一顶垂帘冠,或许是心情激荡,掩面的垂帘微微晃动着,露出那一双带着杀意的眼眸,冷冽无比,竟比这冬日的霜雪,刺骨的寒风还要冷。
天之骄子手持一把照日弓,保持着射箭的姿势,意气风发,仿佛又看到那个跨马扬鞭,追逐猎物,年少恣意的少年。
沈辞对上天子眼中的杀意,勉强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笑。
他不仅是国师,还是帝师,他教导陛下面对强大的敌人需隐忍蛰伏,韬光养晦,待到时机成熟,一击必杀绝不留情。
如今那人做到了,却原来…
是为了对付他。
沈辞再也坚持不住,倒在祭台上,周遭无一人呼唤他,有的只是幸灾乐祸和嗤笑。
雪落在他的身上,企图阻挡那汩汩溢出的鲜血,寒风呜咽中,他缓缓闭上双眸。
他这辈子不负庆德皇帝所托,辅佐陛下稳坐皇位,朝廷纷乱之中早已忘记自己是谁,只知道自己是一个臣子,一直恪守本分,可到头来,落得个被天下唾骂,被自己的学生,当今陛下亲手所杀。
究竟是有多失败啊,他想。
若能重来…
他宁愿不曾上京,不曾遇见少年天子,不曾答应庆德皇帝辅佐他,或许也就不会…
丢了自己。
天子站在高台上神色不明,他收起弓箭,屹立于天地间,沉声道:“国师沈辞,意图借祭天大典谋反,现已被就地射杀,如有谋逆同党,归顺者既往不咎。”
祭台惊讶之余,纷纷跪了一片:“陛下万岁!”
大楚终究是要变天了。
众人不由得再度望向祭台上那道红白交织着的身影,也不知道当初国师沈辞杀了庆德皇帝,转而扶持小皇帝楚阆时,可有想到今日?
楚阆脱离了国师的掌控,如日中天,将大楚治理得井井有条,盛世繁华莫过于此。
然而谁也未曾料到,一年之后,大楚灭国,皇帝楚阆驾崩于御书房。
大楚繁华就此破灭。
.
…
“啊呀,国师大人这一觉睡得也忒久了,这陛下还等着呢,棠梨姑娘,您再去催催吧?”
耳边隐约传来十分轻的声音,仿佛在很远的地方,却让他听了个一清二楚。
脑海仿佛被搅拌似的,疼痛与昏沉齐至,沈辞费力地去睁眼。
房门也在此刻恰好被打开,一缕光从门外透进来,打散了屋内袅袅缠绕的熏香,照进床帘帷幔内的人。
沈辞彻底清醒过来,却还无法动弹,身上仿佛压了千斤重担,连动一动指尖的力气都没有。
“主子,您醒了吗?”床边传进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清脆婉转,令沈辞陡然一惊。
这分明是他府里贴身小丫鬟棠梨的声音,怎么会再一次听到?
莫非他死后满门抄斩,他们在地府重聚?可这里似乎是他的国师府,这帷幔房梁,萦绕在空中的熏香,都如此熟悉。
沈辞有太多的疑惑,却在心口作痛的一瞬间烟消云散,他忍不住低低呼了一声。
棠梨听见动静,连忙拉起了帷幔挂在一边,床上的人脸色有些白,棠梨将沈辞慢慢扶起来,靠在床柱边:“主子,赵公公在外面催呢,您似乎不大舒服,要不和赵公公说说,晚些再进宫?”
沈辞按着心口轻轻咳了两声:“赵公公可有说,陛下让我进宫是为何事?”
他的心中滋生出一种荒诞的想法,虽说上辈子想着若能重来,却也没有想到会真的发生“重活一世”这种事,他需要确认。
棠梨拿过一旁一直备着的水递给沈辞:“说是请您共商祭天大典的日子和一些事宜。”
祭天大典…
那些痛心疾首的记忆纷至沓来,他感觉心口一阵绞痛。
既然重来,为何不再往前回溯一些,偏偏要回到祭天大典的前一个月?
若他没有记错,这一次进宫,他便是和楚阆商定了祭天大典定在一月之后,那个飞雪满天的日子,也给足了楚阆筹划杀他的时间。
沈辞眸中微微翻涌着,他说过,若能重来,他定要抛弃这京都的一切喧嚣。
沈辞撑着身子从床榻上起来,眼前微微一黑,棠梨眼疾手快将他扶住。
沈辞一向身子骨不好,但不至于如此孱弱,这是重生的影响吗?
沈辞轻轻皱眉:“我这身子…?”
棠梨在旁边叹气:“主子之前说窥探太多天机容易出事,没想到却是折损自己的身子,长此下去可如何是好?”
“罢了,”沈辞摇了摇头,“你去回赵公公,说我一会儿便会进宫的。”
棠梨欲言又止,点了点头,出去了。
沈辞穿上外袍,并不着急出门,反而在书案前落座,提笔在明黄的折子上这下两个字——辞呈。
沈辞就这样带着写了辞呈的折子和天子金印上了马车,朝宫里缓缓而去。
赵公公早早就在御书房门口等着沈辞了,见他终于赶到,连忙迎了上来:“啊哟,国师大人您可终于来了,陛下已经等了许久了,快进去吧。”
沈辞略一点头,朝屋内走去。
赵公公眼尖地看到了沈辞手中的折子和一个小盒子,他总觉得,今日有大事要发生,方才陛下给他的感觉,也与往日不同。
沈辞刚进御书房便闻到了及其浓郁的龙涎香,他不怎么喜欢这个味道,故而沈辞每次授课,楚阆都会将这香灭了,今日明明请他来,却依旧点着…
沈辞不知道楚阆是什么意思,但都与他无关了。
他缓缓朝里面走去,绕过那道金碧流光的屏风,他看到了大楚的天子。
那人褪下了垂帘冠和庄重肃穆的朝服,只着了一身明黄中衣,比起朝堂上要随意些许,只是双眸锐利,看向沈辞的目光似凝成了冰霜。
沈辞对上这样的目光,心口又疼了起来,眼前的人和高台之上射箭的模样缓缓重叠,仿佛又回到了祭天大典的时候,这冰冷的目光,也是一模一样。
沈辞站在屏风旁未能再朝前一步。
楚阆静静地望着那道颀长却削瘦的身影走近,隔着屏风,一年之后重新见到活着的沈辞,才相信“重生”一事竟是真的。
没错,他重生了。
一年前沈辞在祭天大典被他亲手射杀,一年后大楚灭国,而他满怀不甘与怨恨重生,既然上天都愿意给他重来一次的机会,那么这一世,他一定会将身边的人都看个清楚,查清所有真相。
他从书案前起身,那目光眨眼之间已然不似方才那般冰冷,他走到沈辞身边,目光落在沈辞手中的折子上:“先生,您是有折子要上吗?”
沈辞看着楚阆,面上的神情依旧是尊敬,而非满含杀意,方才,莫非是他看错了?
也是,此时的天子,还隐忍蛰伏着,等着在祭天大典上一箭将他射杀,怎么可能早早露出这样的破绽。
沈辞点了点头,将手中的折子递给楚阆。
楚阆接过后,只扫了一眼,挑着眉看向沈辞。
沈辞后退一步,跪下将手中的盒子举过头顶:“陛下,这是天子金印,你如今早已及冠,也是时候将天子印交还了。”
楚阆垂眸看着他,没有动作。
沈辞怎么会突然交还天子印?他不是想要皇位的吗?他不是一直将自己当作傀儡吗?为什么突然辞官?
莫非是来试探?
楚阆将沈辞扶起:“先生说的哪里话,朕虽然已经及冠,却不及先生的才学谋略万一,要与学生学的还有很多。”
沈辞摇头,依旧道:“陛下聪慧,即便没有臣,陛下也能做好一个天子,臣教不了陛下,自请辞官,还请陛下准许。”
楚阆微微蹙眉,这和他印象中的沈辞有些出入,上辈子的沈辞强势且自负,从来不会说教不了他这种话,更别说辞官了。
楚阆看着沈辞,后者的神情不似作假。
只是,林禹最后说杀他是为了沈辞,而顾清也说是为了沈辞而背叛他,他要知道原因,必不可能放沈辞离开。
楚阆静了两秒,沈辞只觉得手上一轻,天子已经将金印接了过去。
金印离手,沈辞顿时觉得心中轻松了不少,心口的疼痛也淡去了一些,仿佛将前世积压在身上的重担与束缚一并丢了,轻快得很。
沈辞刚要行礼告退,便听见身旁的天子拉住他,将手里的明黄奏折从中间一分为二,竟是直接撕了。
沈辞:“…?”
楚阆将折子丢在一边,对沈辞道:“先生,从前是朕不懂事,时常不听先生劝诫,如今朕已知错,先生就莫要生气了,大楚不能没有国师,朕不能没有先生。”
沈辞听他好声好气地挽留,知道天子这是以为他生气了,故意做给他看呢。
沈辞轻笑一声,摇了摇头:“陛下,臣真的是来辞官的,方才奏折上,臣已擅自盖好了金印,臣明日便会离京,陛下保重。”
沈辞不常笑,但这样的笑,楚阆见过一次,在上一世祭天大典的时候,沈辞这样笑着,倒在了祭台上。
而现在,他打算抛下一切离开,如同一只欲飞九天的鹤,楚阆没来由地心慌。
不对,这不对,沈辞那么喜欢权力,怎么会如此轻易放手?
沈辞见楚阆不再言语,转身便走,不过两三步,身后的人再次将他拉住,两人换了个位置,沈辞望着楚阆深沉的眼眸,那双狭长的凤目有诡谲流转,总觉得,哪里变了,却又说不上来。
楚阆沉下来的模样有些可怕,沈辞见他逼近,一步步朝后退去,后腰顶到了桌沿,才惊觉退无可退,沈辞只好道:“陛下…?!”
他刚要开口询问,转眼之间变了调,楚阆竟然一把将他抱了起来,他此刻坐在书案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楚阆,瞪大了双眸。
楚阆上前一步,用身体做屏障,阻挡了沈辞想从书案上下来的动作,他看着沈辞震惊的模样,目光落在沈辞眼角的那颗小痣上。
传言说沈辞像狐,是狐狸精化为人形,是妖道,来祸乱大楚的。
他以前同意后半句,如今倒是觉得,沈辞确实像一只小狐狸,尤其是此刻受惊了的模样。
他双手撑在书案上,将沈辞围住,十分亲昵道:“先生,朕羽翼未丰,需要先生的教导,朕不能没有先生,还请先生留下,不要离开朕。”
沈辞锁眉,小皇帝得了天子金印,还没有了他这个压着他的人,不是应该欢喜雀跃,恨不得夹道欢送,将他立刻马上送出京都吗,怎么反而巴不得他留下?
“让开。”沈辞声音宛若玉碎。
楚阆没动,只是看着沈辞,却是说不出的强势。
沈辞垂眸看着他:“陛下,你不应该让任何人俯视你,你需要俯视天下。”
沈辞说完就后悔了,他随时随地教导楚阆已成习惯,如今他既然要离开,便不该再管这些。
楚阆倒是没太在意,只乖乖点头:“朕记下了。”
说着,倒是听话地退开了两步,沈辞连忙从书案上下来:“既如此,臣便告辞了。”
沈辞这次走快了两步,不让楚阆再把他拦下,然而他刚走到门口,便被御书房门口的侍卫拦住了,一看便是小皇帝的示意,楚阆这是铁了心要把他留下。
沈辞回身,望着好整以暇的楚阆:“陛下这是何意?”
楚阆笑了笑:“先生还未与朕商谈祭天大典一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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