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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香菇炖鸡来喽!”徐灵芝端着一个大大的瓷碗快步走过来,里面的肌肉和香菇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小玉!快来——”齐建军扯着脖子喊女儿,“你在厨房瞎忙活什么?别添乱了,快来吃!”
齐桑玉端着一盘花生米西芹从厨房里出来,一边吃一边坐在齐建军旁边,问:“你们还喝呀?爸,小酌怡情醉酒伤身啊!”
“我没多喝,就是陪着大壮喝两口。”齐建军说着,又让苏浩林,“大壮,你多喝点。”
“你也来一杯?”苏浩林拿着酒壶朝齐桑玉笑。
齐桑玉不悦的扫了他一眼,哼道:“不喝。”
“女孩子家不能喝白酒,对了,家里有桑葚酒,等着,爸给你拿去。”齐建军说着起身去里屋找酒。
齐桑玉看看左右没人,小声问苏浩林:“你怎么还不走?”
“叔说留我吃饭呢,我怎么能走?”苏浩林狡黠的笑着。
齐桑玉皱眉盯着苏浩林,以眼神表示自己强烈的不瞒。苏浩林则得意的回视着齐桑玉,像是个占了便宜的顽童。齐桑玉忽然发现这人有一双黑色曜石一般善良而幽深的眼睛,这样的对视甚至会令人觉得迷眩。
“吃了这么多还吃?饭桶么你!”齐桑玉又横了苏浩林一眼。
苏浩林嘿嘿一笑,还要说什么时,齐建军拿着一只细长的酒瓶出来了。“这是白桑葚酿的酒,当时你建华叔给了我两瓶,还有一瓶紫桑葚酿的,我起初没当是什么好东西,那天修鸡棚的时候跟你长河叔一起喝了,你长河叔说这酒太淡,没味儿。当时我尝了一口就知道是好东西,这瓶是特意留下的。”齐建军说着,把酒瓶递给苏浩林,“大壮,你来打开。”
苏浩林接过酒瓶来先看了一眼产地,惊讶的问:“这葚子对咱们来说也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只是这桑葚酿的酒我还是头一次见到。”
“我当时也这么说呢。不过人家这酒味道真好,比小玉给我买的那些高档红酒不差事儿。”齐建军又拿了两个玻璃酒杯来,催促着:“打开打开,你也尝一口儿。”
苏浩林依言把酒打开,给齐桑玉和自己各倒了一杯,又问齐建军:“叔,你也来一杯呗?”
齐建军笑道:“我不能掺酒喝,你就尝一口试试味道,这酒没度数,你喝不合适。”
“哈哈哈,我知道,我这是沾了桑玉的光儿了!”苏浩林笑着端起酒杯朝齐桑玉举了举,“桑玉是咱这沙窝里飞出去的金凤凰,我今天借花献佛敬咱们金凤凰一杯。以后得多向你学习啊!”
“你不用学,你本事大着呢。你花言巧语,巧舌如簧,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能难住你呢!”齐桑玉没好气的说道。
“啧,你怎么又寒碜我?我不是给你赔过不是了嘛!”苏浩林又跟齐桑玉碰了一下酒杯,“那我先干了,算是正式的给你赔不是,行不行?”
“赔什么不是?你们俩还有什么矛盾?”齐建军插嘴问。
“没矛盾,我这不是上午的时候找不到你跟婶子,就给桑玉打了个电话。也怪我没把话说明白,她一着急就买了车票赶回来了。说起来,她这次回来算是被我给诓回来的。”
徐灵芝端着一大盆排骨炖莲藕送到桌子上,说道:“这事儿不怪大壮,我正想着找个什么理由把她弄回来呢!谁家孩子过年还不回来呀?天大的事儿也得回来过年!”
苏浩林附和道:“对,天大的事儿也得回来过年。”
“骗子。”齐桑玉抓了一块大骨头狠狠地啃了一口。
不管齐桑玉心里有多不满,但回家总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家中有年迈的爷爷奶奶,还有不再年轻的父母,即便家里冷的叫人打哆嗦,家里的水咸涩难喝,家里的厕所是臭烘烘的茅坑,家里洗脸刷牙都不方便,但在最隆重的节日里跟家人在一起总是幸福的。
齐桑玉跟母亲徐灵芝一起窝在家里的火炕上聊了半宿的闲话儿,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早饭过后想起自己这次回来的仓促也没给爷爷奶奶以及父母买什么礼物,就想去城里一趟。村子到县城十几里路,说远不远,但是没有车,就有些困难。
徐灵芝为难的说:“我的电瓶车你敢骑吗?算了,你敢骑也不能让你骑,这大过年的要是摔一下可不行。要不你需要什么东西写下来,让你爸爸给你买回来就是了。”
“婶子!你的碗我给你送回来了。”苏浩林手里捧着两个瓷碗进来。
徐灵芝忙笑道:“你就用着吧!这么着急送回来干嘛!我们家里别的不多,盘子呀碗的多着呢。”
“昨天买了几个的,我一个人怎么着都能凑合。这过年了,你们家里客人多,盘子呀碗的用的多,可别一时摸不过来耽误事儿。”苏浩林说着,看了一眼裹着围巾的齐桑玉,又问:“你这是要出门吗?去哪儿?”
“她非要去城里一趟,这大冷的天怎么去呢!”徐灵芝叹道。
苏浩林眼睛一亮,笑嘻嘻的问齐桑玉:“我刚好要去城里给我奶奶买点东西,要不我带你去?”
齐桑玉想来想去也没别的办法,只好点头答应。徐灵芝又拿了一件自己的大羽绒服给齐桑玉穿上,又嘱咐他们买了东西早点回来,大年下人多车多,别到处瞎逛让家里人担心,云云。
苏浩林骑摩托车带着齐桑玉到了县城,先陪她去银行取了钱,又一起去商场买了些年货,最后齐桑玉说找花店买鲜花。苏浩林嘲讽道:“你可真是洋气了,咱们这土地方哪儿去买鲜花啊?”齐桑玉不理他,去商场一个化妆品专柜打听,专柜导购员给她指了路,她去买了一把白玫瑰。
“大过年的,要买也买红玫瑰啊。弄把白花多不吉利!”苏浩林继续吐槽,但见齐桑玉绷着脸没有一丝笑意,又笑问:“看你这一脸不高兴的样子,是因为回来过年没办法跟男朋友相聚吗?”
齐桑玉皱眉瞪了苏浩林一眼,不满的问:“你能不能闭上你的嘴?跟个老娘们儿一样嘚啵嘚啵说个没完,还是男人吗?”
“啧!你这是质疑我男人的能力?你……”
齐桑玉知道后面的话不好听,于是厉声呵斥:“闭嘴!”
苏浩林缓缓地把自己的嘴巴合上,然后伸手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
两个人从城里回来并没有着急回家,齐桑玉给苏浩林指路,让他沿着村南的一条路往桑林深处去。苏浩林原本想开个玩笑问问她是不是要跟自己约会,但一想到她那小表情,就把到嘴边的玩笑咽下去了。
齐桑玉带着苏浩林到了一个长满荒草的坟头,弯腰把怀里的白玫瑰放在破旧的墓碑跟前。苏浩林看清墓碑上的名字时,心像是被什么砸中,猛地缩成一团。齐桑玉把花放好之后朝着墓碑三鞠躬,直起腰来之后方说话:“苏浩林,今天我特意带你来这里,你知道是为什么吧?”
“为什么?”苏浩林心虚的撇开了视线。
“这么多年了,你还欠杨校长一句道歉。”齐桑玉对着墓碑说道:“杨老师,我把这个混蛋带到你面前了。当年他做的那些混账事儿不但毁了您的心血,也毁了这一片儿百姓的希望。我知道您临终前都期待着我们的黄沙地上的人们能富起来,只可惜您的愿望没能实现就去了。这些年村里的人们也都富裕了,过年了,我回来看看您,顺便把苏浩林这个混蛋带过来给您道歉,希望您九泉之下能够释怀。”
这座土坟里埋着的是一个渊博的学者,他的名字叫杨鸿远,是八十年代支援乡村教育的教师。苏浩林的名字还是他给取的,苏浩林命苦,两岁多的时候父亲因为出河工出了事故,母亲守了三年的寡,之后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半夜走了,据说是跟一个在邻村做木匠的人走的,但具体是什么样没有人跟苏浩林说。苏浩林到了上学的年龄了还没有学名,村里的男女老幼都叫他大壮。苏浩林的奶奶就求了杨校长给取个大名。杨校长知道他生在三月里,正是万物复苏的时节,就给他取名浩林。说希望这一片黄土地上“万物复苏,浩然成林”。
这是一个好名字,但是少年时的苏浩林并不领情,他把母亲对他的遗弃归咎于身边每一个对他好的人,他厌恶杨校长和学校里的每个老师,更厌恶他的二叔和二婶,甚至连辛苦抚养他的祖母都不喜欢。他每天都琢磨着怎么样让这些人出丑,怎么样让他们生气。叛逆期的少年一心想要跟全世界作对。身边的人越是生气,越是跳脚骂娘,他苏浩林的心里就越高兴。
杨校长对树木嫁接颇有研究,他处理学校公务之余还研究果树嫁接,想把这片沙地上野生的一种沙枣树和桑葚树改良品种。苏浩林上初三那年的早春,杨校长托省城农科院的朋友弄了十来颗树莓的幼苗来,还花钱买了塑料膜架起了温棚,想把树莓跟桑葚嫁接。
那时,苏浩林不知道杨校长做的事情有什么意义,但他知道杨校长的温棚是花了大价钱的东西,恰好这天他看见齐桑玉给一个男同学讲数学题心里莫名其妙的不高兴,就把铁筷子放到蜂窝煤炉子里烧红了,在塑料温棚上烫出一个个的窟窿,那些窟窿组成齐桑玉的名字,风一吹,发出呜呜的声响,苏浩林听着很开心。
苏浩林开心的结果就是杨校长的宝贝小树苗都冻死了,同时他暗恋齐桑玉的事情在学校以及十里八乡传开。苏浩林被他奶奶用洗衣服的棒槌狠狠地揍了一顿之后,又被他二叔锁进了柴房饿了三天,后来老太太终于忍不住开门给他送饭的时候发现人早就从小窗户里跑了。苏浩林半夜偷了他二叔的三百多块钱去了省城,一去再也没有消息。
少年时的往事涌上心头,苏浩林心中的愧疚无以复加,他立刻收起玩世不恭的表情,抬手把头盔摘下来放在脚边,又把衣领整理了一下,立正站好,对着墓碑深深地鞠了一躬。
苏浩林小时候被母亲遗弃,被村里人嘲笑,被喜欢的女孩子嫌弃,所以才一味的做坏事只图发泄心中的不快。如今的他早非昨日,又怎能不明白杨鸿远老人的苦心?
“杨校长,我小时候不懂事,做了许多对不起你的事情……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那样了。”苏浩林由衷的说道。
齐桑玉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又咬牙说道:“杨老师,如果你在天有灵,就多托梦给这个混蛋,时刻提点他不要做坏事。”
“嘿!你太狠了吧?”苏浩林不满的瞪过去。
“你以为大家都那么闲吗?这世上愿意管你的都是还在乎你的人。不在乎你的人哪管你的死活。”齐桑玉说完,转身离开。
苏浩林站在远处细细的琢磨了一下齐桑玉的话,忽然喜不自胜的追了上去,喊道:“这么说你是在乎我的,对吧?”
“神经病。”齐桑玉冷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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