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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姐姐这般气愤,难不成又是世子做错了何事?”杨絮如执起紫砂茶壶,将已经沏好的茶汤缓缓注入了小杯中,随后将其移至沈浥尘的面前,轻笑道,“沈姐姐先喝口茶压压火气,一会再让世子好生认个错便是了。”

沈浥尘执起那茶杯置于鼻前轻嗅了片刻,丝丝缕缕的香韵沁人心脾,啜饮了几口后只觉神思怡然,方才翻涌的心潮也因此逐渐平息了下来。

“絮如怎知一定是她的过错?”沈浥尘面上亦是带着几分笑意。

杨絮如眉眼低垂,让人看不清里头的情绪,“沈姐姐是何为人?轻易不与人计较,若真计较了,那定是对方的错。”

“絮如与她相识多年,没想到竟是偏帮于我,真是让人荣幸之至。”

这话中的调侃意味杨絮如自是听得明白,抬眸略有些娇嗔之意,“沈姐姐真是好生没道理,我这般帮你,你倒好,竟还反过来取笑我。”

沈浥尘浅笑着摇了摇头,“果真还是与絮如投缘些,不过与你浅谈几句,方才的郁闷便尽皆散了去。”

“沈姐姐这话还是莫要说得太早,若当真与我多处些时日,怕是要厌烦的。”杨絮如说着美眸中便染上了几缕愁思。

“这话怎说?”沈浥尘疑道,“你我二人秉性相投,又皆喜乐理,只恨相识太晚,哪会生嫌弃之心?”

“若非如此,世子怎的愈发不愿来此,难道不是日久生厌了吗?”

沈浥尘闻言不由失笑,宽解她道:“絮如这是想哪去了?她这些时日不过是诸事缠身不得解脱罢了,刚得了空闲不就又来寻你了?”

杨絮如只是苦笑,眼角撇到了一旁置在琴案上的遗珠,扯开了话头道:“我原想着将遗珠借予沈姐姐定是要许久才能收回的,没想到这么快便被送了回来,难道是遗珠不合沈姐姐意?”

“怎会?遗珠这等绝世名琴我稀罕还来不及呢,只是你我皆是好器乐之人,将心比心,若是要我将心爱之物出借他人,怕是要心生不舍的,如此这般,我又怎好夺人所爱?”沈浥尘说着突然心下一跳,若有所思又带着些惊疑地看向杨絮如。

杨絮如抬手抚摸了下面颊,不解的问道:“沈姐姐这般看着我是做何?难不成是我有何不妥?”

沈浥尘凝眉细思了许久,想着自打认识杨絮如以来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心中突然冒出了一个让人感觉荒唐至极却又十分可能存在的念头。

像是要证明心中所想,她犹疑着开口问道:“我可否问絮如一件事?”

杨絮如见她如此郑重,亦是生了几许忐忑,“沈姐姐但说无妨。”

“你是否……”沈浥尘断了数息,纠结了一会才继续说道,“是否心仪季舒?”

瞳孔猛地一缩,杨絮如抬起柔荑按了按额角,嘴角扯出了一抹笑,“沈姐姐这是在与我说笑吗?”

沈浥尘摇了摇头,一时只觉心乱如麻,比方才撞见那等事也好不了多少,她很是严肃地说道:“我未与你说笑,还请絮如莫要避讳我,究竟是也不是?”

“当然不是。”杨絮如坦然地直视她的双眼,平静地说道,“沈姐姐莫不是因我格外关注世子,因而才有此想?”

沈浥尘从她的眼中看不出任何波澜,暗暗忖度着她这话的真假,有些怀疑地再次问道:“当真?”

“自是真的。”杨絮如笑得毫无破绽,微微敛眸说道,“沈姐姐会有这般想法也是正常的,起初连我自个都误以为是对世子有了什么想法。”

看着沈浥尘疑惑的眼神,她继续说道:“沈姐姐应当明白,一个人若是见多了那些贪婪与肮脏,此时哪怕再看一棵草也会觉得眼前一亮,何况是如世子那等芝兰玉树之人呢?”

“起先与世子初时那会,或曾心有绮念,只是相识至今世子护我良多,这许多年我如何看不出世子以友人之心待我,并无风月之意?”杨絮如幽幽叹道,“何况我与世子身份云泥之别,怎会再生出那等心思来?”

沈浥尘听她这番肺腑之言已是信了七八分,心下重重地松了口气,自己可是知晓季舒乃是女子的,若她当真心悦季舒,哪日若是知晓了季舒的身份还不知要如何伤心呢。

再一看她此时颇有些自怨自艾,沈浥尘难免心生几分惋惜,思虑良久后便是问道:“絮如可想过有朝一日脱身而去?”

杨絮如心中苦涩万分,在这风月场所待久了,还真如戏子一般,练就了一身精湛的演技。

“沈姐姐不会不知,依大安律法,一日为娼,此生都脱不了贱籍,断没有从良的可能。”杨絮如叹了口气,浅笑道,“何况在这泥潭里待久了,便出不去了呢。”

看着她这温柔的笑意,沈浥尘只觉眼睛一阵酸痛,“即便没有良籍,亦可离了这污浊之地。”

杨絮如只是摇头,眼中黯淡无比,“身陷泥淖中,如何能脱得身去?即便脱身,又如何洗去身上的污浊?”

“絮如切不可如此说,人生于何地、又是何种身份无从选择,只是这清与浊,又岂是以此来断定的?有人于清静之地行污秽之事,亦有人于污浊之地守忠贞之节。”沈浥尘定定的看着她,“在我看来,絮如便如这天上明月之皎洁,不曾被污损半分。”

“沈姐姐真会安慰人。”

“不是安慰之语,我心中确是如此想。”沈浥尘认真的说道,“若换了季舒再此,想来她也是同样的想法。”

“我已宽心不少,沈姐姐不必再担忧。”杨絮如说着便展颜一笑。

“其实季舒早便与我说过,她或可助你脱身。”

杨絮如并未多想,直接出言婉拒道:“世子现下亦有难处,实不该再因我平添麻烦。”

见沈浥尘还想劝说,杨絮如抬起手止住了她的话头,“沈姐姐莫要再说,我在别处并不会比这好上多少。”

“这醉梦楼中不是没有女子被达官显贵看上,进而带入府中,只是她们最终都活不长久。”杨絮如一字一句地说着,像是杜鹃啼血一般,染了几分凄楚,“她们不是死于贫病,而是死于流言,死于蜚语。”

沈浥尘浑身一震,不再言语,她又岂会不知口舌之利有时更甚刀剑呢?

“我与世子还有三殿下,之所以能这般抛却身份相交,无非便是我等皆为世人所厌弃之人,因而同病相怜罢了。”杨絮如今夜似乎感慨良多,絮絮地说了起来,“我囿于身份受尽冷眼不得解脱,他们二人碍于形势有志难伸,只得敛尽才华招来诟病。”

“不过俱是这浮沉人世中苦苦挣扎的失意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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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间内,季舒跽坐在了紫檀小几的另一端,右手夹了枚墨玉棋子,正是犹疑不决。

“你以往最是果决,哪怕是认输也从不拖泥带水,今日是怎么了?”凌微看着烛光之下对面那人的灼灼容颜,眼中含笑。

季舒头都未抬,神情肃然的紧盯着那棋局,不见一丝往日的嬉笑怒骂,内敛而端凝。

“一子错,满盘皆落索,此刻正是生死攸关之际,不得不慎重。”

凌微听她如此言说,不由端正了身形。

“西北旱情,你如何看?”季舒突然问道。

凌微沉吟了片刻,谨慎地答道:“未曾亲临,不敢妄下论断。”

季舒摩挲着指间光滑的棋子,点点凉意渗入肌骨,“很严重,再拖下去必生动乱。”

凌微神色一凝,声音有些飘忽,“今晨朝会父皇已经驳回了王爷提议从江南调粮的折子。”

“看来是三州旱情有所缓解。”季舒嘴上这么说,面部表情却并未松动分毫,想了想又放出了一记惊雷,“拓跋弘潜入平都一月有余,我至今还未寻到他的踪迹。”

凌微闻言不由眉头紧锁,“你怀疑平都之内有人与他勾结?”

“不是怀疑,是肯定。”季舒长叹了口气,“凌绝下令平都戒严,怕是也没能将他搜出来。”

“能有如此手段掩藏拓跋弘的行迹,看来平都内还有暗手意图操纵这盘棋局。”季舒说着重重地将手中棋子置入盘中,“到你了。”

凌微瞧了一眼那棋局,眼神宛若深不见底的幽潭,,“你这招棋,可谓凶险异常。”

“险吗?”季舒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这二十年来,我又何曾顺遂过?”

凌微手指轻颤了下,拈着的棋子便重又落回了盒中,棋子碰撞间发出一声清亮的脆响,半晌后他才问道:“你待如何?”

“我欲挣份从龙之功,可愿成全于我?”季舒坐直身子,平视着他。

凌微猛地一震,眼中快速闪过一道精光,他微微垂着眸,掩去了眼底翻涌的波澜,“季舒,你不会不明白,太子若能继位,只要他不愿做曲家的傀儡,便不会动镇南王府。”

“我明白,可这并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凌微了然的勾起唇角,似乎陷入了回忆中,“还记得当年皇祖父在时,格外恩宠你,竟将我们所有皇孙召来,任你挑一人做其伴读,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你会选身份尊贵又聪颖异常的太孙。”

“结果你却选了无人问津的我,后来我问你为何选我,你说当时其他皇孙皆有伴读,唯我没有,看着怪可怜的。”凌微深吸口气,从回忆中抽回思绪,笑道,“今日你又选了我,我还是想问问原因为何?”

季舒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铿然道:“无他,你非无能碌碌之人,我亦如是。”

“这么多年,你果真从未变过。”凌微长叹了口气,感慨万分地说道。

季舒挑眉道:“你这么说,难不成已无昔时志向?”

凌微拂袖将棋盘上的棋子尽数扫落在地,起身行到了窗边,负手看着外面深沉的夜色。

“十岁那年我因课业出色被父皇褒奖了一番,散学回去的路上便被人推入了荷池中,那地方平日人多得很,可我喊了许久,却无一人前来搭救。”

“若不是你正巧进宫路过了此处,我怕是早便没了性命。”凌微顿了片刻,继续说道,“当时母妃走了三年,我在宫中无一人庇护,你劝我不必争一时长短,无奈之下我只得偃了在父皇跟前出头的心思。”

“谁知不久后一语成谶,你竟也如我一般。”凌微幽幽地说着,夜风扬起他的衣袂,那是早已失去的意气风发,“那场比试你败了拓跋宏,父皇却以两国和平为由要你赔罪。”

“我不知发生了何事,最终你负伤回府,这伤,一养便是五年,五年间,你再未踏出王府一步,平都也再无人说起那个一箭退突厥的你。”

“没想到十五那年你再次现身时,竟是在醉梦楼大闹了一场,自此后,一桩桩,一件件,你揽污名上身,这一揽便又是五年。”凌微回头看着她,眼中有意气,有希冀,还有些许藏得极深的情愫。

“季舒,便是天下人皆轻视于你,我也从未忘记过那个自幼便立志荡平胡寇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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