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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晨起时,季舒状态极好,丝毫不见疲态,稍稍洗漱过后便掀帐而出,帐外天朗气清,士兵们正在捡拾树枝埋锅造饭。
季舒默默看了一会,不多时朱能等将领尽皆汇合而来,军中甲胄在身,众将只抱拳一礼,朱能率先问道:“世子昨夜歇得可还好?”
“劳将军挂心,季舒一切都好。”季舒淡淡一笑,神情悠然。
朱能仔细观她面色,眼下不见青乌,确实比昨日精神许多,心中猜测她约莫已有决断,否则如何能安枕?
想起刚得到的消息,他急忙禀道:“末将前两日派人前往其他几位剿匪的将军处探听消息,方才人已回,言说几位将军都陷入了僵局,无法领兵来此汇合,如此,我等实不宜在此次久耗。”
“末将特来请示世子,大军是进是退?”朱能说着又给出了自己的观点,“横蜈岭一时难以攻克,我等不若收兵驰援几位将军,也好解他们困局。”
季舒来时便已得了消息,此刻闻言并不讶异,只是平静地说道:“若是退兵,赶往最近的一处匪地,需要几日?”
军中尽是步兵,朱能略一估算便道:“若是脚程快些,五六日可至。”
“五六日……除却横蜈岭,宁州还散布有十余处匪地未被剿除,近者五六日,远者却不知要几时,如此劳师动众,延误时日,不若毕其功于一役。”
朱能浓眉一皱,与其余将领对视一眼,投向季舒的目光有些晦涩,“世子欲战?”
“青衣军正声势浩大,横蜈岭内匪寇堪为宁州匪盗之首,此时若不杀鸡儆猴以震宵小,将军以为除去那些个不成气候的匪寨,便不会冒出其他匪寨来?”季舒看着他,目含压迫,“横蜈岭之寇,必除之!”
“此地已成死局,若强行攻之,不过平添伤亡。”朱能毫不退让地与她对视,微有敌意地说道,“世子虽奉陛下旨意统领我等,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若世子执意让军中将士送死,恕末将等不能从命!”
季舒心里明白,尚阳军终究归于曲氏一系,如非必要,朱能绝不会允许尚阳军出现大量伤亡,凌微远在掖城,无法弹压,若他们当真不听自己号令,她亦是毫无办法。
她心中虽有破敌之策,此时却不愿和盘托出,若不打压一番这些将领,日后只怕他们仗着人多,稍有分歧便这般不顾她的将令。
“琢郡与虎渊郡尚是未知之数,上野远有青衣军之忧,近有横蜈岭之患,莫要说那安居州府的妖僧。”
季舒眸色微冷,沉声道:“将军不要忘了,我等是奉命平定西北,宁州不定,何时方可北上庆州?若在此延误过多时日,以致庆州全境陷落,将军可担待得起?”
“这……世子休要危言耸听,庆州指挥使并未殒命,自当统领麾下边军剿除青衣乱匪。”朱能并不受她言语所激,仍是坚持己见,“末将并非不知宁州事急,只是正因局势紧张,我等才更要小心行事。”
季舒冷笑一声,上前一步,目光逼视着他,“实话与将军说了,为动员百姓尽快除蝗,宁州已全境实施以粮易蝗之策,掖城粮草至多撑到年关,如今临近秋末,冬日里大雪封路,若不能尽快平定宁州,前往博阳调粮,届时粮草耗尽,将军便看着我等是如何困死在上野的吧!”
朱能倒吸一口冷气,余下将领无不惶然失色,纷纷向季舒求证事情真伪。
眼看着朱能有所松动,季舒双目微阖,趁势说道:“将军恐怕不知,不日前甘州传来消息,太子战场接连失利,即便我们等得,却不知太子能不能撑到我等援兵之时了。”
朱能脸色骤变,半晌后咬了咬牙低头道:“并非末将等不愿听令,只是此处匪寨固若金汤,若无足够兵力,强行攻打实为下策。”
“我几时说过要强行攻打横蜈岭匪寨?”季舒略缓了语气,好言说道,“将军爱兵如子,季舒却也不是罔顾将士性命之人。”
朱能面上微疑,似有不信,只是季舒已然有意缓和,他也不想将事情闹得太难看,于是让步道:“末将方才失言顶撞,还请世子恕罪,若世子果真有妙计可破敌,我等自愿肝脑涂地。”
“计策是有,只是为防万一,不便吐露,尔等听令行事便可。”季舒看着他,目中别有深意。
朱能思量许久,最终只得低头道:“既如此,末将也不多问,只是丑话说在前头,若是末将发现世子计策难以成功……”
季舒抬手打断了他,神态凛然,“旬日之内若无法拿下此处,一切后果皆由我来承担,只是有一点,凡我将令,不遵者死!”
众将闻言,无不大惊,互相看了看后还是在朱能的领头下纷纷应是。
季舒点了点头,而后指着不远处升起的炊烟道:“岭内匪寇可能看到此处炊烟?”
众将大多都明了她的意思,当下有人答道:“匪寨据此甚远,只是我等会遣斥候入岭探查消息,匪寇自然也会,想来应该能够窥见。”
“如此,想来匪寇兴许能估摸出我军大致兵力。”
“这……军中将士也不能不吃饭,这点却是无法防备。”
众人还以为季舒是要借此发难,各个表情不一,朱能当即以眼神安抚他们,而后向季舒说道:“世子有何吩咐,但说无妨,我等必竭力而为。”
季舒并不下令,却是突然问道:“昨夜我观地图,发现大军驻地与黑风寨遥遥相对,想来查探黑风寨的斥候应当损伤最重,我说的可对?”
“正是,岭内匪寇发现我等驻地,兵力便向黑风寨倾斜,损伤更重也是在所难免。”
“既然如此,从今日起,遣一支人马前往与旋风寨相对之处,比着此地扎好营账,每至饭时便拾柴引火,此处燃多少灶,那一处便也燃多少,且需不时组成百人小队入岭巡视探查。”
朱能似有所想,不禁问道:“世子是想以炊烟和散兵让匪寇误以为我等援军以至,令他们将兵力集中在黑风、旋风二寨,届时我等奇袭当风寨?”
季舒淡然一笑,仿佛智珠在握,“是,也不是。”
朱能不知她心中谋算,却不妨碍他指出其中不足,“只要我等行动够快,集所有兵力强攻,按理来说,确实有可能赶在二寨驰援之前拿下兵力空虚的当风寨。”
“只是当风寨虽破,我军损伤怕是不在少数,然而敌军主力犹存,若他们弃二寨倾巢而出合围当风寨,我军危矣。”
诸将闻言,大多目露赞同之色,季舒计策虽奇,然而细细一想却觉有些鸡肋,他们攻打横蜈岭,若只是为拿下几个空壳子的匪寨,一把火将此地付之一炬便好,真想彻底解决匪患,必得消除匪寇的主力人马,如此才能叫他们再无卷土重来之机。
只是众人都想不出其他计策,不管怎么绕都避不开兵力不足这个窘境,又有季舒施压在前,因而心中虽不太赞成,却无多少人出言附和朱能。
季舒心知众人所忧,于是安抚道:“朱将军勿忧,奇袭当风寨是真,我的目的却不是强攻下那处。”
朱能半信半疑,明白自己此时已拦不住季舒,只好叹道:“世子心中有数便好,末将这便遣两千人马赶往另一处安营,傍晚兴许能赶至。”
季舒点了点头,随后又说道:“匪寇一旦有所猜测,岭内陷阱与埋伏只会越来越多,将军可遣人以厚金于附近城池村落征招猎户,每队士兵入岭时配备一定数额的猎人,如此也可减少些损伤。”
“末将领命。”朱能说罢当即下去安排人手。
一连三日,两处营地每日造饭时都会比前一日多燃十之一二的柴火,入岭的士兵换了一批又一批,黑风、旋风二寨之外的密林中也逐渐出现了小股的匪寇流窜,两军时有火拼,伤亡不断。
季舒也时常与士兵一同潜入岭内,匪寇的埋伏自然伤不着她,这几日足有百多人死在她手上,她的出现更是加重了岭内的肃杀气息。
蹲伏在粗壮的树干上,季舒身上尽是血污,方才碰上了一支百来人的匪寇,一番鏖战后,身边跟随的十来人死绝,不过那些匪寇也没能活着回去就是了。
她能够很明显的感觉到,两寨派出来的人在不断增加,她心里清楚,这是兵力大量往两寨倾斜的表现。
吐出一口浊气,季舒甩去了匕首上滴淌的血液,暗暗想着那处差不多也该动手了,几个纵身点跃,只见枝丫些微抖动,她便消失在了原处。
傍晚时分,夕阳西下,某处密林中聚集了大量人手,粗略一看人数约莫在七千上下,里头有近半的人持着斧子铁锯等物。
为首一玄甲小将赫然便是秦裕,其实他两日前便带着人抵达了横蜈岭,只是未免暴露行踪,不敢过早动手,连着两日他亲自蹲伏在此,并未发现匪寇巡视,这才将人尽数带入了岭内。
“主力人马已被世子牵制在了另外两寨,我等还需尽快动手才是。”随军的晋阳扫了眼周边密集的林木,向秦裕说道。
秦裕点了点头,将手一挥道:“动手!”
众人闻言,拿了工具的士兵,或挥斧劈砍,或持锯锯木,不多时便有一棵棵高矮不一的树木倒下,余下的人则将这些树木移至别处,腾出脚下的区域。
他们所伐之树并不连着,往往都有间隔,即便从高处俯瞰,也只能看出此地林木稀疏了些,并不能发现其中端倪,林中走兽也早在之前便用无心的毒物驱散了去,此时并不会因他们动作产生异象。
白日里众人都已饱睡过了,现下正是精神十足,连着砍了一个多时辰方才与移木之人进行调换。
典戎将手中双斧插入地下,伸手抹了把黑中泛红的脸,甩去满掌的汗水,歇了几息犹觉热得很,便动手解了身上甲胄,连上衣也给脱了个精光,而后提起双斧往肩上一抗,拍拍腿便离了此处。
队伍分散得极开,他走了足有小半个时辰才远远瞧见月光下的晋阳等人,沿路走来,不时可见光秃秃的树桩,林木稀疏了不少,倒让他感觉到了几许凉意,不由摸着肚皮舒服地咧了咧嘴。
晋阳见了他,拿起个水囊便扔了过去,方才伐木之时就数他速度最快,几乎一斧子下去便能砍到棵树,着实叫人惊叹。
典戎单手接过水囊,仰头三两口便喝尽了,不过其中大半都洒在了身上,他也不在意,抹了把嘴便走近了两人。
他生得粗壮,身长八尺有余,晋阳两人此时各自靠坐着棵树,倒将他显得像座小山一般。
将双斧掷入地中,典戎在晋阳身旁盘腿坐下,指着附近仍在伐树的士兵,满是不解地问道:“你说世子不让咱们趁机夜袭当风寨,却跑来此处砍树是几个意思?”
晋阳笑了笑,并不纠结此事,“这我哪知道?我等听令行事便好。”
典戎撇了撇嘴,将目光投向另一边的秦裕,笑着招呼道:“小将军可知道世子的用意?”
秦裕眼皮一掀,俊朗的面容多了几分刚毅,颊边还有一道伤痕尚未痊愈,他瞥了典戎一眼,不咸不淡地说道:“当风寨就是兵力再空虚,也不是我们七千人马能够拿下的。”
这点典戎心知肚明,他以往也打过横蜈岭这块风水宝地的主意,无奈攻不下,这才盯上了季舒等人押运的粮草,想凭着大批粮草招收更多人手一雪前耻,谁成想竟是踢上了铁板,差点将小命都给交代了。
“可就这样吊着,咱们也拖不起啊,世子那的人两万都不到,那三处寨子里屯的粮食少说能让他们吃上小半年,要我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放火烧了这横蜈岭,他们跑得了人,却运不走粮食!”
“若他们狗急跳墙,转攻掖城怎么办?别忘了北方落马郡还有青衣军蠢蠢欲动。”秦裕眸光一转,摸着身侧的一个树桩,意味深长地说道,“再说了,你以为世子要的只是他们的性命?”
典戎不明就里地看着他,不知为何周身蓦地起了阵寒意,让他不禁打了个哆嗦。
重新将上衣穿好,他操起板斧便朝旁处行了去,一边嘀咕道:“怪冷的,老子还是多去砍几棵树好了。”
见他的身影没入了林中,晋阳笑眯眯地转头看向了秦裕,“小将军以为此人如何?”
“有点本事,识时务,心眼多。”秦裕微垂着眸,轻嗤了一声,“怕死得很,翻不出世子的手掌心。”
“呵呵。”晋阳轻笑出声,片刻后又突然说道,“小将军果真看出了世子计策?”
“我等担了最隐秘的一环,看出来也算不得什么,晋管事看不出来?”
晋阳看着秦裕那张彻底脱去了少年人稚气的脸庞,摇了摇头道:“我不需要看出来,只要能将世子吩咐下来的事办妥就好,方才多谢小将军出言震慑那厮。”
秦裕抬眸与他对视,半晌后方说道:“世子救我性命,又予我兵马粮草,于我有大恩,我一心只想为父报仇,荡平突厥,除此之外再无他念。”
“同为世子办事,当不得晋管事这个谢字。”
晋阳笑容深了些,“有小将军这句话,也不枉世子一番信任培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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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军营地,季舒踩着月色自岭内归来,营中擎着火把巡视的兵将大都熟悉了她的这幅模样,然而看向她的目光中仍是隐有惧色。
季舒可不会去揣度他们的心思,大步回了自己的主帐,不多时便有士兵取来清水,待人退下后,她当即卸了身上甲胄,中衣也一并褪了去,就着清水简单地擦拭了下身子。
换上干净的寝衣,季舒周身仍弥漫着些许血气,即便心中嫌恶也没法子,取了外袍穿上后她匆匆出了营帐。
前往伤兵营查看了一番,季舒心情有些沉重,短短三日两处伤亡便多达七百余人,偏偏绯烟和无心不在,军中军医只能尽力医救轻伤者,伤重些的便只能听天由命了。
她没待多久便叹息着离了此处,漫无目的地行在规划齐整的营地内,身侧并未有人跟随,不经意的,她仰头看了眼上空,见皓月高悬,泛着清冷银辉,心中突然愈发难受,脚下步子便快了不少。
待回到自个帐前时,她才猛然回过神来,不禁苦笑一声,心内暗嘲自己矫情,不就是个月亮,也能让自己这般失态。
默默立了一会儿,季舒不得不承认,不怪前人望月怀人,她此刻就是见不得这么好的月亮。
察觉到帐前士兵探究的目光,季舒疾步入了帐中,帐内烛火明亮,案上摆了些新送来的军务,她此刻却无心处理。
她们分别时正是情浓,前两日不曾想起倒罢,今日只稍稍一想,便觉分外难捱,像是心口被钝刀剜去了一块,空落落的,夹杂着绵密的痛楚,痛中又伴着丝丝甜意,真个叫人抓心挠肝,欲解不得。
偏偏这思念便如渗进了骨髓似的,连不去想都做不到,有那么一瞬间,季舒真想不顾一切策马回去。
连着深呼吸了许久,季舒还是压下了那疯狂的念头,有些颓然地在案前坐下,她闭了闭眼,动手将上头的文书一一批阅。
处理了军务后,她又拣了几样要紧的事情抄录好,装入信封以蜡封缄,而后印上军印,正要唤人加急送往掖城,然而心思一动,反手将信封放下,她忙不迭取了张白纸来。
用墨锭重新磨了些墨,季舒执笔饱蘸浓墨,手腕微动,正待落笔,将要触及纸面时却又猛地顿住了,她微蹙着长眉,似乎有些踌躇。
不知过了多久,纸面突然溅开零星墨点,毫尖坠下的浓墨拽回了季舒的思绪,她有些懊恼地换了张干净的白纸,这下却是不犹豫了,疾笔而书,纸上赫然写着“卿卿吾妻,见字如晤”几字。
刚一写罢开头,季舒自个便忍不住红了脸,不禁丢了笔以手掩面,所幸此处只她一人,思念又太过熬人,羞了一会便也放开了脸面,捡起笔继续写。
这回落笔又慢了许多,往往思量许久方写下几字,时不时还要揪着头发苦思,只恨纸笺薄浅,难载相思,不能将心中话语一股脑塞进去。
待季舒将信封好,已是一个多时辰后的事情了,连着方才的那封信件一并拿上,她起身行至帐外,招来传令兵令其快马送去。
此时远在数百里之外的一处村落,沈浥尘蓦地止了箫声,在碧影诧异的目光下将碎玉插回腰间。
“小姐,怎么了?”
沈浥尘摇了摇头,掠去心间突然升起的异样感觉,自屋舍后行出,立在近旁的一条小道上,静默地看着不远处正在燃烧的巨大篝火。
碧影跟在她身后,挥手打开飘来的焦黑灰烬,见前方浓烟滚滚,不由咋舌道:“都治了这么多天了,这些飞蝗怎么就跟除不尽似的?”
夜色深沉,沈浥尘周身却被罩上了层橘红的焰光,除蝗的事项大都被何洛和季舒定下,留在这的士兵也都熟稔了这些事情,倒省了她不少功夫,只消把控流程,调度人手,因地制宜便可。
“我们这才多少人?不过尽力而为而已,能否彻底除去飞蝗,终究要看整个宁州的局势。”
碧影听得一知半解,不禁问道:“那等世子回来,局势是不是就变好了?”
骤然提及季舒,沈浥尘垂在身侧的指节微动,眸光逐渐变得柔软,心头也慢慢浸上了名为思念的情绪,她没有答话,神色却说明了一切。
抬手抚上左眼,她忽然抑制不住地想要看看那人,数百里的距离,也不知能不能瞧见。
沈浥尘正思量间,远处突然传来大片虫鸣声,一如前几夜,不知从何处又飞了来一群蝗虫,它们似有神智一般,扇动着翅膀飞近,如长龙般源源不绝扎入了篝火中。
附近不少士兵被猛然高涨的烈焰逼得退后了几步,沈浥尘却好似感觉不到灼热,立在原处分毫未动,窜动的烈焰像着了魔一般,接连带起阵阵热浪,扑打着她的衣袍。
秀眉紧蹙,沈浥尘眸底染上了几分晦涩,不顾身旁碧影惊骇的拉扯,反而朝前行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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