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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着喝了几日的药,季舒的病已是好了大半,独自骑马无妨,于是马车很快便空置了下来。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季舒再难见到沈浥尘的身影,便是每日里定时饮用的汤药,也都是绯烟送来的。
两日后,大军终于抵达了掖城,城门外,耿义率众兵将出迎,四周还有大量闻讯赶来的百姓,因着人数过多,耿义不得不派士兵将百姓给隔开。
季舒几人骑马在前,在百姓们的欢呼声中顺顺当当地入了城门,待沈浥尘策马行经时,两边却是乌泱泱的跪倒了一片,更有甚者以额触地,极尽虔诚。
这般情况,沈浥尘实是始料未及,只好停马劝了他们许久,这才让拥挤此处的人潮陆续散了去。
前方凌微与季舒边走边谈,很快便敲定了两日后的行程,这次季舒留守掖城,待奚夷城修建好后,便配合何洛将城中余粮转移过去。凌微则按照何洛的计策前往博阳调粮,耿义率三万人护送。
两人议罢,凌微不禁细细打量了她几眼,而后状似随意地问道:“你与沈姑娘闹别扭了?”
季舒闻言一愣,随后笑道:“只是对某些事情有些分歧而已,不日便可解决,算不得什么大问题。”
“是么?”凌微不置可否,片刻后突然说道,“她昨日与我说,想和我一道去博阳,此事你可知?”
季舒眼神微黯,很快又恢复正常,平静地说道:“何大哥不是说出行的动静要大些吗?她如今广为人所知,与你同去博阳正好。”
凌微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而除了略微苍白的脸色外,却是看不出任何情绪,他收回了视线,淡然说道:“既然你无异议,我便让人知会她动身时间。”
过不多时,一行人便到了州府大门前,季舒当先下马,快步入了府内,浑然不顾同行的几人。
凌微在后头看了好一会,直至她的背影消失不见,这才将目光移至了身旁的杜玉衡,“可打听出她们之间发生了何事?”
杜玉衡摇了摇头,为难道:“这两人转变得太过突然,毫无端倪可查。”
默了片刻,凌微眼底掠过几许亮光,下马步入了府内,“罢了,她连番征战,留在掖城养病也好。”
是夜,季舒自行挪了间屋子,屋内烛火通明,她正埋头翻看本书卷,书案上亦七零八落散了不少。
没过多久,突传来一阵敲门声响,她头也没抬,只开口让人进来。
“吱呀”一声,房门应声而开,很快又被合上,耳畔听得轻微的脚步声渐近,她仍是随口说了句:“搁着吧。”
眼角余光中,烛火投下的细长人影停驻了一瞬,随后继续缓步行来,季舒心中一跳,抬眸看去,果见来人是沈浥尘。
眼神相触之时,两人均停下了动作,沈浥尘端着托盘立在不远处,菜肴的气息很快逸散在空气中。
不过片刻,季舒便合上了手中的书卷,而后将案上凌乱的书籍匆匆收拾好,起身放回了书架上。
再回身时,她面上已带了些许笑意,平和地问道:“是来与我告别的吗?”
沈浥尘长睫一颤,有些狼狈地避开了她的目光,移步行至案前,将托盘中的饭食一一摆上,虽无珍馐美馔,却也荤素齐全,比起刚至宁州时的粟米粗盐,已是好上许多。
季舒也当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回到案后坐下,在她欲起身之时拉住了她的手腕,“一起吃吧。”
沈浥尘抿了抿唇,扣着托盘的指节有些泛白,“我早前已经用过了。”
“骗人。”季舒直视着她,十分笃定地说道,“你若是吃过了,此时也该沐浴过,不会还穿着今日的衣裳。”
沈浥尘眼神躲闪,略显慌乱,季舒复又起身,拿开她手中的托盘,双手搭在她肩上,稍一施力,便让她在案前坐了下来。
“就当是我为你饯行吧,我去拿碗筷。”
季舒转身的那刻,沈浥尘紧紧攥着袖口,一滴泪猝然落在案上,溅开数点心伤。
待她再回来时,沈浥尘正坐于案前,身形挺直,屋内烛光覆下,亦不减其清冷。
将新备的一副碗筷放在她身前,而后将带来的酒搁在一旁,季舒在案后与她相对而坐,执筷给她布了些菜,笑道:“吃吧。”
沈浥尘正欲动筷之时,对面那人却又提壶斟了两杯酒,她不禁蹙眉道:“你的病尚未痊愈,不可饮酒。”
季舒仿若未闻,将其中一杯推至她面前,含笑道:“你瞧,你总是有这许多的顾虑。”
眸光微晃,沈浥尘垂下了眼,低声劝道:“过犹不及,过饮,伤身。”
“既是为你饯行,怎可无酒?何况……”季舒话音一转,别有深意地说道,“身子是我的,伤没伤,我自个最清楚。”
沈浥尘执筷的手一紧,抬眸看着她,季舒不避不让,拿起酒盏喝了一口。
沉默片刻,沈浥尘将手边的酒一饮而尽,酒液温热,不算很烈,入腹之后并无难受的烧灼感。
季舒微怔过后低笑一声,继续给她布菜,随后便是长久的沉默,两人各自用着迟了许久的晚膳,间或举盏饮酒。
不知出于何故,沈浥尘一反常态,给自己倒了一杯又一杯,季舒不过断断续续喝了三杯,余下的酒便差不多尽入了她的腹中。
季舒眉头一皱,按住了她又要执壶的手,“够了。”
沈浥尘面上已是霞红一片,闻言侧眼看来,眸中潋滟生波,似蕴了泓秋水,显是醉得不轻。
心跳倏地停了一瞬,季舒别开眼不去看她,故意气道:“你以为自个将酒喝尽,我便没得喝了?”
“你走之后,我想喝多少便喝多少,谁也拦不着我。”
听着这话,沈浥尘撑着案几意欲起身,只是酒意袭来,不慎挥倒了身前的碗筷,碎裂之声当即引来了季舒的视线。
见她不知何时眼眶竟是一片湿红,季舒心里一慌,忙起身去扶,服软改口道:“好了,不喝便是了。”
酒劲上来,沈浥尘气得狠了,一手抵着她的肩,不令她靠近,季舒却是少有的强硬,直接将人圈进了怀中。
眼见怀中人仍在不住挣扎,季舒不禁委屈道:“你有什么可气的?你不想见着我便能跑去博阳,事先还不与我说。”
虚覆着的那层薄纸骤然被捅破,被酒意催发的那点气性也很快消弭,随着意识的逐渐清醒,沈浥尘停了动作,安静伏在季舒肩头,半晌方低声道:“你既将那事告知了商阙,便该想到的。”
心头突生一股无力感,季舒闭了闭眼,极力压住眸中的泪意,涩然道:“我不告诉他又能如何?看着你随他回百越吗?”
许久,沈浥尘不曾出声,季舒这话她无从反驳,午夜梦回时的恐惧让她无法再多做停留,心中有多贪恋,便有多惧怕那一日的到来。
“季舒……我做不到……”沈浥尘紧紧抓着她的后背,艰难说着,眼角的泪水逐渐打湿了她的肩头。
至此,再多说辞亦是无用,她们谁也无法劝服对方,横亘在她们面前的,竟是生死。
季舒心如刀割,却只能轻轻拍着她的背脊,温声道:“去便去吧,左右子洲也该回了晏家堡,有他在,我也放心些。”
“我不想看着你离开,那日便不送你了。”
最终,沈浥尘抵不住席卷而来的醉意,在季舒怀中沉沉睡去,季舒吻去了她眼角未干的泪水,默默看了她许久,而后将其送回了房中。
翌日,季舒便以病好为由,拨了绯烟和无心五千士兵,令她们南下十万大山寻药。
接连在屋中待了两日,终于还是等来了大军前往博阳的日子,季舒一夜未眠,期间只将耿义唤来交代了几句。
怔立窗前,手中农书不知何时已抛掷一旁,季舒看着外头破晓的天空,脚却似生了根一般,无法迈出。
天明时分,三万大军排列城外整装待发,凌微早已晓谕各郡县,将率军前往博阳调粮,全州上下闻者无不欢欣鼓舞,因而今日前来送行的百姓多达数十万众。
比起初至宁州时的荒芜和动乱,现今一切都在好转的局面,已是天壤之别,只要能筹来足够的粮食,帮助百姓撑到来年秋收,宁州便可迎来生机,逐渐回至正轨。
天寒料峭,寒风刺骨,碧影给沈浥尘披了件雪白的狐裘,催促道:“小姐,咱们该动身了。”
不远处凌微已投来问询的眼神,沈浥尘只好收回了望向城墙的视线,骑上商阙牵来的大白,策马跟了上去,碧影二人亦是翻身上马,紧随其后。
冲天的号角声和擂鼓声接连响起,大军开拔在前,数十万百姓缀行其后,如此盛况,可谓空前,传扬开去少不得又是一桩美谈。
瞥向一旁神态平静的沈浥尘,凌微不禁问道:“这天寒地冻的,世子妃缘何愿与本王一同前往博阳?”
沈浥尘面无表情,淡淡说道:“夫君因病不得成行,故以身代之。”
一句话便叫凌微哑口无言,杜玉衡见此,不由笑道:“若非世子妃同行,也不会有这么多的百姓愿意相送,说起来我等该感谢世子妃才是。”
凌微面上有一瞬的不自然,很快又颔首道:“玉衡说得极是。”
过不多时,天空突然飘起了鹅毛大雪,凌微拢了拢身上的裘氅,忧心道:“这般大雪,也不知是福是祸。”
沈浥尘原有些心不在焉,不知为何突有所感,她蓦然回过头去,簌簌落雪阻人视线,可她依旧能看清远方城墙上立着的那人。
眼眶倏地一红,喉中更是堵得厉害,有那么一刹那,她真想不顾一切冲回去。
眼见她回头望了许久,碧影不知其中缘由,忍不住低声道:“小姐,怎么了?”
回过头来,沈浥尘垂下了眼,红唇紧抿着,好半晌才挤出了一句“无事”。
城墙之上,季舒一手扶着女墙,孑然而立,纷飞的大雪扑簌落下,覆满了她的髻发,远远看去,竟似白了头。
前方大军早已自视线中消失,此刻还能瞧见的,不过是后方紧随的大量百姓,垂着的左手握紧腰间的白玉带钩,季舒心中酸楚难言。
万万人相送,独没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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