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湿漉漉的地面被正午最为炙热的烈阳一番烘烤过后,晨间弥留的水汽便彻底被蒸腾了去。

街道边和各大坊市中此刻正热闹得很,不为别的,今日乃是泽余使团来访之日,对于外族,平都百姓满怀好奇的同时也绝不会吝惜展示大安的繁荣与昌盛,于商贩而言,这也是一个不可错失的良机。

“听说泽余此次遣使来我大安,是存了和亲之意,也不知是真是假。”茶楼上杜玉衡凭着栏杆俯视下方汹涌的人群,须臾后又侧头看向了方才巧遇的谢知非,谦虚道,“谢兄有何高见?”

“泽余与大安素无往来,此次突然来使,怕是吉凶难料。”

杜玉衡惊道:“哦?这是为何?”

谢知非亦是看向他,清明的眼中不见一丝情绪,仿佛一面明镜,轻易便可看出对方的全貌。

“杜兄在鸿胪寺任职,应当比谢某更清楚突厥动向,突厥若有虎狼之心,泽余未必没有鹰犬之意。”

“元宵夜大闹太华路的那名异族女子,必是出自此二族。”

杜玉衡听罢不免摇头叹道:“谢兄真乃明察秋毫,无怪乎陛下这般看重谢兄。”

“杜兄过谦了,圣心非我等能料,谢某亦不过是尽心履职罢了。”谢知非轻抚着栏杆,扫视着过往人流,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哪里的话,谢兄不日便要迎娶公主,可见圣眷正隆,想必过不多时便可平步青云。”

谢知非不置可否,指节轻叩着栏杆,突然说道:“谢某近日时常听人提及杜兄,言说杜兄与三殿下交从甚密,杜兄今日这番言论可是受三殿下之托?”

杜玉衡脸色骤变,赶忙解释道:“杜某早前确曾受过三殿下的恩惠,投桃报李在所难免,只是殿下身份尊贵,杜某也一直恪守臣子本分,何来交从甚密一说?”

“谢兄才华杜某仰慕已久,我二人又同是寒门子弟,杜某这才想要结交一二,若是谢兄认为杜某心有他念,杜某这便告辞!”

见他说得义愤填膺,谢知非只好出言安抚道:“杜兄不必激动,谢某也只是道听途说,故而有此一问,还请杜兄见谅。”

杜玉衡闻言仍是怒气难消,“不知是何人这般非议杜某与三殿下,着实可恶!”

谢知非未再多说,只管想着自己的事情,突然一滴水珠落在他的手背,他眉梢微动,仰头看向了上空。

原本的万里晴空兀的一变,不知从何处涌来了大片的黑云,遮天蔽日一般,笼住了目之所及的一切。

一滴,两滴,淅淅沥沥。

街市上的行人纷纷仰起了头,脑袋灵光的当下便闪入了街边的茶楼酒肆中,不少摊贩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动作迅速的将珍贵物件塞入怀中,麻利地收拾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轰隆一声巨响,惊醒了尤自立在街道上的人,为数不多携带了雨具的人脚步匆匆地四散而去,其余人等只好争先恐后地挤入道边的避雨之地,狼狈十足。

刹那间暴雨便是倾盆落下,杜玉衡被迎面扑来的雨丝迫得连连向后退了好几步,“怪哉,这老天爷真是翻脸无情,说变就变。”

嗅着空气中弥漫开来的尘土气息,谢知非拿起身旁斜放的油纸扇反身便欲下楼。

“现下雨势正大,谢兄不稍待片刻再走?”杜玉衡好言劝道。

“不了,谢某带有此物,无惧风雨。”谢知非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避开蜂拥而来避雨的人群便下了楼。

撑开油纸扇,谢知非步入了骤雨中,行在宽阔的街道上,身侧不时有神态匆匆的百姓奔走而过,溅起的雨水湿了他的衣摆,他的步伐却仍是不疾不徐,就如伞面上绘着的那棵劲松,扎根于山石,饱经风霜雨雪,依然不改本色。

半个时辰后,他驻足在了一条江流边,耐心等待着,默默注视这东西流水,直至水面出现了另一个倒影。

侧头看去,许念悠持伞立在一旁,两人相顾无言,却俱都眼眶湿红。

“我去岁秋便回了平都,原本清净寺便碰巧看见了你,只是碍于当时形势不便相见,谁料之后凌绝在我身边布置了暗探,总也寻不着机会,好在那日一味楼正巧又见了你……”良久后谢知非细细解释了一番。

“能见你安然无恙便好。”许念悠听罢后收敛了情绪,正色道,“如今你的行动可还自由?”

“我身边埋伏的探子大多被调走,想来凌绝已是大半信了我。”

许念悠点了点头,迟疑许久才颤着声问道:“当年那事……是否与张家有关?”

谢知非默了半晌,轻声道:“你猜到了?”

“这些年我再回想当年的事情,总也能看出几分蹊跷。”许念悠说着顿了片刻,“何况你回平都之后便几次三番避着张先。”

“当年你我三人共约情谊不变,没想到时移世易,竟落得这般田地。”许念悠话语间已是神色哀戚。

谢知非自袖中拿出一封信件递与她,“这是我写与他的,他若真念往日情谊,自当与你和离。我知你为难,我与他的事情,你日后还是莫要再插手了。”

许念悠没有去接,伸手掩着口鼻,声音有些哽咽,“这几年我亲眼看着他消沉堕落,他、他从未放下过你,当年那事他必不知情。”

“知与不知都不重要了。”谢知非神情淡漠,平静地说道。

许念悠如何会不明白?只是看着多年挚交即将反目,终究不忍。

“我将你的事告知了大哥,日后若有危难,可让大哥助你。”心绪平复后,她还是说道。

谢知非却是摇了摇头,“此事我不想带累你与许大哥。”

“你一人如何能昭雪?”许念悠眉头紧蹙道,“你我之间的情谊,竟还要见外?”

“念悠,今时不同往日,那件事情比你想象中的还要严重,你与许大哥若是插了手,届时连累的便是整个许家。”谢知非侧头看着那瓢泼的大雨,神色难明。

许念悠脸色发白,强自镇定道:“难道幕后之人不止张家?”

“这些年我辗转各州几经暗查,当年涉及那案子的人,除却张念诚外,皆死于非命,尸首都未曾留下。”谢知非凝重的说道,“这等行事作风与能力,多半是刺獠所为。”

许念悠心念电转间便已明了事态之严重,紧张地问道:“你可有证据?”

“我只知张念诚手中握有一份账簿和他们往来的信件,不然依着凌绝的狠辣,焉能留他至今?”

许念悠想了想,下定决心道:“你给我些时间,我看看能否帮你将那东西寻来。”

谢知非断然拒绝道:“刺獠素来无孔不入,张念诚定不会将那东西留在身边,你若贸然行事只会打草惊蛇,此事我自会想办法查明。”

“三殿下为人公正,季世子与凌绝积怨颇深,你或可与他二人联手。”

谢知非无奈地叹道:“念悠,你该明白,无论哪个皇子,在这件事上都不会站在凌绝的对立面,至于季舒,当年镇南王不曾做的事,她又如何会做?”

“那你……”

“我会用自己的方式洗刷那些耻辱。”

许念悠痛苦地闭上了双眼,雨滴哔哔剥剥的打在伞面上,她握着伞柄的手在轻颤,“不惜一切?”

“不惜一切。”

“我知我拦你不住,只是伯父伯母健在,你也该为他们保全自己。”

谢知非微微仰着头,面无表情地说道:“他们虽是活着,却也与死无异。”

许念悠压下心中悲怆,不再劝说,“你与四公主的婚事,可有妥帖的法子?若是遮掩不当,只怕功亏一篑。”

谢知非表情一滞,皱眉道:“我自有应对之策。”

许念悠点了点头,默然看着眼前淌动的溪水,不再言语。

“念悠,你与那曲公子的事我也有所耳闻,你如今……”

“都是过去的事了。”许念悠轻声说着,像是呓语一般,“人生如梦,命运弄人,你我三人谁也不曾顺遂过。”

谢知非抿了抿唇,垂眸道:“今日见你已了却一桩心事,我决心入那权力场,死生难料,日后不会再与你联系了。”

“这信你拿着,今日之事勿与他说。”谢知非将那湿了一角的信封塞入她的手中,折身循着来时的方向离去。

“明澜。”

谢知非脚步一顿回过了头,隔着雨帘,只能看见一道模糊的身影。

“好自珍重。”

——————————

季舒收了伞,甩了甩有些湿润的袖袍,看着被淋成落汤鸡的同僚,暗道好在自己备了雨具,不然也得弄得一身狼狈。

礼部尚书李昉自僚属撑着的伞下走出,扫了眼杂乱无章的仪仗队伍,捻着白须冷脸叱道:“还不赶紧的,一会若是出了岔子,有你们好果子吃的!”

“大人,这般接待来使实在不妥,不若派几人回衙门取些干净的衣裳来,届时披在外头也好遮掩一二。”许少渊看着大半的队伍都已湿透,只好出言道。

李昉对面前这位前途无量即将接手自己位置的下属还是颇有几分信服的,因此当下便允了此事。

“大人,我等已在此等候多时,前几日泽余传来的信函上明言将于今日晨间抵达平都,下官担心使团出了什么乱子,是否要派人前去接应一二。”与季舒平级的一位员外郎看了眼天色,有些按耐不住地建议道。

李昉闻言有些意动,他卸任在即,万不想在这个时候出现纰漏,正要开口时另一位侍郎却是说道:“依下官看,泽余几次三番失信于我大安,恐是生了骄矜之意,欲予我等一个下马威。”

“此时还言之尚早,不妨再等等吧。”许少渊圆场道。

李昉思量再三,心中想着仪仗队伍需得修整一番,便也耐下了性子。

于是一行人候了一上午后又开始了漫长的等待,半个时辰后派去的人带回了干净衣裳,队伍很快便换了身行头,两个时辰后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天边烧起了大片大片的红霞,蔚为壮观,只是在场众人皆无心思观赏罢了。

季舒摸了摸自己的肚腹,四下看了看,他们这一行人天刚亮便在此等候,一整日都没用过吃食,已经有不少人没精打采的佝偻着身子了。

“蕞尔小国,岂有此理!”李昉终于忍无可忍地骂了句,他年近六十哪经得起如此折腾?此刻已是脸色蜡黄,头冒虚汗。

“如此不知礼数竟还妄想与我大安和亲,简直是痴人说梦!”

季舒眼皮一动,凝思了片刻后状似无意地道:“下官记得泽余使团乃是由王储亲自率领,大安的几位公主均以出降,莫不是要从宗室中挑选适龄女子和亲?”

“哼!这等孤陋小国也配?!”李昉冷哼了一声,像是被气昏了头,未经思索便嘲道,“泽余王把那位让他头痛不已的王女给送了来。”

“这话怎么说?”季舒眉头微皱,虚心道,“下官竟是从未听说过。”

李昉一番发泄后逐渐冷静了下来,意识到方才失态之下所说的话,眼神闪烁的含糊道:“不过就是个和百越一样无视伦常礼法的南蛮女罢了。”

泽余此次来使之事太过机密,有许多消息季舒其实并不知情,虽然暗中也有派人查探,只是到底不比李昉这样能够直接接触的人知晓得多,现下被这般吊着,一时间心中越发好奇。

许少渊觑了她一眼,解释道:“说来世子恐怕不信,泽余的这位王女与我大安的公主颇为不同,既爱红装又爱武装。”

“许侍郎,陛下尚未有决断,这等事情怎好公之于众?”李昉长须一抖,不悦地打断了他。

许少渊从善如流地说道:“下官失言,还请大人见谅。”

李昉看着这位可畏的后生,凹陷的面颊颤了几颤,最后什么也没说。

季舒暗自琢磨着许少渊方才的话,心中突然升起了一个念头,只是远处隐约传来的马蹄声攫去了她的注意,她聚拢心神极目远眺,只见无垠的平地上有一个红点正在逐渐放大。

像是一杆冲锋陷阵的红缨枪,携雷霆之势一往无前,所过之处的草木都似乎矮了几寸。

天边沸腾的红霞好似让人泼了把烈酒,愈烧愈炙,烧成了一张巨网,缠缚着半壁天地,大至山川河海,小到蝼蚁浮尘,都将在罗网之下飞灰烟灭。

一阵风刮来,是血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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