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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浥尘眨了眨眼,抬眸看着那数丈高的悬山式屋顶,似乎有些嗔意,“你是想让我搭架梯子自己爬上来吗?”

季舒一个激灵,当即飞身而下,揽着她的腰身一并跃上了屋脊,手臂圈得紧紧的,不敢放手,“你仔细脚下,别跌下去了。”

沈浥尘嗅着她身上分外浓郁的酒气,没有看漏屋脊上已经空了的数个酒坛,心中登时有些不悦。

两人坐下后,季舒先是仔细观察了一番沈浥尘的脸色,而后松了环在她腰间的右手,身子往旁侧挪了挪,心中想着该如何开口与她解释。

一阵沉默后,沈浥尘叹了口气,仰头看着悬在她们头顶的那轮明月,轻柔地问道:“何时回来的?”

“嗯……有、有一会了。”季舒埋着脑袋,说得断断续续,一丝底气也无。

“月色便这般好看,好看到连与我说句话的功夫也没了吗?”

听着沈浥尘幽幽的声音,季舒猛地抬头看了过去,只见朦胧的月光照在她面上,不似以往那般冷清,有些柔软,也有些落寞。

“我……”季舒张了张嘴,话却堵在了喉中。

“今日发生了如此多事,我很累,可辗转许久却怎么也睡不着。”沈浥尘停顿了片刻,拢了拢身上的外衫,“有人叫我忧心了,自己却跑到这来赏月。”

季舒眼睛一阵酸胀,声音有些发颤道:“对不起。”

沈浥尘默了半晌,没有再提这事,扫了眼屋脊上的那几个酒坛,转而问道:“今日不是赢了吗?为何不开心?”

“对不起。”季舒吸了口气,重复说道。

沈浥尘想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她这话的意思,侧头看了过去,却又是一怔。

不知是不是喝多了酒的缘故,季舒的眼眶通红,睫毛上还染着些许水意。

沈浥尘的心一颤,指节动了动,最后还是忍住了伸手的想法,轻声问道:“为何如此说?”

“今日若不是子洲及时赶到,我……”季舒眼睛一眨,竟哽咽着开不了口。

再没有一丝犹豫,沈浥尘伸臂将她揽入了怀中。

季舒身子一震,嗅着那熟悉的淡雅清香,泪意却越发汹涌,直接伏在她肩上轻声哭了起来。

沈浥尘披着的青衫很快便湿了大片,温热的泪水浸透中衣落在肌肤上,烫得她一阵心慌,她不知该说些什么,抬手轻轻抚着季舒的背脊。

季舒环着她的腰身,哭得却越发大声了,上气不接下气地哭个不住。

沈浥尘也不说话,拥着季舒便这么任她哭着,周边漂浮的合欢越来越多,好似将两人拢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渐小了,季舒抽噎着说道:“对不起,若不是我,你也不会卷入这些事里来,皇后也好,拓跋弘也罢,他们都不会找上你。”

“认识这么久,我好像总是给你带来危险。”

沈浥尘听着这话眼神倏地一寒,连带着声音也冷了几分,“季舒,你一定要与我分得这么清吗?”

季舒身子一颤,没有说话。

“那好,既然你这么说,不如写张休书与我,往后谁也不会再拖累谁。”

这下季舒也不哭了,下意识地便收紧了双臂,好似下一刻沈浥尘便要飞走了似的。

沈浥尘秀眉一蹙,被她箍得有些泛疼,不过也没将她推开,放软了声音道:“若是不想写,日后再也不许对我说那三个字。”

“嗯。”季舒哑着喉咙低低应了声。

“子洲与我说你从前不这样。”过了许久后沈浥尘才揣摩着问道,“你能与我说说吗?”

许是方才哭得累了,再加上仍有几分醉意,季舒声音轻飘飘的,“你看到的是怎样便是怎样。”

沈浥尘以为她不愿谈及此事,便也不再追问,正想着该如何将她带下去时季舒却突然动了动。

松了环在沈浥尘腰间的手,季舒似乎累极了,侧身躺在她的腿上,将红肿的双目向里贴着她的小腹,不让她瞧见自己的狼狈。

“你知道子洲是出自雍州晏氏吗?”

沈浥尘愣了下,明白她这是要与自己说起往事,心中一时有些复杂。

“知道。”许久后她才轻声说道。

“我与晏氏有着剪不断的关系。”季舒皱着眉想了想,而后叹道,“算了,还是与你从头说吧。”

“娘亲当年生我时早产,所以我自幼身子骨便弱,又因着只有我一个孩子,娘亲与奶奶便一味地宠着我,我要什么就有什么。”

“可有一件事她们却是不允的,当时我最崇拜的人是爹爹,于是我央着爹爹教我武艺,娘亲因为爹爹常年征战沙场怕我走了他的老路,一心要我念书走科举的路子,便不准爹爹教我。爹爹因为瞒了我女孩儿的身份,心中有愧不忍我吃那份苦,初时也不肯教我。”

“后来因为我三天两头的便生病,他们实在没法子了,爹爹便教了我些拳脚功夫强身健体,可是没想到我天赋甚高学起来很快,爹爹遂起了自己的小心思,暗地里又偷偷授我兵略。”

“我十岁那年,爹爹奉命北伐突厥,费了老大的功夫将大白抢了来给我,又送了我张弓,那时我满心都扑在骑射上,开心的不得了。”

“过了没多久,突厥突然遣使来平都,拓跋弘当时也跟了来。”季舒陷入了回忆中,阖着眼缓缓说道,“我那时很想看看常年欺负我们大安的突厥人究竟长什么样子,便跟着爹爹一块去了。”

“因为爹爹是北伐的主帅,拓跋弘便想来找我的麻烦,说是要与我比试骑射,凌绝只说是小孩之间的耍闹,爹爹推拒不了,只得让我与他比试。”

“开始我们都是射的靶子,可射着射着拓跋弘却突然朝我放起了冷箭,若不是我躲得快险些便让他得逞了,他也许没想到我竟有胆子射回去,猝不及防下便中了我一箭。”

“所以他便记恨了你十年?”沈浥尘垂头看着她。

“嗯,后来还发生了些事。”季舒呼吸渐渐有些粗重,皱着眉道,“因为这一箭,当时突厥使臣闹得很凶,凌绝便要求我去给拓跋弘赔礼道歉,爹爹没有答应。”

“当时爹爹在朝堂上的压力也不小,政敌以我为由攻讦爹爹,爹爹虽未与我说,可我那时经常在外头晃,多少也能知道些。”

“所以你就去找拓跋弘了?”

季舒有些意外地睁开了眼,但并没有去看沈浥尘,而是轻声问道:“那你猜我去找他做什么了?”

“你决然不会认错。”沈浥尘想了想道,“你大概是用了什么极端的法子,逼着他认了这事?”

季舒几不可闻地笑了声,“我扎了自己一箭,然后栽到他头上,不管他认不认别人都信了,这事最后便不了了之,他也因此越发恨我了。”

沈浥尘垂在身侧的手颤得厉害,一时只觉口中苦涩得很,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没有错。”许久之后,她的声音不知怎的竟带了几分喑哑。

季舒默了片刻,又合上了眼,“可有时候对错并没有什么意义,也不会有多大的区别。”

“怎么会没有?你知道自己是对的,这就是最大的意义。”

季舒眼角又沁出了些许湿意,唇瓣动了动,像是叹息,“嗯。”

“这以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碰过弓箭,老老实实在府内养了半个月的伤后我又待不住了,便偷偷溜了出去。”

“那天……遇上了刺客,跟着我的暗卫都死了,我也去鬼门关上走了一遭,昏了一个月才捡回条命来。”

季舒说得轻描淡写,沈浥尘心中却袭来了一阵阵的痛意,双手紧扣在正脊上,指节泛着脆弱的白。

“当时娘亲和奶奶都吓病了,爹爹当即从任上赶了回来,查了许久发现那些人可能来自宫里。”

“凌绝?”

“嗯,爹爹知道凌绝不会放过我,便将我托付给了义父,娘亲和奶奶虽然不舍,可为了我的性命也只得答允。”

“就这样,爹爹对外宣称我在府内养伤,实则却秘密将我送往了雍州晏家堡。”季舒歇了会又继续说道,“天刀的名号你可听说过?”

沈浥尘颔首道:“博阳侯晏迟,在高祖皇帝式微之时散尽家财相助,每每征战必护卫左右,几次三番救得高帝性命,深得高祖信任,亦是影卫的第一任统领。大安开国后便辞官归乡,高祖赐下良田万顷、丹书铁券,又命名匠打造宝刀‘轻云’相赠,降旨明言此刀有斩奸除恶之权,不避王侯。”

“你竟知道这么多?”季舒显然有些意外。

沈浥尘抿了抿唇,“有些事情我也有在着意了解。”

季舒愣了下,面颊在她腿上轻轻蹭了蹭,“义父与爹爹是生死之交,我到了晏家堡后被保护得很好,身子好转后义父还时常授我武艺,可是有一日义父忽然问了我个问题。”

“义父给了我两个选择,第一个是留在晏家堡,堡内众人会拼了性命保全我,我这辈子可以平安顺遂地度过,代价便是这世上不会再有季舒,这个名字将会死在凌绝派来的人手中;第二个是跟着义父离开晏家堡。他问我选哪个。”

“第二个的代价是什么?”沈浥尘抚着她的后脑问道。

季舒缩了缩身子,紧紧贴着沈浥尘,缓缓说道:“不会再有人保护我,我跟着义父离开后,每到一处义父必定放出风声,凌绝的人便会闻风而来,少则数人,多则上百,义父只将刀留给了我。”

“有时是剑,有时是枪,有时什么也没有。”

“好多次我都以为自己身上的血要流干了,但每次兵器落下来时还是会有血,我不觉得疼,只是很困。”

“有一次我倒在地上,旁边躺了个杀手,我们两都没力气了,后来他恢复了些许,便挣着身子朝我扑了过来……”

“我一口咬在了他的颈子上,后来许久都没有再吃过肉。”

“别说了。”沈浥尘眼眶蓦地一湿,紧咬着下唇。

季舒吸了口气,转而说道:“义父带我四方游历,我见了名山大川,也见过漠北黄沙,可见的最多的却是断壁残垣、饿殍浮尸。”

“看着那一切,我只觉平都的繁华就像是梦一样,我不明白大安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它好像并没有比前朝好到哪去,这样的大安究竟能维持多久?这是爹爹和高祖想要看到的大安吗?”

“我想了很久,我想改变这一切。”

“五年后我回了平都,那时平都最炙手可热的人是曲华良,我想试试自己的本事,便扮成子洲的模样找上了他,那一战我赢了,我以为自己是翱翔九天的鹰,只要我想,没有我做不到的。”

“我想入朝堂,可此时朝堂已被凌绝和曲家牢牢掌控,爹爹常年远调在外,世叔也卸了兵权,高祖时期的老臣和宗亲都死了个七七八八,没死的也都对朝政敬而远之,那时我才发现自己有多可笑,平都早已没了我的立锥之地。”

“可是心高气傲的我不肯认输,我想武举,那年的武举便被骤然取消,我想结交平都氏族,可他们都畏惧巴结着曲家,我去拜访朝中清流,他们第二天便遭贬斥,与此同时凌绝和曲家不断给爹爹施压,任何一点小事都可以大做文章,都可以叫娘亲和奶奶寝食不安。”

“那时候我终于明白了,纵然我武功再高,在他们眼里也只是一只可以随意按进泥沼中的土鸡。”

沈浥尘喘了口气,微微仰着头,只觉胸口的痛意那样尖锐。

季舒的呼吸平缓,好似要睡过去了一般,只有微弱的声音仍在继续,“我在府内想了三天,出府后逛遍了平都所有的青楼酒肆,纨绔子弟们做什么,我便加倍地做,就连他们不敢做的我也都做了,凌绝似乎很满意我这样,渐渐地将矛头转向了曲家。”

“后来我就成了自己曾经最厌恶的那种人,一日复一日,一年又一年,有时候连我自己都在怀疑,我是否真如他人说的那般不堪。”

“不是!”沈浥尘紧握着季舒的手,急切说道。

“没事的。”季舒反握住她的手,而后贴在了自己的面颊上,轻声呢喃道:“那些虚名,我早就不要了。”

沈浥尘怜惜地轻抚着她的面颊,“不觉得委屈吗?”

“这世上没有谁是不受委屈的。”

许是季舒的声音太过脆弱,沈浥尘俯下身子,指尖细细描摹着她的眉眼,却惊觉月华下她的脸苍白的过分,“季舒……”

季舒没有回应,沈浥尘蓦地一慌,轻轻推了下她的肩头,触手却是一阵湿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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