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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舒垂眸看着地上凌乱摊开的画轴,画卷极长,足足三丈有余,没有浓墨重彩、青绿山石,只以粗陋的线条勾勒了一幅人间炼狱。

画卷上瘦骨嶙峋的饿殍不计其数,他们面容狰狞仿若厉鬼,扭曲的肢体可怖异常,季舒只觉这画面极为刺目,眼睫不禁颤了颤,攥着袖口的指节蓦地泛起了白。

凌微亦被这画卷震得不轻,好半晌才勉强拾回了自己的声音,“何大人既知前朝的千里江山图,可知作画者是何下场?”

何洛胸腔一片震动,朗声大笑了起来,带着鬓边垂下的几缕杂乱发丝不住晃动,似要将积蓄胸中的悲愤尽数发泄而出。

“凌迟还是五马分尸,不过都是个死罢了!某何惧之!”

凌微看向他的眼神分外复杂,挥了挥手屏退周边旁观的几名京畿军将领,而后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本王方才什么也不曾听见,何大人铁骨铮铮,心系百姓,莫要因一时之气误了性命。”

季舒上前卷起了地上滚落的画轴,直视着何洛道:“军中尚有近二十万石粮草,八万余难民,上野百姓亦在等着大人。”

何洛闻言,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捶着胸口失声痛哭道:“晚了!晚了!”

“佞臣害民!昏君误国!”

何洛言罢竟是昏了过去,季舒一个箭步上前将其扶住,凌微见此便道:“你快些将何大人带去医治,京畿军那边,我会想法子让他们守口如瓶,那画轴你也处理了吧,此事绝不能外传,否则何大人恐有性命之危。”

季舒点了点头,带着画轴二话不说扶着何洛上了马,急急超后方的尚阳军赶去。

沈浥尘与碧影二人正好端端在马车内坐着,不妨车笭突然被打开,一名瘦削的中年男子竟是被塞了进来,碧影大惊,还以为是哪个难民突然闯入,瞬间便掣出了袖中短剑。

“莫要动手!”

紧随而来的声音让碧影停下了动作,季舒探了个头进来道:“你且照料一下,我去将绯烟找来。”

此时队伍正好在扎营造饭,只要不是在赶路,绯烟无心二人便一直在难民中忙活,军中军医数量极少不说,医术也十分有限,难民中染病患疾之人不在少数,而懂医术的却是凤毛麟角,因而她二人忙碌不下季舒。

也正因她二人医术高超,这些时日救治了不少难民,难民中多半对她们心存感激,加之季舒那夜的铁血手段,军中士兵早便不敢再编排沈浥尘几人了。

季舒问出绯烟下落后,疾步穿行在众多难民中,难民们见了她纷纷避让开来,这几日季舒几乎与他们同吃同住,大家也都识得她,心中虽对她严厉的作风和杀人时的狠辣感到惧怕,却也存了几分敬重。

此时绯烟正在女营中给一妇人诊脉,妇人身形臃肿四肢乏力,不良于行多年,现下却是面带笑意,时不时与绯烟闲话家常,绯烟一般含笑听着,偶尔也会回应几句。

绯烟性子温雅,待人也一贯温和,加之容貌姣好,极得难民的喜欢,无心对此一番冷嘲热讽,顺带着鄙夷了她不会武功后,强行让她待在女营,自个跑去了男营。

绯烟起先对此还没什么感觉,直到听见男营中有人试图对无心动手动脚,结果被下了毒一番折磨,她这才反应过来,夜间就寝时便向无心表达了谢意,谁知无心对她又是一番鄙夷。

对此她只能笑笑,而后不去理会无心的莫名其妙。

不消片刻绯烟便收回了手,向妇人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后,她侧头看向了一旁的军医,口述药材以及用药剂量,军医忙不迭提笔书成方子。

大抵同行是冤家,初时军中军医对突然冒出来的绯烟二人十分排斥,只是后来发现他们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这才慢慢歇了那点嫉恨的心思,转而觍着脸前来请教,他们见绯烟二人并不藏私,后来更是争相抢着来做这些药童干的活计。

军医书罢后,就药方向绯烟提出了几个疑问,绯烟一一作答,军医一边认真听着,一边快速抄录下来。

绯烟还未说完,不远处便有一位女兵行了过来,说是女兵,其实只比普通的难民健壮些,手中兵器也只是就地取材造出的棍棒,没有铠甲,更没有经过训练,对上正规的军队就和纸糊似的,不过管理这些瘦弱的难民却是够了的。

“绯烟姑娘,世子正在寻你。”

绯烟一愣,旁侧的军医停下了笔,整理手中的方子道:“姑娘先去吧,我下回再向姑娘请教。”

绯烟歉意地笑笑,军医笑着摆了摆手,示意无妨。

起身随那女兵一同离去,沿途难民见了她纷纷打起了招呼,绯烟颔首应了几句,不多时便见着了季舒,季舒拉着她就朝马车所在之处行去。

碧影取了些清水来替何洛洗去面上污垢,见他衣衫褴褛,形容憔悴,不禁疑道:“这人看着虽是副难民的样子,却又感觉不像是难民。”

沈浥尘闻言不由失笑:“若是寻常难民,她又岂会将人带来这。”

碧影敲了下自己的脑袋,暗道自己太傻,见他身旁竟放着幅厚重的画轴,好奇之下便想展开来瞧瞧,哪成想才堪堪展开半丈她便被吓得叫出了声。

“怎么了?”沈浥尘不知发生了何事,急忙问道。

“小姐……画……画上全是死人。”碧影手忙脚乱地将那画轴卷好,心有余悸地将其扔远了些。

沈浥尘正要细问,恰好此时季舒赶了回来,趁着绯烟给何洛诊脉的功夫,季舒便将方才的事情都告知了沈浥尘。

沈浥尘听罢不由唏嘘道:“看来宁州除了天灾,还有人祸。”

季舒点了点头,抬手揉按着眉心,疲累地说道:“具体情况唯有等何大人醒来方能知晓了。”

“有何大人在此,于我们而言总归是件好事。”沈浥尘听出她声音中的倦意,柔声问道:“今日已进入景阳郡辖境,可是遇着了什么难事?”

季舒叹了口气,也不管旁侧还有绯烟碧影两个大活人,身子一歪便倒在了沈浥尘膝上,蹙着眉道:“今日军中又添了三万难民。”

沈浥尘默了半晌,抬手抚上季舒的面颊,指节顺着鬓边移至了颞颥穴,动作轻柔地揉按着。

“一日便添了这么多难民,贸然融入军中只怕容易生出摩擦,不若先另辟一处营地安置,严加管控缓冲一日后再打入难民营中。”

季舒眉目舒展开来,半阖着眼道:“嗯,我也是这般想的,一会我与凌微说说,将京畿军中的三千枪兵调去管理那三万难民,今夜我便歇在那。”

沈浥尘动作一停,不由屈指轻弹了下她的额角,“今夜好生歇着,不许随处走动。”

早几日沈浥尘便发现季舒夜间经常摸到她营帐,季舒夜间要巡视粮草,且又是宿在难民那边的边军营地,沈浥尘不忍她几头来回跑耽搁休息时间,便勒令她不许再来。

然而季舒嘴上虽是应着,却还是让沈浥尘撞上了一两回,今夜季舒又要歇在更远处的营地,沈浥尘实在不愿她再往自己这跑。

季舒自然听出了沈浥尘话中的意思,她睁开了眼,仰头看着沈浥尘曲线优美的下颔,苦着脸哀怨道:“一日也见不了几面,你还要赶我。”

许是这些日子以来见多了,碧影已经能默默地只当自己不存在,绯烟则是专心致志地何洛处理足上伤处。

作为当事人的沈浥尘却仍是有些不自在,她轻咳了下,不着痕迹地又敲了下季舒,压着声音说道:“没得商量。”

怕季舒又说出什么惊人之语,她赶忙转移话题道:“景阳郡与上野郡相邻,此处难民应当有不少来自上野郡,何大人既是上野郡郡守,又有爱民如子之心,他苏醒后倒是可以帮着你管理难民,如此你身上的担子也能轻些。”

伸臂圈着沈浥尘纤细的腰身,季舒将额头靠近她的小腹,轻轻蹭了几下,舒心地叹道:“嗯,果然还是你心疼我。”

绯烟手一抖,力道使得大了些,原本用纱布缠了数圈的伤处渗出了些许血迹,仍在昏迷中的何洛浓眉一皱,口中溢出了一声轻哼,绯烟赶忙拆了纱布重新包扎。

沈浥尘白皙的面容上洇染了些许薄粉,她对季舒这时不时的亲昵言行,当真是一点办法也无,尤其旁侧还有两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咬了咬下唇,想将季舒推开些许。

“你注意着些,莫要胡闹。”

自从绯烟二人知道自己是女子后,季舒是越发没有顾忌了,紧紧黏着沈浥尘就是不肯退开来,一只手更是放肆地抚在了她的后腰上,嘴角衔着一抹坏笑,不怕死地低声道:“我要是真胡闹起来,你可受不住。”

沈浥尘身子一颤,又羞又恼,也不去扯季舒的手,赶忙摸索着捂住了她的嘴。

季舒眸中划过一道狡黠的笑意,伸舌舔了下她的掌心,沈浥尘像是被电着了似的,立马收回了手,掌心残存的濡湿感让她一阵悸动,周身更是有如火燎一般,紧咬着红唇愣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没骗你吧?”季舒见好就收,见她羞恼的模样,不禁忍笑道,“你看碧影这些时日都习惯了,怎地偏你还是这般?”

绯烟就这样看着沈浥尘被逗弄得手足无措,此刻闻言不由向碧影投去了一个辛苦你了的眼神。

碧影能怎样?她只能尴尬地笑笑,而后回以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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