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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浥尘一眼便认出了来人,当即将手中长短不一的木筷放下,出言道:“是齐王和杜大人。”
“某这老眼昏聩,竟是半点瞧不出来。”何洛仍在眯着眼远望,不提防沈浥尘却已道出了来人,低低叹了句便起身去迎。
季舒二人自然也跟了过去,一刻钟后几人便在陌上与策马而来的凌微等人汇合了。
勒停住马儿,凌微气也不喘一口便翻身下马,忙将欲要躬身作揖的季舒和何洛一把扶住,“不必拘泥这些虚礼。”
何洛见他额上满是热汗,扶着自己的手却又冰凉无比,心知是行路匆忙所致,当下便多了几分好感,于是出言问道:“殿下清晨至此,可是用了早膳?”
“不曾。”凌微似乎并不在意这个,眉宇间洋溢着喜色,抓着季舒小臂的手不由紧了紧,“掖城形势大好,我想着你们定是在候着消息,便急急赶了来。”
虽是早有所料,但此刻得了他印证,心中亦是喜悦,昨夜刚与沈浥尘消除隔阂,今朝便得了如此好消息,季舒心情大好,牵了沈浥尘拉着他便往回走。
“既然还不曾用膳,便与我们一道用了吧。”
后头的何洛摇头失笑,与杜玉衡相互见了礼,而后引着他一同跟上。
招呼士兵搬了几张杌子来,众人围绕在略有些摇晃的方桌边,凌微解了披风交与亲随,而后在上首落座,杜玉衡坐其对面,何洛原想在左侧落座,最后硬是被季舒打着长者为尊的名头给推去了右席。
季舒与沈浥尘在左侧坐下,新添的饭食和碗筷正好也送了过来,季舒一边给沈浥尘布菜,一边与凌微玩笑道:“此处的吃食可比不得掖城郡守府,你不用了早膳再来,现下可是后悔了?”
“在平都什么样的珍馐美馔不曾吃过?这粗茶淡饭食来倒也别有一番滋味。”凌微闻言笑了笑,刚离平都那阵子确觉难熬,如今却是习惯了,眼角瞥见那些匆匆用完朝食的士兵,此刻已经挥动锄头和铁铲挖掘土中的蝗卵,不由长叹了声。
“百姓罹难,尚处于水深火热中,纵是取了仙浆玉液来,又有什么脸面食用呢?”
季舒见他有些伤怀,于是问道:“你方才不是说掖城形势大好?快些道来,咱们也好商量着部署后事。”
凌微闻言收了心绪,将掖城数十万百姓灭蝗事宜细细说了出来,最后说道:“昨夜戌时掖城外堆积的蝗虫和虫卵几乎成了座小山,烧蝗的场面甚为壮观,百姓大多人心高涨,相信假以时日,参与灭蝗的百姓定会越来越多。”
虽然粮食消耗得极快,可效果却是显而易见的,凌微先还有些犹豫,恐粮食难以支撑,此刻却觉非如此不可,否则就靠着他们这点人手只怕要耽搁到猴年马月去。
众人面上都现出了些喜色,何洛也将昨夜以篝火诱杀蝗虫一事简略说了遍,凌微听罢不由振奋地抚掌道:“如此一来,上野除蝗一事计日可期矣!”
何洛心中却仍有忧虑,沉吟片刻后泼下了一盆冷水。“上野郡确实无需忧虑,只是琢郡与虎渊郡只怕不会有这般顺利。”
季舒眉心微拧,显然也明白他所言非虚,上野郡的百姓愿意自发灭蝗,那是因为他们知道城中确实屯有粮食,可琢郡和虎渊郡不止没有存粮,两郡之间的州府又为妖僧所占,州府直辖的十数个城池也被白莲教攻陷,不同于与雍州相接的上野郡,其余两郡不可避免地会受到白莲教影响,如此一来其中的变数就大了。
杜玉衡瞧了眼在座众人的脸色,忖度着说道:“殿下虽已派了人前往两郡传递信息,只是他们人微言轻,两郡郡守受妖僧所挟,未必有破釜沉舟之心与其相抗,依臣所见,当另遣重臣前往劝说。”
“掖城的粮食也得想法子运些过去,否则百姓极有可能不会听令行事。”季舒点了点头,亦是认同他方才所言,只是宁州匪盗还未除尽,两郡之地又有白莲教的威胁,其间危险难以预料,派遣何人前往就成了个棘手的问题。
若是两郡郡守已与妖僧沆瀣一气,那么此行无异于羊入虎口!
思来想去,季舒正打算主动请缨,却被何洛抬手阻下,“殿下身份尊贵,不可涉身险地,掖城屯粮万不能有何闪失,军中将领也得有人调度,世子必得坐镇于此,否则上野郡若是出了岔子,我等便再无转圜余地。”
季舒张了张嘴,却是说不出反驳的话来,须臾间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不由惊道:“何大哥你……”
何洛不待她说完便已起身向凌微一揖道:“琢郡郡守与某微有薄交,某愿前往说之。”
凌微忙起身将他扶起,眉头紧蹙,略有些迟疑地说道:“何大人想好了,此行危机重重,稍有不慎便可能有去无回,大人留在上野郡,亦大有可为。”
“上野郡已无大虞,有殿下和世子坐镇,某也放心了。”何洛摇了摇头,面色坚定,“某身为宁州官员,岂可坐视其余二郡陷于水火?”
“苟利社稷,死生以之。”何洛目光坚毅,俯身再拜,“某意已决,殿下不必再劝。”
凌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扶起他慨然长叹道:“何大人赤胆忠心,本王便成全于你。”
“殿下,臣愿前往虎渊郡。”杜玉衡突然起身请缨道,“臣随殿下同来西北,至今身无寸功,臣日夜惶恐,愿肩此重任,为殿下分忧。”
“玉衡每每随本王一同奔波灭蝗,可谓劳苦功高,怎可说是身无寸功?”凌微将他扶起,勉励道,“你既有此心,本王也不劝你,只望你小心行事,莫要耽误了自己性命。”
杜玉衡颔首应下,凌微看着他与何洛,目露欣慰,“有诸君如此,何愁宁州不平?”
季舒见事已定下,适时说道:“此事也不急于一时,待我统筹下军中人马,给你们拨些人手才好。”
“是极,军中将领大多还在外头剿匪,本王这便派人将可堪调用之人召回。”
几人商议许久,匆匆用了寡淡的饭食便起身行至陌上,此时金乌高悬,田地间已有许多百姓到来,纷纷使用自制的简陋工具挖掘蝗卵,一派如火如荼的景象。
季舒略看了一会不由向何洛问道:“百姓虽无耕种,家中竟是不曾留下农具来吗?”
何洛一脸无奈地说道:“锄铲等铁器大多都被融了造像。”
凌微扫了眼屋舍间散布的小亭,只觉如鲠在喉,若非知晓此时不可擅动,他当真要忍不住命人砸了这妖僧的塑像。
季舒也想尽快除了那妖僧,但也心知此事急不得,只能出言安抚了几句,而后微垂着眼问道:“庆州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凌微很快便平复下心中怒火,其实他在掖城也并不仅仅是处理易粮一事,城中百姓有不少是从庆州逃难来的,宁州事毕之后他们便得赶往庆州,如此就得尽量摸清庆州如今的情况。
“庆州蝗灾并不似宁州这般严重,虽也受了些影响,但并未出现大量饿殍,只是境内有支自称青衣军的匪盗作乱,便是这些贼子肆意屠戮百姓,公然袭击州府。”
“若只是这些乌合之众,倒也无需太过担忧,待我等平定宁州,便可挥师除之!”杜玉衡动作间袖袍一甩,似乎并不把这青衣军放在心上。
凌微闻言略一颔首,亦是颇有信心,“本王也是这般想的,流寇不比正规军队,即便能与边军缠斗一时,却绝无可能胜过京畿、尚阳二军的精锐。”
季舒不知怎地,心中不舒反紧,宁州匪盗虽多,但的确不成气候,即便在他们刚到上野时想要群起而攻,但各自都打着自己的算盘,一方失利便溃不成军,只需各个击破便可,然庆州却独独出了支青衣军,听着倒像是拧成了一股,只怕事情不会简单。
季舒神色微凝,抬手揉了揉右肩,心中想着得早些部署才好。
凌微见了她的动作,不由关切道:“方才用饭时我便见你几次揉肩,难道是昨夜灭蝗时不慎伤着了?可是用了药?”
季舒收了思绪,有些不自然地收了左手,含糊其辞道:“许是不知在何处磕着碰着了,不过是有些许酸痛,不碍事的。”
沈浥尘似有所想,秀眉微蹙,看向她的眼神懊恼中夹杂着些歉疚。
季舒察觉到了她的眼神,却又不便出言宽慰,只得朝她笑笑,示意自己无事。
凌微瞧见她二人间的小动作,瞥了眼沈浥尘,不知想到了什么,侧开了脸不再言语。
不知过了多久,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凝滞,何洛狐疑地看了眼几人,略去了心头的那点怪异,半晌后出言问道:“上野虽是形势大好,但存粮却是不容乐观,即便粮食到了百姓手中,想来依然撑不到明春,除去飞蝗与那妖僧后,殿下可有想过该如何行事?”
季舒眸光微闪,似乎隐隐猜到了何洛的用意。
“这……”何洛这话算是问到了凌微的心头上,他思虑良久后不由苦笑道,“不瞒何大人说,此事本王头疼已久,本王原想着事后向雍州调粮,只是出决明关前途径镐郡,镐郡王郡守言说雍州仓内只怕也剩不了多少余粮。”
“本王实无头绪,不知何大人可有何良策?”
“雍州的确年年往西北拨粮,即便仓中仍有余粮,布政使想来轻易不会再松口调粮,殿下确实不好强求。”何洛说着捋了下自己打理得齐整的髭须,目露深意地说道,“殿下可有想过前往博阳郡?”
“北方米粮,四分在雍,其中半数却出自博阳,博阳一郡之地便抵得上大半个宁州,即便雍州州府余粮无多,博阳郡却必是粮仓丰盈。”
季舒微垂的眸中飞快地闪过一抹阴鸷,瞬息便消失不见,就连下意识看过来的沈浥尘也没察觉到。
凌微眉头一跳,有些意动,却又大感为难,“博阳郡乃是高祖重臣博阳侯的封地,晏家堡地位殊荣,又供有高祖御赐的轻云刀,父皇尚且顾虑,不敢轻动,本王又如何能得晏氏青眼?”
“博阳郡物阜粮丰,又与宁、庆、雍、沧四州皆有相接处,素来是兵家必争之地,高祖虽将博阳侯封于此,却在郡内丰岚县置了一支五万人的军队以作后手。”
“旸献城乃雍州州府所在,与博阳郡相去不远,宁州事毕后,殿下可亲往旸献城,向布政使求取亲笔信函一份,而后直赴丰岚县,说动驻军将领同往晏家堡。”何洛为他指了一条明路,细细说道,“殿下必得极尽礼数,可先晓之以大义,而后将布政使信函取出,再请守将从旁‘协助’,此谓先礼后兵。”
“殿下临行前还可将消息四散,壮大声势,晏家堡深受皇恩,晏子翮又盛名远播,殿下心诚至此,他若推辞,为天下人耻笑事小,必会将晏家堡推上风口浪尖,个中厉害,想来他不会不明白。”
“再者说,此行也可顺便打探庆州消息,可谓一举两得。”
凌微听罢,目中精光暗闪,当即便对何洛俯身一拜,“何大人之言真如醍醐灌顶,微受教了。”
何洛有些意外,忙将他扶起,“殿下不必如此,某只是不忍百姓离乱,此事成败与否,全系在殿下身上。”
“何大人放心,微必全力以赴。”凌微郑重应下,而后又问道,“何大人方才所说的晏子翮,可是博阳侯之子?”
“正是,博阳侯多年来杳无踪迹,晏家堡便一直是由其长子晏子翮打理。”
“听闻博阳侯膝下共有二子,不知比之曲家双骄如何?何大人可否与微说说?”凌微不禁问道,半是好奇半为打探消息。
“曲家二子某也有所耳闻,一文一武倒也与晏氏有些相似,至于谁胜一筹某却不好断言。”何洛不吝言语,将自己所知尽数道来:“殿下远在平都,因而不知他们名姓,晏氏二子早在数年前便声名鹊起,周边五州无人不知。”
“次子晏子洲得博阳侯真传,习得一身好武艺,侠名远扬,为人最是嫉恶如仇,殿下若是有幸在晏家堡见了他,可尽力与其结交,如此也能添几分成算。”
见凌微颔首应下,何洛便又继续说道:“这长子晏子翮便更为不凡了,某虽不曾见过,然人皆传其渊渟岳峙,有君子遗风。”
“晏家堡上下皆以仿制的轻云刀为兵器,他却偏偏用剑,也未学博阳侯成名绝技,反而醉心农事。”何洛不无唏嘘地说道,“出身贵胄却自甘为农,先时嘲弄他的人不知凡几,可谁知他最后竟种出了一种极为神奇的粟米,听闻此粟种于田中,收成足足能比寻常粟苗多出一倍有余,人称晏氏神粟。”
“博阳郡便是得益于此,收成年年上涨,惹人艳羡不已。”何洛目光灼灼地看着凌微,“殿下若能说动晏子翮赠与一批神粟粟种,相信西北三州假以时日便能自给自足,再不需朝廷年年拨粮赈济。”
“何大人放心,如此利民之事微必竭尽全力。”凌微闻言意动不已,不住感叹道:“想不到世间竟还有如此能人,即便西北无此劫难,本王也必会前往拜访。”
何洛知他起了延揽之心,遂闭口不再多言,侧头看向沉默已久的季舒,却见她眉头紧锁,似在思索什么难事。
凌微按下心中起伏的心绪,再次向何洛问道:“何大人能力出众,留在上野实在可惜,待此间事了,微愿上书父皇,举荐大人调职京中,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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