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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中旬,杜中宵整顿厢军,上报京西路和朝廷之后,全军沿铁路至铁监附近集结,开始一次大规模的全军演练。到了铁监刚下火车到衙门,杜中宵就得到了狄青自延州调任枢密副使的消息。
侬智高围广州后,朝廷在广南东西路大规模调整人事,失陷的州县,包括邕州,都重新收复并任命了守臣。命曹琮之子曹修为广西路经制盗贼,以魏瓘知广州,与知桂州余靖一起带经略安抚使。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已经致仕的王德用重起,以使相判郑州。公开的说法是,契丹使节南来,乾元节上寿的时候见到了王德用,问“黑王相公乃复起耶?”由此而重新用王德用。
杜中宵对这个说法有些不信,朝廷重臣,怎么会如此随意?而且与王德用复起同时,狄青由鄜延路都部署、知延州,进入枢密院为枢密副使。更可能的,是皇帝有意启用武将入主枢密院,重掌兵权,并开始准备讨伐广南的侬智高。
六月底,三个多月的时间,足够进入中枢的狄青准备,正好秋后瘴气渐消的时候南下。杜中宵现在整训军队,也恰好赶在这个时间节点上。
一直到现在,枢密院主官是用文臣还是武将,并没有一定之规。实际上长时间担任枢密使的,正是武将出身的王贻永,文臣枢密换了很多人,他一直不动。最近王贻永的身体不好,王德用复起,狄青入枢密院,未必就不是为了接替王贻永做准备。不过不管是王贻永还是王德用,都是将家出身,与从兵卒升上来的狄青不同。狄青从三衙管军到一路主帅,还曾经做过经略使,到入主枢密院,军中的重要职位几乎都做过,从士兵到主帅,立国之后所未有。能与他相比的,只有五代时的情况,武将完全掌管兵权。
此时的皇帝对军中职位,一是多用外戚,因为武将的俸禄高。再一个多用亲信,而且随着权力的巩固,喜欢用武将。狄青得到皇帝另眼相看,升迁一向飞速,是军中最被重用的人。最少与王德用一起,是被皇帝相中的枢密使王贻永的接班人。
当然,狄青在这个时候入朝为枢密使,最重要的原因,是当年赏识他的范仲淹去世了。
范仲淹离开邓州后,改知杭州,任满改知青州。因为身染疾病,请求知较近京城的颖州。由青州行至徐州的时候,于上月离世。范仲淹作为士人领袖,在文官当中有非常高的威望,自庆历新政失败,便就再没有入主中枢的机会。随着他的离世,一个时代结束,另一个时代开始了。生前的时候,许多与范仲淹走得近,或者志趣相投的人,被有意无意地投置地方。他在徐州去世,这些人开始重新进入中枢。
没有了范仲淹,狄青才能被皇帝放心重用。有范仲淹,狄青依然只能在外,等待时机。
现在的皇帝,是个心机很重的人,做的许多事情看似无意,其实一直维持着朝政的平衡,大权从来没有旁落。心机很重,未必就是城府很深的阴险小人,不威胁到天下布局,一向都很和蔼,愿意听朝臣的意见,也知道自律。这是个聪明人,不过是个想做好人的聪明人,不是阴险小人而已。
坐在衙门里喝着茶,杜中宵把这些事情想通,不由得有些泄气。皇帝本人摆明了行军打仗也好,日常管理军队事务也好,更喜欢武将,自己想在广南大干一番的希望,一下渺茫了很多。
党项初乱的时候,前方用的不是文臣,掌数路兵权的是刘平。连打几个败仗,最后把范仲淹和韩琦调到西北,稳住局面,文臣任经略使才成为惯例。十几年来的例外就是狄青,武将任经略使。后来不管大臣怎么劝谏,一直保持枢密院的主官是王贻永,皇帝从心里不信任文官能够带兵打仗。真有武略的,如张亢等人,也会千方百计让以文改武,包括初到西北的范仲淹和韩琦。
以文制武好,还是让武将掌握最高权力?显然这种讨论没有意义。依现在的军制,正常年代不可能让武将掌权,不然大权在握,又是一个五代。宋军打不了胜仗,也跟枢密院是文官没有关系,管枢密院的是武将打得更难看。历史上真正确立枢密院用文官的是宋神宗,那时候对外还好看一点。
宋军战力不强,跟军事制度有关,跟皇权对军事力量的定位有关。说什么因为重文轻武也好,崇文抑武也好,以文制武也好,跟这个时代的读书人谈兵没有区别,隔靴搔痒而已。
给武人更高的社会地位,给他们更高的官位,或者更多的钱,满足他们的一切,甚至让他们掌握天下权力,随时可以改朝换代,军队就能打了?历史上没有这种事情,也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情。这就跟认为地主剥削农民,资本家剥削工人,是因为赚的钱不够多是一个道理。赚钱多了还想赚更多,军队在前方面临生死威胁,什么待遇能比得上投降做胜利者反过来抢?如果后方过于强大,还可以自己掌权,跟侵略者分利益,镇压后方平民不比跟正规军队作战容易多了。
晚唐五代之后,包括后面的朝代,皇权出于对军事力量的恐惧,出现了一种惯例。朝政不许武将插手,供养军队的能力掌握在朝廷官僚的手中,防止他们造反。为了保证皇位稳定,皇帝牢牢掌控军权,除了作战的时候,统兵权与朝政割裂,统兵官直接对皇帝本人负责,以军事力量保证统治。
这制度不是宋朝开创,是由宋朝稳定下来。大宋是以军立国,说得明明白白,军事力量是保证皇帝统治的基础。朝政的首要目的是养军,保障了军队再谈治理。遇到反抗,军事力量进行镇压。即使是进行招抚,也是把造反的人招入军队中。如同契丹最强大的部族是皇族,最强大的军事力斡鲁朵十二宫一府主要掌握在皇帝手中,太后权势大了便有一宫,就连大臣如韩德让声势煊赫也设一府。地位的名显区别,就是手下有多少军事力量,有兵就有地位。国家没有大一统,带有典型的封建特征,国内不像是处在国家共同体里。什么地位?你有几个师就有什么地位。宋朝不同,军队完全掌握在皇帝本人的手中。
军队首先是对内保证统治,对外的目的是为对内服务的,只要内部不乱就不是大事,甚至可以割让利益。这样的后果,是军队战力的底限是对内镇压,上限是能够抵御外敌,能够主动进攻是意外。这样的军队怎么可能有战斗力?只能随着时间推移,一步一步腐化,直到内部无法继续,要么皇帝向下放权重建战斗力,恢复从前的军阀混战,要么就是被完全取代。至于开疆拓土,那不存在的。要想对外开拓,皇帝需要放弃一些东西,让内部无乱可生,才能够放心把军队派出去。
杜中宵在军队中搞专业化,甚至有意培养武臣官僚,便就出于改变这种局面的用意。只有用官僚系统代替军队的专权封建,一如文官那样,皇帝才可能会放开以人管军,大将可靠第一的心理限制。如果做不到,每一个带兵的人都被认为是潜在的反贼,要处处防范。怎么管军?怎么打仗?对属下管得不严,待遇差了,战事不利,被认为是无能。对属下太好,让他们吃饱穿暖,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把手下当家人兄弟一样,打仗时冲锋在前,又会被认为心怀不轨。两难,这差事就不是一般能做事的人做的。
想起狄青进朝为枢密副使,杜中宵无奈地叹口气,茶喝在嘴里一点滋味没有。
形势如此,自己真能到南部平乱又怎样?还不是帮狄青做嫁衣,让皇帝进一步收拢军权。能够得到战功,升官快一些,还要及时摆脱军队,不然以后就没大出息了。
没有胜利,没有大功,杜中宵的想法无法实施。不改变军队制队,天下有钱了又怎么样?军队这个吞金怪兽只是不断改变自己的面目而已。年深日久技术会传播到国外,终有一天还会形成现在的局面。无非是以前敌人骑着马来,有了枪有了炮,以后有了船,他们换一种形式来而已。
要想立功,现在看来,自己没有到一定地位,很难改变局面。而在军中,是没有可能升到自己想象的地位的。不在军中,又没有了从上而上,完全证明自己的机会。对杜中宵来说,也是两难。
正在杜中宵坐在衙门里胡思乱想的时候,知监郭谘和通判王公仪进来,后面跟着陶十七。
见礼毕,分宾主落座,郭谘道“适才正跟通判还有十七郎在后面,看新制机器。提举远来,本是说的明日到,未曾远迎,还望恕罪。”
杜中宵道“军中收拾整齐,我便提前一天,坐着车过来了,倒是忘了知会你改期。”
重新换过了茶,杜中宵道“此次来铁监,我带的人马不少,要在附近的方城山演练整训,地方麻烦不少。除了提供粮草,还要检查地方,让划进演练地域的百姓迁出来,你们用心。”
郭谘道“清检地方,可交由叶县地方办理。至于粮草,铁监是大地方,提举勿忧。”
杜中宵点头。叶县是铁监惟一的下属县,官吏完备,不过此时已迁去北边的昆阳旧址。厢军决定的演习区域,正在叶县管下,自然也该由他们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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