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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丝错愕的神情浮现在荣六郎虚弱苍白的脸上。

他愣了半晌,起身拂去掌心木屑。

“多谢提醒。只凭药气就能分辨出所服用的是何种伤药,宋道长着实惊才。”他微微苦笑了一下,“天青草、鹿浊丸的确非我良药,不过与天争命罢了。”

“小生明白你们的来意,可是子界之事十分复杂,一时片刻,当真不知从何说起……”

宋延接道:“便从小兰堂说起吧。玉衡兄不妨坐下,慢慢道来。”

六郎点头:“也好。”

“蔷薇水的新方和柳家无关,乃是子界翻遍典籍,苦苦思索了半年,再经过多番尝试,这才修正而成。小生对他提出的道门提炼之法很感兴趣,因此参与过几回,也曾亲手蒸制花露。子界亲口与我提过,他制水,为的是达成心上人的心愿,让我朝无须依附大食国,无须出海引入,能产出一瓶选材尽出自国朝的蔷薇水,且要价钱低美,人人可用。”

江芹心知王鄂的心上人是谁,摩挲小木雕的动作骤停。

“既然要大量蒸调贩卖,仅凭他一人之力,定然无法做到。子界便将研制出的方子以一百文的价格,及‘永不高价出售’作为条件,卖给小兰堂。后来的事,你们应当知道。小兰堂并不守诺,见蔷薇水大受欢迎,价钱随之高涨数倍不止。”

江芹曾换算过,一文等于她世界里七毛钱,那么一百文大约七十左右,这样看,王鄂算贱卖了辛苦研发的配方。

六郎喘了会,才又接下去:“小兰堂大量制出第一批蔷薇水时,子界已经失踪半年,又过了半年,仍然没有他的消息。这期间,我一直在找寻他的下落,……始终一无所获。”

“如此说来,玉衡兄到巩县,除查明蔷薇水异样外,也想借此机会找到关于王鄂的线索?”宋延问道。

“正是。”

六郎低眉,神色略显郁结:“可惜我用了半年的时间,只发现蔷薇水中含有原方没有的女子脸皮,故怨念极深,常人吸入亏损心身,会不受控制做出许多自己也料想不到的狂躁举动。此外,余下几个困惑都没能查明白。……也没能查到子界的消息。他是个缜密的人,忽然抛下所有,不是素来的行事之风。”

江芹听到这里,插了一嘴:“六郎不去小兰堂问个明白,反而舍近求远,是因为司天监吗?”

她的声音甜而亮,在充满药气的屋子里,仿佛吹过一阵清风,冲淡了先前谈话中的悲伤之感,令人精神舒畅。

“芹芹姑娘这样认为的依据是?”

六郎略微偏头朝着她的方向,像是要认真听她的回答。

“蔷薇水有问题,事情又发生在京城,如果涉及妖魔鬼怪,最该第一个发现问题所在的,应该是司天监。可据我观察,小兰堂依旧在贩卖蔷薇水,整个京城像是没人知道有这回事一样,这就怪得有些说不过去了。最大的可能性也许是幕后操纵者和司天监有关。所以六郎不想从小兰堂下手,怕惊动司天监,打草惊蛇?”

六郎温润一笑,点了点头。

宋延望向江芹,她放下木雕,似乎想到什么,眼光暗了暗:“还有珍珠,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王家祖上因言获罪,家道中落后族中鲜有书信往来。子界在京多年,始终孤身一人,他才情甚高,为人性洁,眼中不容一粒沙子,难免曲高和寡。只能靠着书稿省吃俭用,苦读应试。王姑娘与其父自越州来投奔他,没多久,便发生了一件事,晏家雇了几位镖师,对他……”

六郎神色感伤,难以继续说下去,宋延便道这事他们已经知晓,不愿提可以不必说。

王鄂一介柔弱书生,对上专门押镖又是练家子的镖师,还是一对多,打到一个月不能下床的程度,当时群殴场面,可以想见有多惨。

一阵漫长的沉默过去。

六郎接着说:“王姑娘父亲病入膏肓,原本子界四处筹措银钱,想为他治病,回来途中受了重伤。在他昏迷时,叔父已病逝。王姑娘用仅剩的钱置办了一口棺木,借来一辆牛车,依吴越‘碑不立名’的旧礼,在城郊安葬了父亲。两日后,子界醒来,得知丧讯痛苦不已,伤势痊愈没几日,子界就失踪了。这些,都是王姑娘事后对我所述。时间久远,我只能大致记得这些。”

“说来有愧,枉我与子界朋友一场,蒙他不弃,自诩知己,在他历经困顿之时,却没能体察,帮他一把。正因如此,当王姑娘提出化名入晏府为婢,查探子界下落时,我…………我……”

“你对王鄂的遭遇问心有愧,所以买通了介绍人,把珍珠,不,应该是王姑娘,送进了晏府。”江芹帮他补上了后面的话。

荣六郎将手覆在木屑堆上,不住地闷咳,半晌,等同默认般沉默了。

身为王鄂的堂妹,珍珠成功使用假名假户籍进入相府为婢。之后取得主家信任,留在了晏富春身边,也成为他了解相府动向,悉知晏富春近况的唯一途径。

将晏富春最爱用的蔷薇水净化,再由珍珠送入晏府,也是他两人时常配合完成的事。

“可是她——”

见一道传声符从宋延袖中慢慢飘出来,在半空展开,朱砂符纹闪着红光。江芹立即闭了口,很快,听见符纸另一头传来言灵发颤的声音:“大师兄,晏小姐出事了!”

言灵很紧张,语焉不详,只说了这么一句。

她立即看向宋延,两人对视一眼,彼此会意,他们必须离开了。

两人匆匆向荣六郎道别,见他虚弱,宋延嘱咐不必相送。六郎应言,只送到房门外。

不多时,陆田走来,手里拿着给猴子的食物,隔着空窗看见那盘点心没动过,有点诧异。

“状元楼的点心不合江姑娘口味?这是他们楼里卖得最好的,公子每日买一份备着,我接连吃了几日,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啊。”

六郎双眼没有焦距地空望着前方半晌,脸色愈发苍白,没有回答。

“那个阵撑不了多久。”他一阵急咳,陆田要扶,被他抬手拒绝了,“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说起这个,陆田变得有些犹豫:“公子,宋道长修为高深难测,只恐怕不好对付。何况……万一江姑娘一觉醒来,发现了真相,从此厌恶公子你,那该怎么是好?”

六郎怔怔站着,沉吟良久,衣袖边无声无息地飘下一卷蜷缩的原色木屑。

“这世上很多事,明知不适宜,却有不得不做的理由。我答应过子界,无论如何,要完成他的心愿。”

“明日,你将我所绘的陵山王阵图与《千秋策》送去晏府,交到芹芹手中,他们看过,自会再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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