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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夏忙。
这会儿已然伏旱抬头,虽是断梅不久却叫人从嗓子里头都燥出火气来,带着编织草帽的在田里灌水的人倒也不多。若是早些日子,官道两旁的田里头必是热闹得很,多的是薅田的农家,一边提着手杖,一前一后地跨着步子在莳好的秧苗间缝里穿梭;一边隔着田间大声说笑,然后将刚刚冒出头的秕谷、野草都用脚板踩进烂泥里。
远远听到马蹄笃笃声,田里有人抬头,瞧着一人骑着枣骝色大马到底是谁让它连日来撒了欢地跑的。
展昭一手将他那马的脑袋按撇了过去。
这几日展昭快马加鞭望能在路上追上白玉堂,叫他别用那钱袋子。可没想到他好不容易在应天府撞上了白福和那几车草药,问起白玉堂的行踪,却得知那日分别之时,正是有人来截这几车草药。若不是白玉堂赶来的及时,光是白福带来的几人哪里能守得住。而后白玉堂怕这几车药又生变故,又不耐与车队慢行,
便先捡了重要的一些装了满满当当两盒子骑着快马往陷空岛去了。
展昭闻言更是急切,白玉堂与手下人同行未必用得上他那区区几两银子,反倒无事,可这千里走单骑却是少不得银钱。而白福也不知白玉堂手中没银子,须知他们少爷出门前,卢大爷可是给了一荷包的交子,那数目便是成日里散财也没用这么快。
展昭只好一路南下来寻白玉堂,一走就是大半个月,只是没想到截下白玉堂,便是连个鬼影都没逮着。
不过也不奇怪,白玉堂只顾自己快马疾走,展昭却要处处问询打听方能紧随其后。
不过展昭心想左右无事,包拯一行过了安平镇就是陈州,放粮一事也无需他跟随其后,走一趟松江府也使得。
他从应天府出来,连着快马加鞭了五六日,才在庐州城外的官道上听见那卖茶的老儿和其他人说前些日子庐州闹了大贼,还曾偷了他攒了好些年的银钱,也不知哪路英雄好汉竟将那人逮住,剥成赤条条的,丢进了衙门。
知州问话,那人竟说是个鬼影。
不过,就连老儿的银钱也又出现在他家里,他可高兴。
展昭猜测能有这本事的江湖人不少,不过被说是个鬼影,那恐怕是夜里行事还穿着浅色衣衫的人,这可不就是没半点顾及的白玉堂。
白玉堂那轻功也确实像个鬼影。
展昭便停下问了几句那卖茶的老儿,方知前日有个提着长刀、骑着白马、样貌极俊的公子哥儿在他这儿喝了杯茶,却拿了一张交子给他。
那老儿哪里肯收,他这一口粗茶不过几文钱,哪里能值十贯,这不要他老命嘛。
那公子哥却说手里头的碎散银子刚刚花完了,没有更小的,卖茶老儿便请他喝了杯茶,没要钱。不过有趣的是卖茶老儿眼见着少年腰间的钱袋里头装了东西,按他的经验必然是些碎银裸子,也比这一张十贯的交子好些,但偏生他却不肯用,也不知是何缘故。
展昭从卖茶老儿话里得知,白玉堂手里头另有银钱,方才松了口气。只是白玉堂这一做派,叫展昭不知是如何反应,更是哭笑不得,若说银钱乃身外之物谁
看的最通透,拿锦毛鼠做比当真是没的说了。
他又往松江府追了十多日,途径江宁府一路往东南走,总能摸到白玉堂沿路留下的事儿却逮不着人。
展昭却不急了,这白玉堂看来是打定主意不动拿钱袋子,不过也是,堂堂锦毛鼠身上哪里会真没银子,那日顺了他钱袋也不过拿他玩笑。展昭便好好地在路上吃了几顿饱饭,不再成日里风餐露宿。他那马要不是有机会这番撒了欢地跑,早就闹脾气了。
他倒也不慢,与白玉堂前脚接后脚进了松江府。
不过白玉堂直奔陷空岛去了,展昭却不是那么容易进去。况且陷空岛的蒋四爷正病着,恐怕戒备森严,这几日卢家庄也是闭门谢客,他还是在松江府先住下再找机会登门拜访。白玉堂这大半个月都不用他那钱袋子里的银钱,回了陷空岛更不太可能。
展昭牵着马往市集望去,大概是想寻个地方落脚。
松江府东南负海,北通江,多产鱼、盐、稻、蟹,百姓生计无忧,多富商大贾,以民物繁庶。展昭一眼望去竟全是笑面春风,还有敲锣鸣鼓和弦歌之声,一个穿着红衣的新郎官骑着马带着花娇沿街走,正是要去迎亲。
松江府当真称得上衣食才足、番商辐辏,与大难的陈州当真是天壤之别。
想来也就这么个地儿能养出白玉堂那般阔气、拿银子不当银子花的性子,展昭转念一想,心中更是一乐。
不过这么一望,他又瞧见那个身着粉色长袍的公子哥,年纪瞧着比展昭略大些,正趴在酒楼的栏杆上跟个软骨头似的,倒没什么脂粉气,嬉皮笑脸地看着展昭。
展昭半点不恼,还了一笑。
那公子却奇了,心道这年头还有这么个年轻又好脾气的江湖人,还斯斯文文的,一笑便叫人觉得心里舒畅。他扭头端详了一把展昭的面容,从头发看到脖子,从耳朵看到眼睛,又笑了起来。
就这么会儿功夫,展昭已经牵着马在这星雨楼的门口站着了。
他端详着酒楼的牌匾,只觉得星雨楼这名字取得有趣,吃个饭这么烟火气的事,关天上的星辰风雨何事。不过展昭一会儿就想的更
远了,这松江府不就是鱼腥入风、禽血化雨么,酒楼里多吃的也就这些,他嘴角一歪,心道自己没事胡乱猜什么,人家就好好地取了个名字罢了。
展昭出神的这会儿,楼上的粉衣公子倒是看清展昭手里拿的那把黑沉又古朴的剑了,一把收起折扇,倒吸口气,转身就往里头走。
展昭也终于进了酒楼,心里却想着这是哪路江湖豪杰。
瞧出他的来头,却躲着不见了,该不会是心虚吧,可看着不像是大奸大恶之人。
那粉衣公子瞧着软骨头一般,手无缚鸡之力,但握折扇的手却不轻不重,力道巧妙地叫展昭也为之瞩目,想来手上功夫不错。他的那双手也当真是好看,纤长又干净,叫展昭想起郊外破庙避雨时遇上的那位云公子。不过和削瘦单薄、一股子病态的云孤帆不同,粉衣公子面色甚好,还带着一身风流相。
都说江南才子多风流,果真是江南养出来的人么。
展昭左右想不到这年轻人是什么来头,冲掌柜的要了间房,也不再多想。
倒不是展昭真如白玉堂所说,身为南侠却不知江湖事。他独身闯荡江湖几年,该知道的五宗十三派八十一门还是门儿清,便是哪门哪派的功夫路数都能说得上一二,若是新立的门派有些门道的多多少少也会有所耳闻,而有名的游侠、独行客中相熟之人也不在少数,甚至展昭就是出了名的独行侠。
不过交道这一回事,照展昭的想法就是都称不上,只是见面拱拱手称一声这位大侠久仰大名罢了。
还未进房,展昭上了二楼却闻到一股香气,也不知是谁点了一桌好菜,叫人饥肠辘辘、食指大动。
展昭站在楼梯口转头瞧了一眼,正是先头的粉衣公子那桌,边上还坐着个小姑娘大约八、九岁,丱发黄衫,睁着一双大眼睛,天真可爱。他一挑眉,原来是上菜了,还道那粉衣公子是躲了他。
“公子,这些都是给我吃的吗?”小姑娘揪着自己的衣衫小声地问粉衣公子。
“不喜欢?那再换。”那粉衣公子说着就要抬手招呼小二。
小姑娘赶忙揪住粉衣公子的衣角,连连点头:“喜
欢喜欢,公子莫换,娘说耕作不易、不可轻言浪费。”软糯童声叫人心生欢喜,厅内的食客都纷纷扭头望去,面带笑意。
也不知是哪家的孩子,教养当真好极。
粉衣公子瞧了一眼被小姑娘揪着的衣角,小姑娘马上就放手了,低着头格外面红。
展昭却道这孩子家里非富即贵,只是不像与粉衣公子相熟。
未等展昭细想,就见那粉衣公子对小姑娘笑了笑,把跑堂小二拦了下来,“上壶好酒。”随即又问,“店里可有好冰和蜂蜜?”
“客官说哪里话,星雨楼别的没有,这伏天儿能不备冰嘛,蜂蜜也是有的。”跑堂的也知粉衣公子手头阔绰,一开口就带着笑脸。
“这天热得要冒汗了,弄些冰水加点蜂蜜给她,小姑娘哪里能喝茶水。”粉衣公子道,“只是莫要太多,凉水回头喝多了闹肚子。”
跑堂小二连连哎了几声,笑道公子细心。
连站在楼梯口的展昭心头都有些佩服,待个孩子能这般妥帖确实少见,展昭自问也难免有所疏忽。
他想了一会,也觉得有些饿了,伸手朝小二招了招,要了个位子点了几个小菜。
松江府的星雨楼他还是第一次来,跑堂的见展昭虽是面生,却瞧着随和,面上便是不笑也有三分笑意,少不得就多说几句,给他说说这店里头的拿手好菜,尤其这附近做水产营生的人家多,星雨楼海鲜更是味道极美。
那头厅里的散客已经开始各自聊了起来,不过大多都在说不久前包公陈州放粮,救了黎民百姓的事儿。
展昭一边端着茶杯,一边细听,想来着大半个月陈州万民都在额手称庆,消息更是传遍大江南北。
不过上回在江宁府吃饭时,便未曾听闻那陈州案的罪魁祸首的消息。
展昭刚刚想到这里,就听那边一个食客说话。
“那安乐侯在陈州鱼肉百姓、强抢民女、恶事做尽,早该叫包公斩了!”
“话是这么说,但那毕竟是当今圣上的国舅爷,还有庞太师顶着。包公若真动手怎的没消息?难不成……”另一人听那食客说话,忍不住开口。
“包公刚正
不阿,绝不可能包庇那大奸臣庞吉的儿子,定是消息还未传来。”食客轻哼道。
“据说是还没逮到那安乐侯。”又一人说道,想来来往四方的商贾与江湖人得到的消息也不尽相同,“想来那小毛头也是怕了咱们包大人,躲了起来,只望包大人早日抓住他,别叫他有机会躲回东京,反倒为难了包大人。”
“便是躲了回去又如何,包大人秉公办案,那安乐侯无恶不作,闹得陈州百姓怨声载道,人人得而诛之,就该砍了头消了那些无辜死去的百姓的怨气。”
展昭扶着茶杯,心想包拯如何能叫安乐侯给逃了。
若是真叫他跑回开封,叫官家和庞太师包庇,便是包公也要衡量几分。
倒不是说包拯在权势前会退缩,只是行事难免要麻烦,包拯毕竟是心在苍生,若是就这么被当今革了官职,才真是得不偿失。
这会儿跑堂的端着酒菜上来了。
展昭压开茶盏,给跑堂的让开桌子,心里想着那日在苗家集听闻苗秀说庞昱从东皋林悄悄入京,而细软和抢来的女子从观音庵的岔道走水路过。这两个消息展昭确实是告知包拯了,难不成庞昱没从那头过?
他用手抹了一把筷子,心里也是想不明白。
总不可能包拯光顾着天昌镇白骨案,把安乐侯庞昱给望之脑后了。
展昭心道早知白玉堂不会动他的钱袋子,他也当跑一趟陈州将那安乐侯庞昱给包拯先逮住。不过他虽这么想却还是自认得跑这一趟,若是真叫白玉堂摸了那钱袋子里头的银子,身中剧毒,那当真是展昭的不是了。安乐侯总归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轻重缓急展昭自然分得清。
展昭想到这里又是心中一叹,这大半个月的奔走也算是少有的胆战心惊,生怕路上就断了白玉堂的消息。他还是尽快往陷空岛去一趟才是。
随即展昭又那边又有食客轻声说话,似是这松江府附近的做水产营生的汉子,瞧着手上也有点武艺。
他俩说的正是陷空岛的蒋四爷大病一事。
“这几日蒋四爷竟病得如此厉害,陷空岛几番闭门谢客、不问世事,有好些人都上
门来闹事了。”一人双手握着筷子低叹。
“可不是,三爷好几日未出,好些个没眼色的竟然都欺到头上来了。”另一人说道,满脸哀色,“谁不知道陷空岛的地界随便捕鱼,只一点,莫要闹得不痛快,结果那些个水寨的渔夫竟然使些低三下四的手段,抢了我们的营生,这叫我们怎么活。”
“前些日子我的东西都被砸了,连着好几日不敢出门。若就是如此也罢了,我瞧着近日无人管束,还有些三教九流的人摸进了松江府,官府也管不住。你看最近这风头,当真是乱的很。”那汉子大约是有些顾忌,扭头来回看了好几眼,才小声地说。
“不如我们再去求求陷空岛的几位爷?”
“要是他们真得的了空,怎会弃我们不顾,我们在这儿打鱼都大半辈子了,那几位爷我们能不熟吗?怕是这回陷空岛当真是自顾不暇。”
说着,二人相视一眼又是重重一叹,眉头就差没挤成一个愁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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