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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清岙堂休养的这一个月以来,夏洛荻每天一早都伴着隐约的念经声醒来,听堂里的老嬷嬷说,那是隔壁重明庵的师太们在做早课。

“……重明庵里的兰音师太是太后从名山上请进宫里供养的,前朝留下的太妃甚多,时常在宫中闹事,好在有了兰音师太,这些太妃们受戒之后纷纷皈依自省,教宫中安宁了许多。”

不知道是不是夏洛荻的错觉,她总觉得高太监在给她介绍重明庵时,脸上也浮现了一层佛性的光。

重明庵所在的地势甚高,盖在了一座巨大的假山上,层峦叠嶂、曲径通幽,夏洛荻和高昇废了好一阵功夫才登上去。

大门是青石砖垒就,倒不似其他宫殿那般富丽,墙上爬着几片紫藤,因时令不对,零星几点绿意都趴在暗黄色的藤条下面。

门口一个洒扫的尼姑,见了他们,道了声阿弥陀佛:“施主是来礼佛,还是听禅?”

高太监躬身行礼,道:“请刘太妃安,不知兰音师太可在内中?”

原来这尼姑也是位太妃。

夏洛荻礼数周全地行了礼,但那太妃却神态宁静,道:“兰音住持正在内中,请入内。”

他们进入庵中后,高太监小声道——

“这是先帝的刘嫔,曾为她杀了数十宫女,只为取血为她制养颜丹。”

夏洛荻眉头一凝,看那位尼姑的面相,虽是素面朝天,也不难看得出风华依旧。而庵中也有其他洒扫的尼姑,看容貌气度,都和宫女之流大相径庭。

没想到清岙堂旁边,竟是这么个卧虎藏龙的所在。

高太监将她带至一座禅院前。

“师太德高望重,连陛下与太后也要敬她三分,若是不见才人,也是该然,老奴再为才人找其他的法子辨认梵文。”

夏洛荻:“这庵中应该不会再有因嫁不出去而入宫为妃的本朝闺秀吧。”

高太监:“庵中都是先帝时的太妃,三王乱京时死了七成,眼下还剩下的一二十名太妃都在庵中修行……才人怎么会有此问?”

“没什么,随口一问而已。”

夏洛荻提起裙摆缓步踏入了禅院内,一股清淡的枷罗香混

合着草木的味道扑入鼻端,这半日奔波的疲倦顿时为之一清。

通报了院外的尼姑,阐明来意,不多时,她便被邀入禅舍里。

“夏施主,请坐。”

舍中坐了一个打念珠的女尼,夏洛荻本以为会是个德高望重的老人,却不想见到的并非如此。

这女尼头戴天冠纱巾,手盘一百单八颗佛珠串就的长串,眉眼温善慈和,一眼竟看不出年纪来。

见了她来,女尼拱手相迎,向她微微一笑:“贫尼从观中弟子处得闻夏施主入宫,因施主受王令禁足,未能得以拜访。”

夏洛荻连称不敢,道:“本不该为俗事而来,无奈此案或有冤情在内,不得已叨扰师太。”

那兰音师太打了声梵呗,道:“贫尼非敬施主为帝妃,乃敬施主为百姓伸张正义,盛名播于四海。今日一见,施主果非寻常女郎。”

夏青天声名在野,宫中之人虽有所闻,却没有百姓们见识得深。

没想到这名头在这重明庵中也这样好用。

寒暄两句,夏洛荻便说起此行来意:“……案情便是如此,夏某不通梵文,还请师太不吝赐教。”

说着她向这位兰音师太展示了从齐王妃尸身上抄录来的经文。

兰音师太只扫了一眼,便笃定道:“此乃《地藏菩萨本愿经》节选,常为平息病厄、祈福纳祥、超度亡魂所用。”

这倒出乎夏洛荻预料。

齐王妃死状那般凄惨,她先入为主地猜测背上的梵文可能是诅咒之类的,没想到却是祈福文。

莫非凶手怕齐王妃死后报复,所以刻意这样做,是为了平息她的怨气?

“不过。”兰音师太话音一转,在经文上点了几处,道,“这几处均有错字漏字,看上去不像是空门中人所书。”

夏洛荻问道;“有几处?”

兰音师太道:“粗略一看,有十几处之多。”

这么多?

是因为凶手太匆忙之故吗?

“不过,梵文字形多有曲折,而这些字符笔画直来直去,与其说是错字,倒不如说是字形不美观所致。”兰音师太说罢,起身在书架上翻找了一番,取出一册薄薄的册

子,翻开来摊在她面前。

“施主今日来得正好,《地藏菩萨本愿经》梵文本流传不多,中土僧尼多用的是先朝的译本,倘若是换了其他庙庵未必识得此经文。”

这书一看便是珍贵的孤本,夏洛荻未敢轻易去碰,只低头细看。内中梵文形如蝌蚪,弯弯曲曲。相形之下,她临摹的“经文”就像是小孩子拿树杈子胡乱画出来的一样。

“多谢师太,不知夏某可否手抄下来以咨参考?”

“自然。”兰音师太倒是好说话,让人将笔墨奉上,随后便看着夏洛荻提笔便书。

看着看着,兰音师太眼底露出诧异之色。

这位夏青天,分明不识梵文,誊抄时却毫不犹豫,全然没有自己的笔迹习惯,像是将原本上的字迹拓下来一般。

用笔去誊抄,速度快了许多,夏洛荻只用了半盏茶的时间,便将那些复杂的梵文字全数誊抄完毕。一抬头,便见兰音师太微笑地看着自己。

“师太?”

“人言道‘见字如见人’,贫尼观施主落笔如雨,刚毅果决,可见是心如澄镜之人,一时心喜。”

“呃……”夏洛荻才被德妃骂了一通,语调不禁谨慎了些许,“师太的意思是?”

兰音师太道:“若是有空,还望夏施主常来敝庵,倘若有缘入空门,贫尼愿引施主入道得正果。”

——有了兰音师太,那些昔日不可一世的太妃们受戒之后纷纷皈依自省,教宫中安宁了许多。

想起高太监的话,夏洛荻眉头一跳,越看越觉得这师太对她脆弱的发根颇有想法,恰巧此时,晚课钟声已响,三巡过后,夏洛荻借口起身告辞。

“夏某自执掌大理寺以来,手下人命无数,便是死后怕也无颜见佛祖,天色已晚,这便不再叨扰师太的晚课了。”

子不语怪力乱神,夏洛荻不敢多留,起身走出门外的时候,兰音师太又叫住了她。

“夏施主,你知道你所抄的地藏菩萨,有一句名言吗?”

“不知,请师太指教。”

兰音师太仿佛看透了她一般,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渡尽,方成菩提。”

……

当晚夏洛荻正在清岙堂理着此案的线索,到了二更时,便听见老嬷嬷来敲门,说是高太监又来了。

她披衣而出,见高太监神色有异,略一皱眉,道:“案情有变?”

“才人。”高太监压低了嗓子,道,“白日里那丹华宫的宫女翠儿她……”

夏洛荻陡然一清醒:“她死了?”

“她恢复神智了。”

“……昂?”

中元节那夜,因德妃主持宴会,丹华宫上下都忙碌起来,当晚绝大多数宫人都随着德妃在金华殿,宫女翠儿是齐王妃死的那晚唯一守门的宫女。

小佛堂离丹华宫正门不远,隔着一池绿柳,一抬头就能看到,或许这个翠儿看到了当晚的异状也说不准。

夏洛荻也不废话,跟着高太监大半夜又再度拜访了丹华宫。

但这一次,丹华宫门口却守着三四个人高马大的健妇,个个拿着胳膊粗的棍子,凶神恶煞地堵在门内,禁军见管事的人没来,她们又没动手,也是无可奈何。

“高公公,德妃娘娘发话,查案可以,但须让负责此案的崔统领前来,断不能放夏才人入内。”

高太监当然没那个胆子大半夜把“崔统领”叫过来,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道:“……夏才人向来公正严明,天下人有所共见,此番也是为德妃娘娘洗清冤屈,再者更有陛下口谕,娘娘难道要抗命不成?”

健妇们不为所动,把棍子顿在地上:“娘娘说了,李家人宁死不愿欠折辱她之人的情,若要查案,请崔统领前来。”

夏洛荻在大理寺听了六年杀威棒的响儿,没想到今天也轮到了自己,碰了一鼻子灰,不得不出了丹华宫的宫门。

高太监心里纳闷:“……这李娘娘平日里不是这么不识大体的人呐。咱们这奔前忙后的都是为了她的清白着想,怎么反倒落个埋怨?”

今天才知道自己伤过少女心的夏洛荻沉默了一下,捏了捏下巴,说:“看得出来李娘娘是个倔强之人,不然也不会为了证明自己不畏质疑,硬要继续住在这死过人的宫里。”

“那要不今晚先回去,明日老奴再去叫崔统领前来……”

嗯?”夏洛荻双目一凛,“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又不是明日一早要上课的学子,宫中执勤之人,半夜叫他起个床又能如何?”

高太监:“……”

夏洛荻又道:“今晚必须要审,而且要快,这翠儿醒了,万一德妃因她胡乱说话的缘故要对她用私刑,或许就正中真凶的下怀。”

虽是禁足,但不可能真正像对待犯人一样对待皇帝的高位嫔妃。

德妃的后台太硬了——祖父李太师,已经教了三朝皇帝,父亲是吏部尚书,母亲是江东财阀的家主,死的人是她堂姐,一个庶支的女儿,因先帝赐婚才嫁给了齐王做王妃。

毕竟齐王现在只是叫得响,并不敢真的向皇帝要他的嫔妃偿命,这是犯上。

这样的家世,凶手若当真是她,全天下只有一个人敢判她杀人偿命,就是青天大老爷夏洛荻。

但是夏大老爷现在虎落宫闱遭棍撵,只能欺负欺负眼前唯一能欺负的高太监。

“这般命案不日夜盯梢怎么行?崔统领最好去大理寺历练历练,让他体会体会日夜住在凶宅是什么感觉。”

“行了行了,夏才人。”高太监一脸悲壮:“老奴这就去叫叫看。”

不晓得高太监在悲壮什么的夏洛荻在他走后四处张望,等到宫中禁军巡守过了两波后,她绕着丹华宫转了小半圈,凭白天记忆里的点来到靠近德妃在的暖阁的一侧。

月光从云层中跃出,夏洛荻不期然地闻到一股香味,是白天在德妃暖阁里点的那种青木香。

大魏的女子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独门的调香手艺,皇宫里对香的调用更是讲究。不同的地方香味也是不同的,单昨天一天夏洛荻就已在不同的地方闻过佛手柑,青木香,枷罗香三种香料。

……总觉得缺点什么。

“……天干物燥,宫中禁火。”远处打更人的声音远远传来。

已经是三更了,刚好就是佛堂悬尸案事发时的时辰。

夏洛荻心里一动,回想着白日里丹华宫的种种情形,忽然想到一个细节。

丹华宫的小佛堂里几乎没有香味。

太后信佛,宫中稍大一些的宫殿里都会自带

佛堂,为求子嗣绵延而供奉送子观音。但德妃出身儒门世家,从她的居处的装饰来看,她对佛学兴趣不大,案发之处的小佛堂也不常用。

根据之前宫中的口供,都说案发当晚佛堂是亮着的。

既然不常用,为什么当晚佛堂要点灯?

夏洛荻想着想着,看看左右无人,加之久等那崔统领不来,索性找了个镂空石窗的位置,垫着脚往丹华宫的墙头上爬。

恰好墙头伸出一枝病梅,好叫夏洛荻能借力攀住,顺着往上成功扒住了这堵矮墙的墙头。

但这一爬,夏洛荻还没能看到小佛堂,先就见到墙下的假山后,三个宫女将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拖到了这附近。

有老梅花树的阻挡,她们还没发现墙头的夏洛荻。

“……长本事了你,吃里扒外的小蹄子,娘娘从婧嫔手底下捡你一条命,你就这么对娘娘?!还装病!”

那披头散发的女人正是白天的翠儿,她一边躲着审问一边哭着道:“我真的不是装病!那晚娘娘走后,我是真的看到佛堂里有个人影在窗户里飘……”

说完她便挨了一巴掌。

“还敢扯谎!说,你是谁的眼线,故意来构陷娘娘?婧嫔还是皇后?!”

翠儿哭叫着:“我没有说谎,我是冤枉的!”

“冤枉?你若真是冤枉,怎么会前几天还烧得像个疯子,今天那夏青天来,你就恰巧好了,像没事人一样?是不是故意演给人看!”

翠儿像是听到了什么救命稻草一样,越是被打得迷糊了,含含糊糊道:“对、我娘说大理寺的夏大人断案如神,一定会还我清白!你们让他来,我一定……”

“呸,还想到那夏大人面前演戏?现在深更半夜,她还能从天上掉下来不成……啊?!”

话音一落,两条人影忽然像鬼一样当真从天上落了下来,吓得她们差点没跌坐在地上。

一弯月亮从云雾里浮现出来,光华照耀在地上,也照耀在被忽然出现的崔统领从墙头抓着飞下来的夏洛荻脑门上。

“此案已上报,有动用私刑者,罪同帮凶。”崔惩放开夏洛荻,对她道,“该你了。”

三个宫女哑口无言,那翠儿只觉正气扑面而来,迷迷糊糊见得一轮新月照在黑漆漆的人影脑袋上,当即跪地:“请大人救救奴婢!”

冷不丁地被提溜下来的夏洛荻轻咳一声,道:

“你可安心,但有冤情,山水兼程,夏某也必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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