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炀陵城外一百里,泉州道驿站。

“王爷,下了前面的官道,明日一早王爷便可乔装离队,往北快马加急,三五日内便可到煜州。”

漫天飘飞的纸钱里,齐王遣散了随从,独自一人留在驿站的房间里,和齐王妃的棺木待在一处。

少年夫妻,私底下虽谈不上恩爱,但这么多年,王妃李氏却一直不离不弃。

齐王封达将纸钱送入火盆中,看着蠕动的火虫一点点蚕食黄纸,像是对着王妃的阴灵说道——

“桑梓,若当年本王没有犹豫,让封琰那小儿抢了帝都,今日做皇后的,便一定是你。”

可惜世上没有所谓“如果”,三王乱之后,夺位失败的他,只能归顺如日中天的封琰。

谁都没想到,一个冷宫弃妃的庶皇子,能把这残破的山河打回来。

封琰简直是个怪物,从他争夺天下开始,每一个决定,每一场仗都是对的,一路赢到了九五之尊。

而他这个皇叔,只能对他毕恭毕敬,像个丧家之犬一样,甚至赌上了发妻的命。

“我没有其他办法,那小儿决计想不到,我舍得下二十年的发妻。”齐王拿出匕首,刃面上的寒光照亮了他狠戾的眼睛,他割下一绺头发,一同丢进了火盆里。

“桑梓,此生若我能成事,皇后之位永远为你虚悬。此番回煜州起兵,我会杀回炀陵,若我不能将封琰那小儿斩与御阶之下,来世,我们再做夫妻。”

发丝在火焰里蜷曲、燃烧、最后化为灰烬时,突然一阵风刮进来,吹散了火盆里的灰烬。

被飞灰迷了眼的齐王警惕地站起,退后数步,看向门外站着的身影,瞳孔为之一缩。

几声无力的挣扎后,纸窗溅上了数泼血迹,门外人影攒动,宛如阴差索命。

“朕以为,王妃应该不想和你这种畜生做夫妻了。”

齐王看着那个人影的轮廓,他知道那不是阴差,咬着牙近乎绝望地叫出了他的名字:“封……琰!”

“她遍体鳞伤地想为你留一个孩子,却到死都没想到,是你想要她的命。我原本还以为你是个忍辱负重之辈,现在看来,自己没本事没胆谋

反,靠杀发妻逃走?封达,你可真是个又蠢又毒的废物啊。”

封琰一边说一边走,随着他的动向,齐王绕着棺木退避着。

他怎么会在这里?是有人背叛了,为什么这么快就败露了?!

一万个问题在脑子里盘旋,但最终,齐王不得不艰涩地念出那个名字。

“……夏洛荻。”

“这些年想瞒过她的眼睛,最后死在狗头铡里蠢货有多少,皇叔心里没数吗?”封琰眼底露出一抹讥嘲,“你想把她算计进来,从一开始就是找死。”

她知道,她一开始不说,就是想等到他出城。

从前她是明面上的大理寺卿,动手也必须将事情摆在明面上。

现在她无所顾忌,只要将真相查出来,自会有人替她处置——毕竟皇帝狠起来,向来不择手段。

齐王失控地大叫道:“本王已经退避到这种地步了,你还想怎么样!一个废妃生的庶皇子,能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上,是本王给你的体面!”

白色的蜡烛飘忽了一阵,照得封琰半边面容形同阴司阎罗。

“皇叔所谓的体面,就是谋害自己的发妻,只为自己能逃出京城?好一个阳刚气概,好一个封氏的英雄男儿。”

齐王如坠寒窟,外面的惨叫声告诉他,这一劫他恐怕是逃不过了。

他一路退,退到门边时,转身便跑:“来人!护送本王!!”

但回应他的却是门外“嗖”的一声,□□发出的倒钩箭,将他整个人击飞,箭身穿心而过,死死钉在齐王妃的棺木上。

“朕原本不必亲自来,想了想,毕竟是相亲相爱一家人,总得过来一趟。”封琰抽出他那口不常动用的、刻着三青首纹的青刃长刀,用臂弯缓缓擦过,不紧不慢道,“对了,二皇叔、九皇叔也是死在这口刀下的,皇叔开不开心,高不高兴?”

想起了“三王乱”中其他两个兄长的死状,齐王崩溃地大喊:“那也是因为你!若不是你步步紧逼,本王怎会牺牲王妃,怎会走上这一步!”

“别这么小气,不妨多走几步——到下面走黄泉路。”

下一刻,寒光一闪,血溅棺木。

……

炀陵城的大雨下了两天。

睚眦在外面野混了两日,没逮到那天从后门溜走的闻人清钟,才扛着一把不知道哪儿弄来的伞回到家里。

才进甜水巷,就瞟见送菜的小贩在自家大门门缝里张望,上前不客气地一拍他的后脑勺,吓得那卖菜的陈大一个趔趄。

“少爷,您、您……”卖菜陈大吓得话都说不囫囵了,咬疼了舌头才捋顺了句子,“您活着回来了啊。”

“怎么说话的?”睚眦眯着眼睛打量了他一阵,一把揪住他的耳朵,“我不在,趁着下雨过来窥视我家院子?谁给你的胆子?”

“哎哎哎哎——”

陈大连连呼痛,忙奉上手中的菜篮子:“小的那摊子进了些新鲜的菱角和藕,想给夫人送来尝个鲜。”

睚眦正打算给他个教训,便听见门闩一响,老旧的木门从里面打开,随之而来的,便是一股令人舒心的苦茶香。

门里的人没有说话,陈大却看呆了去,舌头打结似的,将手里的菜篮子奉上。

“秦、秦夫人,我、我我……我来给您送些时令菜,是城外的渔夫新摘的。”

墨玉瞳、远山眉,肤如细雪,一身朴素,却叫人难以移开眼。

这便是夏大人的发妻,因多年前为夏洛荻挡了杯毒酒,被毒哑了喉咙,加上闺名“不语”,京城里的人便又叫她“不语夫人”。

秦不语向菜贩微微点头,接过那一篮子菱角藕节,又拿出两钱银子塞给了看着她发呆的陈大,随后看向睚眦,露出了担心的神色。

“娘。”秦不语面前,睚眦收起了他那副嚣张的气质,一把将陈大推去了门外,关门落锁,“我不在的时候,有人为难你吗?”

不语夫人貌美这事炀陵城的人都知道,从前谁也没胆子去惹夏大人的家眷,但自从夏洛荻身份被揭破、人又被昏君召进宫,私底下惦记秦夫人的歹人就越来越多了。

秦不语轻轻摇头,给儿子掸了掸衣袖上的灰尘,向他比了个手势。

“单街坊邻居相护有什么用……姓裴的?那老东西不安好心,想趁我爹落难捡漏,别搭理他。”

秦不语不赞

同地瞥了睚眦一眼,戳了一下他的脑门,又打了手语说他瘦了,让进屋用饭。

家里还是以前的老样子,两三丛丁香、兰花,一棵老槐树,从不抓老鼠的三花老秃猫躲在屋檐下睡大觉。

睚眦把两个月未见的老秃猫薅起来揉得它喵喵叫,玩够了才进屋吃饭。

桌上留着三副碗筷,睚眦愣了愣,便知道这不是为了待客,是为了给夏洛荻留着。

一时间也没了吃饭的兴趣,看着他娘给他夹了一满碗菜,忍不住开口道:“我爹的事,娘……您早就知道?”

秦不语一怔,长而密的眼睫动了动,随后点点头。

“为什么?”睚眦问道。

他不能理解夏洛荻假装男子当官是为了什么,仅仅是为民请命?

见秦不语蹙着眉回了个手语,睚眦道:“不是我该知道的……行,我以前总觉得‘他’是个没心肝的,没想到你们俩都有秘密。”

秦不语朝他抱歉地笑了笑,又殷勤地给儿子夹了块烧排骨。

睚眦戳着碗里的排骨,夹起来勾引椅子下面转来转去的老秃猫,道:“难为你们了,我爹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猫晚……哎,娘,有没有人发现过,你和我爹长得挺像的?”

秦不语凝视了睚眦几息,往他碗里夹了一大块他最讨厌的苦瓜。

睚眦:“……”我说错什么话了?

饭罢,秦不语似乎想起了什么,拿了封锦缎包裹着的官帖给睚眦,后者打开来一看,是去年武科殿试入选的通知。

大魏的武科要比春闱早,考的主要是武功、兵法等学科。睚眦文不成,但是武上极有天分,去年校场上愣是没有一个人打得过他的,只不过兵法还欠些,考官便给他拉到了第二。

“我把那王霸蛮揍得快断子绝孙了,这武科功名还挂着呢?”睚眦一脸嫌弃,丢到猫窝里,“谁要这劳什子。”

……你何苦摔那命根子。

秦不语叹着气将官帖捡回来,拍了拍灰尘,打开来指着上面其中一行字。

“殿试前三者,可直升羽林卫副校……”

羽林卫是禁军之外离皇城最近的军营,负责守卫炀陵城,里面

任职的将官多是世家子弟,进入羽林卫,就相当于进入了士族的上层。

但睚眦不想去,他生性那个死脾气,只要是他能打得过的,谁都不服。

官场那种逢迎之地,在他看来比大理寺的大牢都难受。

“我是真的不想去。”睚眦真诚地说道,“羽林军有很多机会护送皇室出游,万一哪天误在一群娘娘里叫了声爹,那场面也太好看了。”

秦不语背过身去,又叹了一阵子气,抖开手帕,一副仙女落泪的样子。

——你爹被抓进宫当娘娘了,你考上了又不去当官,往后拿什么供养老母?

睚眦看懂了他娘的意思,发散想法道:“娘,官场不适合我,去了只怕又闯祸,我可以找个地方占山为王养你吗?”

秦不语:……别逼你爹官复原职。

……

“啊——嚏!”

夏洛荻连打了三个喷嚏,旁边的高太监担忧道:“才……不是,贵人,您是受寒了?”

“不是。”夏洛荻捏了捏鼻子,“临走时嬷嬷们扑的香粉太厚了些。”

“毕竟您那桩案子办得漂亮,这贵人的份位是名副其实的,各宫娘娘也都想见见您。”高太监甚是骄傲,“不必害怕,德妃娘娘也在,拿出您当日明察秋毫的气势来。”

夏洛荻苦着脸。

办完案子之后几日,不时有各宫的宫女“偶然”路过清岙堂,就想一睹她这位神探的尊容。

而结案后,皇后蓝氏的身子也养好了,便开始接受六宫嫔妃的问安。

今天也是夏洛荻第一次正式作为嫔妃的身份出现在后宫中。

办案时无所畏惧的夏大人,此刻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

因为她还没忘记德妃说过的……半个后宫都好似被她退过婚的事。

高太监不解她的苦,作为总管太监最近跑得比伺候皇帝都勤快:“您只管放心大胆地去,出了什么事……反正有您这一双利眼在,就算出什么事也都给您看出来了不是,嘿嘿。”

夏洛荻只觉得早上喝进肚子里的茶开始泛苦,踏入扶鸾宮正殿时,只见花屏之后,满殿美人,如繁花入眼,似乎正在吵闹什么,但都

在她到来之后,倏然一静。

“妾身……贵人夏氏,见过诸位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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