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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四,傍晚,金霞西聚。

蜀蓟国苍州北部小镇,镇郊官道。

一个女孩拄着竹杖,沿着官道迎着夕阳不紧不慢地走着。

女孩头上梳着双丫髻,左边发髻上别着一簇淡紫色的小野花,身上穿着一件浅蓝色的窄袖衫子,布料看着是好料子,但细看却不难发现那料子已经很旧了,只是主人将它打理得很是干净平整。

女孩脸蛋白净,肌肤细腻莹润,看着像是娇养的,但她握着竹杖的手上,指尖有一层显眼的薄茧,显然在家是做惯了活的。

几里路外有个小小的村庄,那村庄里统共有三十几户人家,此时正是农户人家晚炊的时刻,不大的一个小村庄里,此时同时有二十来道炊烟伴着晚风摇曳。

大人们烧火做饭去了,帮着大人同样忙了大半天的孩子们此时终于都得了闲,按着年龄、邻里、亲缘关系三三两两地分成了小团体,散落在村子里和村子周围的各个地方嘻闹。

罗家的婶子洗衣服回来,路过村东口的时候,正看见自己家的大丫带着没比她小两岁的弟弟滚了一身土,整个人都灰扑扑的,不由怒叱一声:“罗春芳!罗福松!你俩干啥呢?净给我添乱!天天给你俩洗洗洗,洗个没完,你俩还上蹿下跳的!再整脏你俩自己去河边洗!”

罗大娘子生得人高马大,体格健壮,下地干活顶得上俩汉子,是村里出名的能干媳妇同时也是出名的悍妇。

罗福松不过八周岁,被亲妈一吼,身子一哆嗦就躲姐姐身后了;罗春芳没传承到母亲壮硕的身材,但传承了亲妈的彪悍脾气,这会儿站亲妈眼前,嘴一撇脖子一梗,整个人明晃晃地透着不服气。

罗大娘子气得正要再数落两句,想她勤快利索又干净的一个人,怎么就生出来了这么两个邋遢还理直气壮的混账,不料这个时候,东边的小路上,走过来了一个人。

不紧不慢地走过来的是个拄着竹杖的小姑娘,看着和罗春芳年岁仿佛。

“哟,小寒回来了啊。”有外人在,罗大娘子也不舍得数落自己孩子了,便转过身来和那小姑娘打了个招呼。

“罗大婶子好啊,

春芳、松子。”小姑娘停下来对她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不大,但是很真诚也很甜软,然后和两个孩子打了个招呼。

罗春芳又是一撇嘴,罗福松冲小姑娘挥了下手。

“你这是又上集卖鞋去了?”

“是,再买些芝麻和红豆,明天就八月节了,我这东西都准备晚了。”

“不晚不晚,你手快。”罗大娘子又和她客气了两句,然后小姑娘就道:“我先回去给小宝做饭了,婶子回见。”

“诶诶你去吧。”罗大娘子笑着看小姑娘先走了,回头再看自己的一双儿女就换了副面孔,不过声音已经小很多了:“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俩!我不指望你俩也做鞋拿去卖补贴家里,但你俩也别天天都混成个泥猴子然后回家啊。唉,也就是我跟你爹都太靠谱了,你爹要跟须秀才一样——一样——”罗大娘子想说点不好听的,但老老实实的庄户人家对读书人的敬重是印在骨子里的,她卡了半天终究什么难听的都没说出来:“你们爹要也是个酒鬼,我要是个病秧子歪在床上或者直接没了,你俩估计早立事了!”

“妈!”罗春芳气得跺了下脚:“我不也下地干活吗,下地干活能不整一身土吗?”

“你俩这是下地干活蹭的土吗?我和你爹也天天干活,咋就没天天都一身土呢?从小到大,你俩的衣服就没几件是磨废的,全是洗烂的!”俩孩子都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都是从小宠到大的,因此被别人家的小姑娘打断了发挥后,罗大娘子这会儿确实有些骂不出来了:“今天的衣服,你俩自己洗!别趁我不在去河边,明下午日头落下去前,你俩跟我一块儿去洗衣服!”她说完端着衣服就走了,罗福松小声出了口气,罗春芳瘪着嘴站了一刻,然后又拉着弟弟跑草丛里找蛐蛐蝈蝈扁担沟去了。

乡下的孩子说起玩来,花样还真不好说是多是少;说多吧,城里小少爷们的金银顽器是不可能有的,糖人风车也是稀罕物,但若说少吧,整座山、整条河乃至整个荒郊野外都是他们的玩具。只不过玩完一转了,他们痛快了,家里爹妈难免暴躁抓瞎。

这会儿临近八月节

,正是玩草地里的虫子的时候;这时节草地里虫子多,孩子进到草地里,一面走一面用脚扫草,期间看见绿地里有黑的绿的黄的突然跳起来,那便是找到种子了,蹲下来用手一扣便能捉到。

虫子精神的时候就捏在手里玩,不精神了就拿回家去犒劳下蛋的老母鸡;鸡爱吃这个,不吃粮只靠着顽童捉虫投喂都能养得膘肥体壮。

另一头,被罗大娘喊做小寒的姑娘进了自己家院门。她先在门口张望了一下,像是在确定什么,随后松了一口气,合上院门,把竹杖靠在院门上,然后才进了屋。

这院子修得在这个小村庄里算是数一数二的气派了,院子里是青砖大瓦房,正中一间大堂屋,两侧各有一个厢房,后面还有个厨房,也是极体面的;只是若有人进了这屋子,那他就会发现,这屋里空荡荡的,没有装饰,也没有任何一件多余的或者能拿来充场面的家具。

西边厢房里有个男童坐在炕上玩葫芦,看着大约三四岁,白白胖胖虎头虎脑,看得出来家里养的很精心。

男童听见了外面的动静,已经放下手里的葫芦,把脑袋偏过来对着门口了;但等到小姑娘进屋,走近了,男童才咧嘴笑起来:“姐——姐姐……”

“嗯呐,姐姐回来啦,小宝怕没怕?”小姑娘走到炕边上,坐下来,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道。

停了几个呼吸的时间,小宝才奶声奶气地回答了:“没有,想姐姐。”

“没想我啊,没想我我就不回来了。”小姑娘故意曲解小宝的意思,小宝又停了一会儿,才皱着两道淡淡的小眉毛否认道:“不怕,想姐。”

小姑娘笑了,又逗着弟弟说了几句话,看炕边上自己走前放的一盘发糕这会儿只剩个盘子了,道:“晚上喝粥,姐姐去煮粥。”

“嗯……喝粥。”男童按往常的惯例重复了姐姐的话,当姐姐的伸手在他头顶上揉了两把,然后就起身去厨房了。

现在才做饭真的是太晚了,也还好中午给小宝留了整块儿的发糕。

这儿到镇上,去是一十六里,回来也是一十六里,小姑娘回来时走得不紧不慢不是不着急,是她

真走不动了。

“水……”一揭开水缸的盖,看到的就是湿漉漉的缸底,小姑娘龇了下牙:“唉,现在连水都不挑了。”她摇头叹气地去拎了水桶。

还得再跑一趟打水。

最近的水井是二堂叔家的水井,但她不想去——她今天这一去是省事了,明天又不知道要有多少人可怜她或者对着她骂她爹。

烦。

小姑娘拎着个二尺高的木桶就出门了,除了须二叔家的水井,就村东口的那个水井最近了。现在家家户户都忙着做饭,水都是提前打好了的,水井那反而不会有人排队。

小姑娘去井边打了半桶水,她现在身上疲累,再多就拎不动了;她从村东口往回走,正好和打算回家的罗家姐弟碰了个正着。

罗春芳刚从旁人那里知道了些事,是跟那个须沐寒有关系的;不是好事,她心里说不上是幸灾乐祸还是同情。

须沐寒一直是这村里最特殊的那个姑娘。无论是四年前还是四年后。

这村里统共有三十三户人家,须罗尤三个大姓;除却须家的须秀林十几年前考中了秀才外,剩下的都是最普通的庄稼人。

须沐寒是须秀才的女儿。

当年须秀林年纪轻轻就中了秀才,本村邻村都有不少人上门提亲,结果须秀林竟全都回绝了,转头娶了个丧父随母逃荒来的人家的姑娘——原因无他,那姑娘长得实在是太好了,至少在这个小山村的人眼里,这等人物就像是天仙下凡一样。

更何况,还有人听说那姑娘父亲同样是个秀才,那姑娘也是一身的书香气息,和没事就总爱掉掉书袋的须秀林还真挺配套。

须秀林是秀才,按着律例有三十亩劝学田不必缴纳税赋;母亲和新进门的媳妇都是刺绣的好手,立业成家后日子一时蒸蒸日上,也是小村庄里头一号的富户了。

秀才娘子过门第二年就生了儿子,三年后又添了姑娘;村里初时还有人背后说她命不好,后来见她凑成好字也只能歇了声。

秀才娘子生的儿子须沐宗俊秀又机灵,和爹妈一样会读书,虚龄十二就考了童生,是远近闻名的小神童;只是人有旦夕祸福,这

小神童考上童生后,半年不到人就丢了。

秀才娘当时已经年逾六旬,身体也一直不怎么爽利;而秀才娘子当时正怀着五个月的身孕,发现须沐宗丢了,两人一下就都病倒了。

须家又是报官又是卖田悬赏地寻人,因着丢的是个小神童,官府也还很配合,只是找了一溜十三招,最后却是两个月后才在河里找见具没了头的尸体。

病了俩月的秀才娘子才能下床,就得知了这个消息,一时大受刺激,早产生下个瘦弱得像个野猫崽子的男娃。前脚男娃在稳婆手里哭出声,后脚秀才娘子便西去了。

而缠绵病榻的秀才娘白发人送黑发人,新生的孙子也没能吊住她一口气,不过一个半月过去,就也在睡梦中离世了。

本来把日子过得蒸蒸日上的须家,两个月办了三场丧事;须家最后的一个成年人须秀林,在最春风得意的时候连续遭遇了失子丧子、丧妻丧母四个打击,竟就此一蹶不振了。

新添的小儿子或许多少还给了他一点期望,小宝不爱哭闹,吊唁的人都难免安慰须秀才一句,将这有克亲之嫌的娃儿夸成会疼人。但……待那小儿子长到虚三岁,再迟钝的、没生养过的人也看出来了,这须家的小儿子,头脑上像是有点问题呢。

须秀林不再像以前一半抄书题字赚取家用了,反而整日里喝酒,喝得醉醺醺地不省人事,把儿子女儿都扔到一边去了。村里人开始还劝他,后来见他油盐不进,也不再去讨没趣了。

——劝也没多大的立场去劝。须秀才混账酗酒不着家,但他买酒花的是自己家田里的租子,租子花完了就卖家具卖田地,总之没向乡里乡亲要过一文钱。

而须沐寒,自然就是须秀才的女儿,是当初占了半个好字的姑娘。

须家的三个孩子,体质上其实一个比一个差些。老大须沐宗是完全健康的,老三须沐宝先天不足后天还爱生病,排中间的须沐寒眼下看着和沐宗一样结实健康,实则介于两者之间。

四年前须家还富裕时,须沐寒是娇养在家里的姑娘,须家的地都是赁出去收租的,她不用下地干活或者帮家里捡柴火挖野菜

,所以和罗春芳等所谓的“乡下野丫头”相比,她很少出家门,也不会穿粗麻布的衣服,更不会和一群野小子混在一起上树下河;偶尔路过须家门口看见她一回,她脸蛋是雪白的,脑袋上的两个小抓鬏总是梳得整整齐齐的,衣服也穿得板板整整的,鞋面上绣着红海棠、红芍药、红牡丹或者锦鲤,绣花的颜色永远是那种干净的鲜亮,千层底的鞋帮也是雪白的,不沾一点脏——若和罗春芳等人相比,须沐寒这样的大概已经算是“城里的闺秀”了,虽然真正的闺秀肯定比她还精致秀气。

村里的人都排外,村里的孩子也是类似的样子。你先时不同我一道玩,我后面有事情也不会带上你,宗寒两人在同村的孩子里是没有伙伴的。

这原因,一方面是两人规行矩步、偏向沉稳成熟的性格都和野蛮生长的同龄孩子们有些格格不入,另一方面也确实是沐宗忙于读书,沐寒显少出门,因此和村里的孩子都不熟。

其他孩子和秀才的孩子从一开始就隔出了一个无形的距离,就连同姓的须家孩子也和沐寒有些疏远,和沐宗倒是能走得近些,因为沐宗只是沉稳,而沐寒却是沉默。

等后来须秀才不顶事了,身体被老祖母养得结实的须沐寒开始张罗家里的事情了;但她比以前频繁了不知多少倍的出门,又给同村的孩子带来了不小的“灾难”。

原因无他,某个角度看,这个小姑娘太能干了,砍柴做饭洗衣服带孩子还做鞋补贴家用,除了不下地干农活外,这个小姑娘和二十来岁的媳妇比也不差什么了。真正让人惊叹的是,须沐寒现在每天也进林子砍柴摘果子挖野菜,偶尔还打水,但她身上衣衫始终洗的干净熨得板正。

乡下的嫂子自然不会浪费力气在这种“华而不实”的面子活上,但这不妨碍她们夸奖能做到这点的人。而她们这头夸完了须沐寒,回头再看自己家总是一身土或者草叶子的讨债鬼就不是那么顺眼了。

于是几年前孩子们对须沐寒只是出于“不熟悉”“你有些不一样”而无意识绕开,几年后与须沐寒差不多年岁的孩子,却是有意识地排斥抵触了。

罗春芳只比须沐寒小两个月不到,俩人一个头年冬月生的,一个翻过年春日里生的,也因此老被罗大娘比对着教训。眼下才因为类似的原因被罗大娘子揪着骂完,紧接着知道须沐寒要倒霉了,结果没多久就又碰见了须沐寒。

她这会儿心情倒是复杂,但须沐寒可不知道。

须沐寒照例扫了她一眼点了下头,然后对叫了她一声的罗福松笑了一下。

罗春芳却突然一股火升起来了。

也不知道须沐寒是不是和她那个总是慢半拍的弟弟一样有什么毛病,她脸上表情总是特别浅,而且更多的时候是完全没有表情;看得多了后罗春芳就彻底烦上了,每次看须沐寒一副没有表情的表情看她,她都会想和须沐寒吵架。

她也确实吵过,还不止一次,只不过都没吵起来。须沐寒好像不止表情很浅,就连情绪都是浅的。

但今天与平日不同,罗春芳压下火气:“须沐寒!”

“嗯?”须沐寒皱了下眉毛,她表情变化的确非常少,但也没少到罗春芳以为的那个程度。罗春芳相关的事情在她这里基本都属于麻烦,因为,她真的没时间和罗春芳扯些没用的。

她这次皱眉的这个表情,罗春芳就完全没注意到。

“你爹把你卖了,你知道吗?”罗春芳也不知道自己是抱着什么心情说的这句话,但她觉得这话不说不行。

“你说什么?”这回皱眉就很明显了,须沐寒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你爹把你卖了,爱信不信!”罗春芳好像觉得自己被冒犯了,甩了下手转身就要走,却叫罗福松绊住了:“尤大娘说的,我们听到了。”这句话是罗福松说的。

“……是怎么回事?你们知道别的吗?”须沐寒脸上倒没太多慌张或者愤怒的表情,只是板着脸,有些吓人。

倒不是有意识甩脸子给罗家姐弟看,她情绪波动大的时候就是眼下这样子,心里盛着惊涛骇浪,脸上除了特别严肃外反而没什么明显变化。

罗春芳这时候回过头来,就正对上这样一副表情,一时间竟有些被吓住了:“河坝村那边,有个鳏夫花了二十两银子给他五岁儿

子买童养媳,要十岁往上体格健壮能做活的,尤大娘说给你爹,你爹答应了。”

“荒唐!”须沐寒脸色还是特别严肃,没什么别的变化,但说话的语气还是泄露了她此时的真实心情。

罗春芳才发现自己竟被须沐寒拿捏住了,自觉有些下不了台,正想发作一下,却听须沐寒在那头道:“谢谢,我回去找他问问。”火气又一下子就没了。

印象里,除了在母亲祖母灵前给来吊唁的人磕头,须沐寒还没谢过什么人呢。

须沐寒依旧是没时间管罗春芳的小心思的,她谢了罗家姐弟,拎着半满的水桶健步如飞地往家走——这一气似乎把她一天耗空的力气全气回来了。

须秀林……她还真是高估他这个当爹的了!

【第一章增添第二段】

回到家,发现院门大开,沐寒心里知道须秀林是回来了,她进门放下水桶便往东边厢房走,东边厢房里没有人,倒是有个男人在这时候从西边厢房里出来了。

男人约摸四十岁左右,面皮发黄,眼神浑浊,脸上浮肿,身材不高不矮,看上去极其细瘦,衣服宽大得兜风。

“小寒回来啦。”他今天先是一反常态地去看了西厢房的儿子,然后又一反常态地主动和女儿打了招呼。

须沐寒心里有数了。

“我闻说,你把我卖了?”须沐寒不和他绕圈子,单刀直入就是质问。

女儿平日里沉默得很,话都很少和他说,更别提态度这么强硬了,须秀林噎了一下,然后错开了目光:“没有,就是给你结门亲事。”

“那是什么样的亲?”须沐寒挡在东厢房门口不让须秀林回屋。

“女孩别议论自己的亲事。”须秀林搪塞到。

“不议论?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把我卖给河坝村姓刘的了!他啥样你心里没数吗?他找个童养媳是给谁找的你心里没谱吗?”

“你要点脸,哪有女孩说话像你这么放肆的!”须秀林从被女儿质问的无措里走出来了,这会儿倒又能端起长辈的架子了,只是眼睛依旧不敢对上须沐寒的眼睛。

“我不要脸还是旁的什么人不要脸?”须沐寒沉

着脸,脸上依旧是特别阴沉严肃,“我以为,你到底还记得自己是个当爹的!”

“那你就这么跟你爹说话?”须秀林反问回去,但气势依旧是外强中干,随后整个人都软下来了:“小寒,我也不想啊,可我今早醉酒,弄翻了人家撑门面的摆件,人家要我三天内赔上三十两,咱家现在,除非卖了地,不然哪里还能弄来二十两以上的银子?可咱家就剩十亩地了,小宝还——”

“没有那就去借!”须沐寒忍无可忍地打断了须秀林的诉苦。须秀林好面子,从来不找邻里帮忙,殊不知他整日酗酒典卖田地早就把脸丢光了!可笑她为了维护他那点面子,也一样咬牙不让邻里觉得自己艰难,结果现在倒好,须秀林竟是把她也卖了:“去大堂伯二堂叔那里借!一个月后收了租子就能还上了!”

“我怎么能去借钱——”

“借钱丢人卖女儿就不丢人了?”须沐寒平日里不善言辞,但这会儿怼亲爹竟头头是道:“你信不信,你今天不借这个钱,明天我大堂伯二堂叔大堂姑父也都会来找你?人家家里也有女儿,我大堂姐还要嫁人,你让我给青年鳏夫的几岁儿子当童养媳,你不要脸他们还要脸!”

“够了!”须秀林心虚气短不欲再吵了,“你几个哥哥姐姐都是要婚嫁的时候,他们家里这会儿也正缺花用,莫为难人家了。我已经答应刘二了,明天在家过完八月节,后天我就送你去河坝村。”他说完也不回屋了,从院门就出去了。

倒是分毫不怕须沐寒跑了或者去找族里叔伯求救的样子。

……须沐寒真要跑,就他这个身子骨也拦不住就是了。至于找叔伯求救……他可能还巴不得自己替他去借钱吧!

须沐寒站在东厢房门口,冷眼看着他走了,才走到院门口,把院门闩上了。她没时间感慨什么,只是拎起了那半桶水——再不做饭,小宝肠胃该被饿坏了。

小宝其实没外面的人以为的那么呆傻,说他憨、笨都可以,但准确的形容应该是钝,是反应不够快。最有力的佐证就是,小宝认字不慢,半年就认得七百多个字了,而且几乎没有遗忘过学过的字,

只是若是让须沐寒考校他,不管指哪个字让他认,他都要停上好几个呼吸的时间才会说出答案,就像须沐寒平日里和他说话,他也总需要其他孩子四五倍的间隔时间才能开口接话。

须沐寒生火熬粥,熬粥的空档,她去了堂屋。

堂屋是须奶奶住的地方,也是她七周岁前住的地方。如今奶奶没了快满四年了,堂屋也空了四年了。

这四年她一直和小宝住东厢房。

她在堂屋里静立片刻,跪下来冲床磕了个头,又冲案上的牌位也磕了个头。

然后出门,看了眼院门,院门还好好地闩着。

她从柴堆旁边拎出了一把锄头,在院里那株葡萄藤下面小心翼翼地刨挖起来。

刨了有一尺半深,一块布头从土里露出来。须沐寒又绕着布头刨了几下把它完全挖出来,拎在手里。

那是个布袋子,她把它拎到东厢房,然后把里面的东西倒在了须秀林的书桌上。

十几个大大小小的银角子。

总共有二十六两银子,沐寒心里有数。

她平日里为了省灯油钱,就是在这摆个凳子做针线,银子就踩在她脚底下;须秀林从没想到自己女儿日日做活的地方还另有玄机。

这钱当然不是须沐寒自己赚的,她手艺一般,做鞋就是赚辛苦钱,须秀林每月给的家用初时还够她支撑家里,可等后来她长大小宝也长大,须秀林给的银钱却还是那些,只够家里半个月的使费,她卖鸡蛋做鞋赚的那些钱,也就勉强够补贴家里的日用开销。

这是须奶奶留的私房。

当初她大哥丢了,家里发悬赏,她奶奶拿了四十八两银子,这不是小数目了,须秀林自然觉得母亲过身后除了棺材本就没留下私房钱是很正常的。

但须奶奶除了给自己留了二十两的老衣钱还给孙女留了一笔嫁妆钱。

须奶奶是儿媳妇断七那天夜里没的,临走前半个月左右,她可能是预感到了什么,有天须秀林不在的时候,她就拉着须沐寒说了好多话。

她一直在给自己的一对孙子孙女攒婚嫁资费,给孙子攒的四十八两已经够数了,取的是四平八稳的意思,只

可惜她福薄没能享上孙子孙媳妇的福。她又说那四十八两已经拿去找孙子了,给孙女攒的嫁妆钱只攒到二十六两,她原本也想着凑成四平八稳四十八两的,如今还没凑够数,但她也没给别人。她给谁攒的钱那就是给谁的,别人都不该动。

那天也巧。

是小宝满月。

因着孝中满月,自然也没给办满月酒,须奶奶也病了很久了,人也昏沉了,但……这个一世精明要强的老妇人也不该完全没注意到那日是孙子满月。

但她那天甚至一句话都没提小宝。

她精神不济,那天却拉着孙女说了一下午的话,说了自己青年守寡的艰难,说了和独子相依为命的时候,说了大孙子小时候,说了儿媳妇刚进门的时候,说了孙女以后该怎么办,却一句都没提小孙子。

……她是怨这个小孙子呢。

须沐寒能隐隐约约地猜到祖母的想法。须家连连出事,是她娘亲命硬?然而秀才娘子嫁过来十三年,须家一路顺风顺水,要是妨克,早该出事了。倒是这小孙子……小孙子还在娘胎里的时候,大孙子就丢了,大孙子死讯传来当天,小孙子就早产出生了;小孙子一落地,儿媳妇就撒手人寰了。

在须奶奶眼里,这个小孙子,须家现在的“独苗”,才是克这个家的人呢。

须沐寒心里对弟弟倒是没什么不好的想法。这个弟弟她抱身边养了快四年了,她当初不过是一个七周岁的孩子,能坚持到现在,也和家里有个更弱小的小东西要傍着她才好活命不无关系。

人有的时候很奇怪的,处境艰难的时候,自己一个人轻装简行都很难跨过那个坎,但拖个只能带累自己的累赘却反而能咬牙迈过去了。

她对小宝的感情,也不比她对早夭的大哥差多少了。

如今拿了奶奶给她留的嫁妆钱去保以后会留给小宝的田地,也希望奶奶别生她的气——这也是须家最后的田地了。

须秀林那句话没说完,但她也明白他要说什么。无非是“小宝还是个呆傻的,如果手里连好点的耕地都没有,以后莫说婚娶,就连吃饭都艰难”。

呆傻……这词他念过

不下百十次了,他也真舍得说自己儿子。就算说小宝是个风吹就倒的病秧子也比说他是个傻子要靠谱。他对自己的儿子一点了解都没有,到现在还在和外人一样觉得小宝是真的傻,而不是反应慢且乖巧听话。

须沐寒摇摇头,从里面拣了几块银子出来,掂着觉得自己拿了差不多十两,然后才把剩下的十六两左右的银子在须秀林书桌上拢成一堆。

须秀林今天敢卖女儿,明天就敢更过分。须沐寒的脑子比须大哥也没差多少,这会儿已经想出了法子要折腾自己老子了。

一会儿跟小宝吃完饭,晚上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天没大亮的时候,她就带着银子去镇上躲一躲——嗯她得把院门打开,不然把须秀林锁外面一整宿就不好了。

须秀林把她卖了二十两,联系他刚刚的说辞,说明他大概也就是缺二十两或者二十两不到。家里除了两只下蛋鸡外已经卖无可卖了,她留十六两给他,剩下的几两就逼着他自己去借。

他好面子,主动拉下来脸借钱定然难受;这次要是能把他打老实了,以后她和小宝就不会这么艰难了。

她都不指望须秀才像以前一样抄书写字帖赚钱,只要他以后别再酗酒就行了。只要须秀林不酗酒,十亩地的出息其实完全够他们一家三口吃用,每年朝廷补给秀才的三两银子一匹布还能富余下来。

说句不孝的话,须秀林不酗酒就是对她这个女儿最大的帮扶照顾了。

须沐寒还是年纪小。

她没想过须秀林真的借过钱以后,除了大受刺激然后从此收敛恶习外,同样有可能变成真的没脸没皮借钱不还的人——虽然须秀林成为后者的几率,确实非常低。

须沐寒舀着上层盛了一碗半的粥,半碗是小宝的。小宝虚的地方在肠胃,白日里要少见风,晚上不能多食。盛完后锅里还剩下大概一半,米多汤少,须沐寒看眼锅底,又抬眼看看门外,她能看到闩着的院门;她抿抿嘴,最终只是把锅扣上没说什么。

她端着粥去了西厢房,小宝这会儿没在玩葫芦了,他现在在玩一组十二生肖的小木雕,木雕上还用隶书刻了对应的地支

和名称。

说是十二生肖,但缺了蛇、猴两个。

那是须大哥小时候的顽器,须沐寒也有一套,但须沐寒的那套陪着须沐宗走了——因为须沐寒那套顽器是十二个齐全的,须大哥那套被他自己玩丢了个猴,被刚会下地的须沐寒玩丢了个蛇。

……这木雕是须秀林雕的。须秀林以前还会刻章呢。

带着小宝吃了饭,须沐寒捡过桌子刷了碗,便要去把院门门闩取下来,

取下门闩的时候,她觉得外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响了一声;她一推门,便发现门竟被人从外面锁上了!

——好一个当爹的!

须沐寒只觉一股火从心头升起直冲天灵,烧得她两眼发花站立不稳。

她扶着门大口喘了几声,方觉得脑里眼前都稍微清明些了。

她又扶着门站了片刻,随后脸上表情稍微和缓了些,也不见她害怕,她心里也确实没多少害怕,只是怒火尤其旺。

她转身进了厨房,之前做的发糕还剩两大块,她发糕蒸得大,最初出锅的时候一块都有一斤多,正好是三个人一餐食用的分量;出锅后会把一部分切成均等两块,那是她和小宝两个人吃的分量。

鸡蛋今天刚刚被她全卖了,就剩两个等着做月饼。

她把两大块发糕各自均等分了八个小块,拿油纸包了八块放在锅台上,剩下的拿油纸兜着带去了西厢房。

“——姐,姐姐。”小宝正往葫芦里灌黄豆。

“小宝,你看这个。”她把油纸摊开往小宝跟前放。

“这是什么?”

小宝停了一会儿:“糕糕。”说完他就乐了,露出一口齐整的小碎牙。村人说的也没错,秀才夫妻的灵气全给前头的一儿一女了,而小宝是取两人短处长的……不过兄妹三个也只有他牙齿随了秀才娘子,宗寒两个牙齿也整齐,但都是大牙,只有小宝是一口小碎牙,张嘴笑起来特别好看,直能甜到人心坎上。

须沐寒被这个笑安抚了。她本来是强撑着不让怒火从自己脸上露出来,这会儿对着弟弟倒真能平心静气了。

小宝很乖,晚饭后不能再吃东西,这会儿看见发糕也不伸手

抓。

“糕糕放你这里,你饿了就吃,”须沐寒慢慢说道,“吃完就把它包起来,呐,就这样,包好,饿了再打开拿糕吃。”她将油纸包好,又将油纸打开;两个动作都做的很慢。

“姐,要走?”她第二遍打开油纸,又要第二次折上的时候,小宝问了。

……看,哪个见了这情景的人还能说须沐宝是傻子。

“嗯,姐姐要去镇上呆几天、两三天就回来,怕你挨饿。”须沐寒爽快地承认了。

“一定去吗?”小宝隔了一会儿又问。

“一定得去,有很要紧的事情。”

“哦。那我乖,等姐姐。”小宝似懂非懂地。

须沐寒松了口气,虽说她知道小宝肯定是这个反应,但她也担心小宝会突然不乐意她离开——她可不想说什么那你以后就没姐姐了、再也见不到姐姐了来恫吓这个小家伙。

“还有啊,你吃的时候就偷偷吃,别给爹看见。也别把糕糕给他。”须沐寒这回是打定主意要好好折腾一下须秀林了。

“那爹饿了?”

“他饿了他自己烧饭吃。他吃饭你就去跟着吃,他不吃饭,你饿了就吃糕。”

“……偷偷吃。”

“嗯,偷偷吃。”须沐寒心里想的却是逼须秀林自己开伙做几天饭。

她在老祖母身边呆的时间久,自然知道自己的父亲少年时不是那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呆秀才;须秀才之前能天天酗酒不着家,还不是因为有她在家打理家务带小宝?她且去镇上躲几天,看须秀林没衣服换没早饭吃儿子没人喂的时候还有没有力气去喝酒。

“还有,要是没糕糕了,你就去对面罗大伯家说你饿,爹要把门锁了,你就去院门边上喊几声,没人应你就回屋等会儿再喊,有人应你就说饿。”

小宝不是真的傻,就算须秀林不做饭他也不至于被饿出个好歹来。

“罗大伯,罗大娘,春生哥?”小宝问。

“对,饿了就喊,你喊谁都行,要是他们问你你就和他们说是我教你喊的。”

“好。”小宝记下来了。

看吧,我弟弟哪里傻了?不到四周岁的孩子,你还指望他

会的更多吗?只要耐心和他说几句话,哪个有脸说他傻?

这头安排好了小宝,须沐寒拿着一身干净衣服去堂屋躺下了;她打算半夜动身,怕吵着小宝。小宝不怕黑,让他自己睡一晚也没什么的。

须奶奶就是在这张床上走的,但她躺着也不觉得害怕。她躺上去,闭上眼就睡着了。

她好像能控制自己睡觉的时间,两个时辰后,月上中天,她便正好在子时正醒过来。她把衣服整理好,头发重新扎紧,用水抹了把脸,把干净衣服装背篓里,然后进厨房把锅里剩的快变成干饭的冷粥给吃了。

吃过后又灌了两碗放冷了的开水。

她把灶台上的油纸包塞到背篓里,然后背着竹篓拎着竹杖搬着高脚凳绕到堆柴禾的地方。垫着凳子,她刚好能从院墙上探出头。

夜色沉谧。

好,外面没人。

她把竹杖从墙内移到墙外挨着墙放好,将背篓放在墙沿上。

她胳膊搭到墙沿上,双手使力,背部弯成弓,一脚在墙上一蹬,另一条腿就跨过墙去了。

双手继续用力,她跨坐到墙头,坐稳后把背篓够过来背好,然后把另一条腿也挪出来了;她坐在墙头上,往前一跳就落到了外面的地上。

墙不高,她身体又轻盈,落地时没发出太大的声音。

这套动作看着很笨拙,但实际上竟透着一股熟练……这村里怕是没人想得到须沐寒居然还会□□。

抬头望望天,今晚的月亮已经接近圆满了。别人八月十五夜里回家,她八月十五凌晨跳墙离家,这样想虽是苦中作乐却也别有一番意思。

刚刚睡的一觉并不解乏,反而让她白天攒下来的疲惫都涌出来了,四肢,尤其是两条腿上,有种后反劲儿的沉重感。但她不能不休息,因为那样看着精神实际上没有一点能用出来的力气;也不能等天亮,因为那样的话容易被人看到——那就走不了了。

她又四下看了一圈,确定无人,才提着竹杖快步离开了。

走的还是官道,但夜里的官道看起来太陌生了;她虽还能认出来这就是自己白日里常走的路,但却没法像白天那样放心、放

松。

这段官道,两边载满了柳树,树下的草很深,藏个人不成问题;柳树在草后,黑暗里看着像张牙舞爪的鬼影。

有生以来,须沐寒头一回发现,自己好像有点怕黑。

怕也没用。

她调整了一下背篓带子的位置,不再分神去看两边,低头就是一气猛走。

今夜是晴天,但官道上依旧很黑,不大容易看清脚下的路。好在官道常有车马通行,所以很平整,只要小心些,倒也不用担心摔倒。

七八月夜晚正是虫鸣大盛的时候,今夜无风雨,自然也是遍地虫音。往常在家里睡觉的时候,她听着这声音入睡得很快,睡得也很香,但这会儿听着这此起彼伏的戚嘘吱咕,却觉得心里有些烦躁了。

还有些隐隐约约的恐惧。

虫鸣太响,她听不到太多别的声音。她总担心草丛里会突然蹿出个人来威胁她的性命。

忧心惧怖之下,她走得倒是越来越快了,竹杖点在地上发出一连串哒哒嗒嗒的声音,像是鼓乐刚开场时小锤快点出的密集节拍。

她昨日背了许久的背篓,肩膀被压得很不舒服,现在背了个几乎没装多少东西的篓子,仍旧觉得两条背带像两把钝刀子一样割得自己肩膀生疼。她用手调整了好几次背带的位置,但从结果上来看这举动无济于事。

她不该吃冷粥的。

她现在开始觉得肚腹胀得不舒服,好想有股气横在胸腹之间,想打嗝却又打不出来——这像是要呕吐的样子。

她两条腿走得飞快,但她自己却觉得它们好像被人灌满了铅水,有下一刻就再也抬不起来的趋势。她知道自己快没力气了,但是不适的腹部否决了她吃东西的想法。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了,但抬眼看看四周,她勉强能确定自己大概走出一半还多些的路程了。

现在离镇上应该只剩下六七里路了。

视野已经不是一片模模糊糊的漆黑了,稍微带了些亮光;东边已经能看出微微的晨光,算算时间,太阳的确快出来了。

但这并不能使她松一口气。

她快要倒下去了。

眼前再次出现蓝蓝紫紫金金的

小亮点时,她想着。

不能晕倒……

绝对不能。

哪怕这里是官道,哪怕天快亮了。

虽说这一片向来很太平……但她大哥……呵,谁知道她晕在路边了后还有没有命全须全尾地回家。

她紧紧抿着嘴,眼神有些发空,鼻子里的呼吸声越来越重也越来越不规律了,但竹杖点地的哒哒声,还有她抬腿迈步的动作,还依旧是平稳规律的。

光线由暗变亮,世界的颜色由冷变暖。灰蓝到蓝,再到微微的暖黄。太阳升起的那一瞬间,她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道幻象。

她不确定那是幻象还是真实。

平整道路忽然扭曲,熹微天光也碎裂成了斑驳的色块,无数扭曲缠绕的斑斓色彩深处,有一道高高的黑影若隐若现;也就在这个时刻,她眼前有五颜六色的东西倏的炸开,脑海中也响起雷鸣般的爆响。

她身形摇晃两下,拼尽全力想睁着眼不闭上,却还是失去了意识。

她倒下了,但也从官道上消失了。

空阔的官道上,没有任何人影。

只在西边尽头的地方,有骡车的影子缓缓行近。

【第一章增添第三段】

须沐寒再度睁眼时,已是不知多久之后了。

从昏迷中醒来的茫然只持续了短短的一瞬,她眼神一凝,没有起身,反而又闭上了眼。

她闭着眼睛,一动不动,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周围的声音。周围一片寂静,除了她有意识放得绵长轻缓的呼吸声再无其他动静,就仿佛再没有旁的人了一样。

这装睡的招数还是她五六岁的时候拿来糊弄老祖母的。

她保持原来的姿势趴了约有两刻钟,身边环境依旧无任何变化,这才睁眼起身。

这一起来,她才发现,她的背篓还背在她的肩膀上。

所以她这不是被人救了或者被人“捡走”了?

她站起来,惊疑不定地看着四周。

……身上竟再无一处不适了。

无论是沉重的腿、酸痛的肩膀还是麻木的胳膊,这会儿都是最舒服自在的状态,肚子里也没有那种难受的胀疼欲呕之感了。

她还穿着自己从家里

穿出来的衣服,衣服上还沾着不少尘土——头发上搞不好也是。

她仔细地打量四周,想搞明白自己现在在哪——她确定这里是个绝对陌生的地方。这里是个空阔的大厅,顶棚很高,她估摸着怕有三丈往上。

她扫视了一圈,暗暗心惊。

这大厅呈圆形,径逾里许,深红色的地砖不知是什么石头抛光打磨而成的,一尘不染光可鉴人,不像是无人打扫的样子。

乍看这里没有灯火照明,但须沐寒低头看地上,地上除了能映出自己的倒影外,她脚下还是有影子的,只不过很小,只有脚周围一圈有,还是层层叠叠的,好像有五六盏灯同时从她头顶和身侧照下来一般。

但……

同样深红色但不知道材料是否与地砖相同的墙壁上,竟是一扇门也没有。而墙壁顶棚与地砖围成的这个大厅里,只有她须沐寒一个人在。

许是有的,只是门也是和墙壁一般的模样所以隔得太远自己看不清?

她是怎么过来的?

背篓还在她背上,她这样子不像是被人搭救或者劫持了。当然……也确实有可能是把她带到这里的那个人故意这么做来迷惑她的。但是她是什么人?一个普普通通的平民小丫头,这样迷惑她似乎没有任何必要。

彻底昏迷前,她可能有段时间意识不清,好像还看到了很多乱马七糟的东西。莫非是那个时候她自己迷迷糊糊已经走错路了,然后走着错误的路走过来的?这个事情可能性不算太低。

但她家附近,似乎并没有什么地方,能和眼前这个空荡荡却依旧难掩其雄伟气概的大厅对上号。

须沐寒眼神最后落在大厅正中心的位置上。

那里离她不远,大约隔了二百步。

大厅一片空荡荡,只有那里有两个……看着像是箱子的东西?

也可能是石碑?

两块石碑中间悬着一团金灿灿的光球,这情景实在奇异,只不过须沐寒心里倒没觉得害怕,只是警惕与排斥一发地重了。

这样子实在像是街头戏法的骗局。

须沐寒表示自己也是有点见识的人,须秀林当初还是个好好的一家之主的

时候,是给须大哥和她讲过不少街头戏法的机窍的。

但究竟什么人会把行骗的主意打到她身上?须沐寒又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装束,湖蓝色的窄袖衫子是拿她娘亲的衣服改的,料子虽然很好但已经洗褪色了,都褪成浅蓝了,明眼人隔几丈远都能看出来。

她看上去很有被骗的价值吗?

须沐寒觉得那个人应该挺想不开的。

她带着提防走向大厅正中心。

走近了,她发现那并不是箱子,而是一块与她等高的石碑和一尊高高的石台。

两者之间上方悬着的……那个金色光球里是本书?

书浮在半空?

她想看看书是不是被细线吊在那里的,然而,书漂浮的位置不高也不矮,她把手伸到最高,刚好应该刚好能够触碰到书的下缘。

像是感觉到了她的想法,那书竟然落下来了一些,落到石碑与石台之间,她面孔正前方的位置,然后又不动了。

金色的光晕一直笼罩在那本书上;光芒很强,但不刺眼;她能隐隐约约地看到那书上有些印迹,好像是字迹的样子,但看不清上面写的究竟是什么。

她抬高了手臂,手掌刚好能伸到那本书的上方了,她在那本书的上方细细地摸索了两三圈,没有触碰到任何实物的感觉。

她收回手,垂下眼思索,她沉默的思索持续了许久,那书就静静浮在她面前,也没有别的响动,明明是一本书,却莫名给人一种似庄重似乖巧的奇异感。

她再度看向那金光里悬着的,最终伸出手,她决定碰一下那本书,看看接下来会不会发生什么事情。

“混元灵根方可解吾遗札。有缘之人得承此塔,万望汝辈助吾寻觅传人。”指尖刚探入那书卷周围的灿金光晕,便有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须沐寒本该惊恐或者生疑,但听了那声音后,竟莫名被安抚了所有情绪。

那声音响起的地方很奇怪,她觉得是有人在她耳边对她低语,却又觉得是有人在面对面地叮嘱她,但停下来一想,又开始觉得那声音是在自己脑海里响起来的。

那声音听着很年轻,但是其中显露的沉稳威严

不容人忽视,而那沉稳威严中又藏着一分包容、温和和善意。

……什么东西?

须沐寒听得一头雾水,意识中却在此时又突然多出来了许多让她更加不知所措的东西来——

“此塔名为神秀塔,塔藏造化,包罗万象,积薪存火。为妥善存留塔内一应传承,择得新主之前,全塔封锁于虚空之极,择主后,全塔随新主神识增长而逐层开启。”

“天灵根且身具指定血脉者,可被神秀塔择为新主。”

“神秀塔一层□□名为掩天机,可掩饰塔主灵根资质。”

“神秀塔一层玄碑为天机碑,可检测灵根资质。”

“灵根为凡人寻求仙道之根本,主金、木、水、火、土、风、雷、冰八系,另有一罕见灵根曰阴灵根。活人灵根皆在上九之列,若寿元未尽而身先陨灭,元神尚存,则可转作鬼修。鬼修之灵根则转为阴金,阴木等,阴灵根则转为重阴灵根。一人之身最多可容纳五种灵根。单系灵根者,灵根资质最高可达一百点,双系灵根者,其单系灵根最高可为九十。三系则单系最高为八十,四系七十,五系六十。”

“身具全部灵根均为最高值者即为拥有天灵根。金木水火土五系天灵根者,或风雷冰三系天灵根者,即为拥有混元灵根。”

“修士修炼,与天争命,逆天而行;多行不义必遭天谴,求真正心方得始终。”

……这都……什么跟什么?须沐寒直皱眉。她这个时候倒不会说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但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于她来说还是有些理解不能。

她觉得,这个时候,自己还是找个地方坐下来,精心斟酌一下比较好。

但她伸出去的手,好像被书上的那一圈光晕吸附住了,她一抽手,竟没能抽回来。

不等她对此生出更多的情绪,那书周的一圈光晕竟凝作一道金光没入她的眉心,而她的手也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落下来了——

是结结实实地按在那本书上了。

这书的质感……摸着好像有点奇怪啊。

难得须沐寒这工夫还有心情关注别的。

那层光没了,这字迹……怎的

还是隐隐约约模模糊糊的?

“新主为混元灵根,可承致元道君之《九华秘录》。”

书依旧浮在半空,但没了那层光晕,也没了上面隐隐约约的字迹。

“凡间之数,合九即归一;金木水火土,相生伴相克,五方聚而轮回成。吾本为混元灵根,身具五行,少时心高独辟一径,以五行为基,演化风雷冰三奇,集八方造化,推及冥阴异数,成九得铸轮回,终得参大道。奈何大劫临境,万灵血濡,不才忝列我界大能,代世临劫,斩同阶贼首二十又七人,以身殉道,痛哉快哉,愧哉憾哉!汝得吾之遗札,亦为吾徒,望汝以五及九,轮回合一,以吾中折之道,成汝登仙之途。”

一串串文字在须沐寒脑海中飞速闪过,须沐寒发觉,自己对这另一个世界一无所知,却能轻易看懂那些文字的所有含义,当真是匪夷所思。

但这一连串发生的事情和飞快在脑海里扎根渗透的文字,没有给她留下任何时间让她用来惊讶。

她精神恍惚地站了一会儿,等那些文字已尽在她脑海中走过一遍,她本能地盘膝坐下,闭目冥想了起来。

待她再度睁眼,只觉眼前一切都有所不同了,定睛细看,一切又都只是原本的样子。

她呼出一口浊气,看向那依旧悬在半空空白书册,神色复杂,这次她心里却是自动回想起了自己最初看到的那些文字。

……代世临劫……亦为吾徒……以吾中折之道,成汝登仙之途。

她眼中万般情绪,最终凝成一股坚定。她起身,在书册正前方三尺远处跪正,三度叩首。

神情严肃,眼神清正,礼节恭谨。

无论起因如何,这位致元道君如今都已是她授业之师,她当行弟子礼。

待她行过拜师之礼,刚直起身,却见那书上一道红光迸出。

她下意识后退数步,而那红光落在书前一尺之处,落地竟现出人形来。

那是一名……威严强势?雍容华贵?英姿飒爽?钟灵毓秀?须沐寒不知该用怎样的词来形容眼前这女子给她的感觉。

这女子红袍甲胄,玄色高靴,衣上纹金,靴嵌七宝,似是戎装

又似是华服;手提长剑,身材高挑,身姿挺拔如松,黑发于头一句话。须沐寒等了片刻,九凰还不曾说话,她看着这个不是真人的人影,心里竟生出一些担忧。

九凰却在此刻勾唇笑了。

不是刚刚一直维持着的、仅仅是个表情没有任何其余含义的浅笑。

须沐寒觉得,这笑容像是包容,也或许是释怀。

“得承此塔之人,当立心正己。莫愧于人,莫愧于己,莫愧

于道,无愧于心。”九凰接着自己之前的话道。

……她最开始想说的,似乎不是这一句。只不过,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她自己尚未说出口就更改了。

“吾有……一子,亦于战中重伤,肉身因此于劫雷下陨灭。幸元神无恙,暂托庇于神秀塔,汝为主,吾子客矣,期汝善待于他,炫阳不胜感激。”

在须沐寒所知道的事情里,一般来讲,师父要徒弟做些什么,都是理所应当的,做过了师父给予徒弟的也是夸奖而非感谢。

而九凰竟对着自己正前方说了一句“不胜感激”,而且这还没有结束,她竟弯下身实实在在地作了一个揖。

须沐寒被她吓了一跳,赶紧挪了两步又侧过身,算是把这个礼避开了。

这地方好像是在一座塔里……

而这塔是这位致元道君建造的,现在致元道君过世了,她不明不白地平白得了一座塔,人家自己的儿子住住又怎么了?她哪里敢让这位已经是她师长的道君行礼谢她。

九凰直起身后,又道:“吾之九华秘录,合九为一,及至大成,灵根已与五灵根、混元灵根皆是不同。吾谓之元始灵根。”

元始?

——莫非,致“元”的来历?

“得吾传承,汝九华决大成之时,合体晋入化神之日,灵根亦会有此更易。”

“寻仙一途,繁花遮眼,魍魉惑神。”九凰似是轻声一叹,尔后阖目低声道,“唯愿吾徒立心正己,不愧天地,大道得偿。”

这话的内容是铿锵有力的,但她声音很低,语调很温柔,如同慈母对熟睡稚子的絮语。

话音落尽,那道金红色的身影便如从未存在过一般消逝了,只剩下一个阖着双目气息沉静神色温柔的影像印在须沐寒脑海里。

她神采飞扬,她明艳逼人,她威严强势,但她最终留给须沐寒的,却是一种……似乎与万物合归为一的自然包容,沉静温柔。

须沐寒忍不住也闭上眼,只是一闭上眼,眼前就浮现出九凰最后闭目低语的样子。

她闭着眼睛站在那里,过了许久依旧一动不动,就仿佛是太过疲累站着睡着了一般。

四面都是墙壁的状况,在金光钻入须沐寒眉心的时刻就已经发生改变,十数道黑色描金的大门出现在石壁上,大厅一角还出现了楼梯。

那楼梯有连接上方的,也有可以往下走的——这样看,这里还不是神秀塔的最底层。

过了许久,有一道身影从楼梯上方走了下来。

……是真的身“影”。

他身下没有一点影子,光亮的地板没有他的倒影,不知处于何处的灯光也没能给他在地上投下一点影子。

他从阶梯上走下来,再走向须沐寒;他一步一步走着,每一步都踩得很踏实,但这并不能改变一个事实——

他的身体……是有些透明的。

他……没有实体。

若有人站在他正前方,那么就会发现自己的视线能透过他的身体隐隐约约地看到他身后的东西。

他缓步走到须沐寒侧前方,约摸着离须沐寒还有二十步远的时候,他停了下来。

他看着须沐寒,从头打量到脚,他看得很认真,但目光里并没有评估或者审视,只像是在很认真地去认识一个陌生人。

倘若须沐寒这会儿睁着眼,她也很难因为这样的视线而感觉自己被人唐突冒犯。

须沐寒一直闭着眼没动静,这人也一直站在那个位置没动地方,只是垂下眼不再盯着须沐寒看了。

又过了许久,须沐寒才张开眼。

九凰留给她的最后映像很是奇异——不,从一开始,九凰的形象就是非常难以描述的,强势与温柔,威严与包容,锋芒毕露与和善可亲,只不过,这些都及不上她最后那阖目絮语时,仿佛化为万物的返璞归真。

她一闭眼,便沉浸到九凰指引给她的奇异境界里了;再睁眼只觉得腹内饥饿难忍,竟是不知道又过了多久了。

然而她却不能立刻找发糕吃了。

她一睁眼便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用凡人的眼光来看,大约二十岁左右的年轻男人?或者说……用凡人眼光来看,这是个鬼?

她第一时间就发现这男子的身影有些……透明。

那人眨了几下眼,两人一时都有些愣住,竟不知道说什么话好

,最终,几个呼吸后,那人略有些迟疑地率先开口道:“……幸会,在下伯赏苍歌,算是这塔先前主人的……弟子或者追随者吧。”他笑了一下,“现在藏身于神秀塔的第十层。你大概可以把我当作……这塔的器灵?我不是器灵,但你对这塔有什么知道却不懂的,尽可以问我。”

男人说话语气有些疏离,但也趋于和善。

什么?须沐寒却更摸不到头脑了,刚刚第一眼看到这男子时,她便理所当然地以为,这应当是她那位师父的儿子,但这人说——不对……

她刚刚没好意思盯着陌生人打量,这下一细看,就面前这张脸……

都说生女肖父生儿肖母,眼前这人,乍看让人完全联想不到那位致元道君,但细细一看,这人脸型眉眼,无一处不像致元道君。只是不知是气质神情使然,还是两人五官细微处略有不同,致元道君的面孔,美艳至极,明媚张扬,让人不敢逼视;而青年却截然相反,乍看只是五官端正,但给人的感觉却如同春风化雨,纯净而和善温润。

况且这人也是残魂之态,所以这分明就是九凰之子。只是……

她忽然想到,九凰提及此人时,说的是“吾有、一子”,中间有个很奇怪的停顿,而眼前这人自报家门时,提到自己与原本塔主的关系时,也微妙地顿了一下。

……估计是别人的家务事,她还是莫管了。以及神秀塔是九层……他说他住第十层——这倒不难理解,应该是九凰传给她的神秀塔是九层,第十层则是给了肉身陨灭的亲子。

须沐寒斟酌了一下,作揖道:“在下须沐寒,见过伯赏师兄。”她犹豫了一下自称的问题,最后还是学着男子用了“在下”。

男子迟疑了一下,没有避开,但也回了一礼,口里却道:“我不算她正经入门的弟子,你不必叫我师兄,称呼我为伯赏或者苍歌皆可。”

这个家务事,可能有点严重的样子。须沐寒犹豫了一下,改口道:“伯赏前辈……”男子打断了她:“不必叫我前辈,我这许多年为减少元神损耗一直沉睡,并没有比你年长多少,更何况你我应属同辈。你称呼我为苍

歌或者伯赏即可。”

“……苍歌,”伯赏的名字,读音取得多少有些巧,这么叫她便当自己是在叫兄长辈的人物了,出口也不觉得很艰难,“我从师父那里得知,这塔择主要某种血脉,可我家几代皆是普通的凡人,”她外公家败落前是四代读书人,这个她是知道的,而她须家的宗族就在苍州北部一带,也都是凡人,“我竟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

“……须,这我就不知道了,你把手按到碑上,碑能检测出上古九族的血脉。”伯赏指点道:“因为要……”他停了一下,“神秀塔择新主的时候,只认上古九族里丁、黎、莫三家的血脉。你看一下你传的是哪一家——这和你现在姓什么没关系,只看你祖上嫁娶时和什么人结过亲。”考虑到须沐寒说的那句“几代普通凡人”,伯赏多解释了一句。

“天机碑,触碰或滴血于其上,可检测出修士的灵根、修为、特殊血脉与资质神通,捉取修士灵息授于此碑则仅可检测修士灵根及修为。”她这回看天机碑,便直接知道了天机碑的用途,只不过“灵息”和“资质神通”是什么她却是不知道的,想来这就是伯赏说的“知道却不懂”了。

她将手按到天机碑上,几息之后,黑色的天机碑上出现了散发着白光的字:“塔主须沐寒,黎家血脉,混元灵根,无修为,澄明之心。”

伯赏眉毛动了动:“你竟有资质神通……还是澄明之心,这样省事了。”

“敢问资质神通是什么?还有澄明之心,这个我也不知道。”

“资质神通,嗯,凡人赶路,脚程有快有慢,但再快的总不能和骑马的相比,至于骑马的,肯定也不如坐轿子或者坐马车的来得舒适。我这样作比略有不适,但资质神通这种,就和妖族的天赋神通一般,妖族是‘别人一辈子都修炼不出的东西你天生就有’,修士的资质神通则是,某个方面的知识,旁人花费一百年时间可能不及你三二十年学得通透。当然,不同的资质神通对应的方向是不同的。妖族的天赋神通出生时就确定了,我辈修士的资质神通,有天生就有的,亦有后天偶然修成。”

“那

澄明之心——”

“这个恕我不能为你解惑了。”伯赏微笑道:“澄明之心是最玄奥的一种神通。你的天分究竟在哪里,还是得你自己去感受。”伯赏并没有说实话。

但是说谎比说实话更加……对须沐寒有利。

如无意外,澄明之心不会半路夭折,但是最终成就有高有低。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去试试,对须沐寒来说,才是最合适的。

“不过你血脉是黎家的,”伯赏转开了话题,“太古有九个得天独厚的大家族,纪林丁黎陈,韩元莫白,每一族的血脉……但凡是血脉觉醒了的族人,都会比旁人有些与生俱来的优势。太古九族的血脉很是奇特,觉醒前我们都说那是死水,觉醒后才称作是活的血脉。你放心,你的血脉必然已经‘活’过来了。只有觉醒血脉的天灵根才会被她设置的阵法抓到这里来,只不过,你应该是近两日突然觉醒的,不然你三岁的时候,我和无主的神秀塔就应该已经找上你了。至于神秀塔为什么只认丁黎莫三族……这个你现在知道也无用,反而影响心境,你只要记得,太古九族不说同气连枝起码也是亦敌亦友,她的这个设置只是出于大局需要,并非族间存有龌龊。”

须沐寒听得认真,但还是中途走了下神,太古九族的姓氏是按什么排的顺序?前五个姓氏还好,这后面四个……

含冤莫白?

“黎家血脉,神识修炼上会比旁人更顺,丹道,确切来说是医道,天赋不在顶尖也在一流之列。”伯赏再度微笑,这个笑容似乎很放松:“神秀塔能开启到什么状态,和你的神识关系很大,我医道不精,但丹道,我当年是唯一一个接近丹仙的丹道大宗师。你日后想学,我可一路把你教到宗师。”

但须沐寒的关注点却又放到别的地方了:“丹仙?苍歌你用了多少时间?”她其实想问问伯赏究竟多大了,她刚刚还真以为伯赏年纪不大。

她脑子里有神秀塔本身相关的全部基础信息,其中自然难免涉及一些常识,就比如,丹道大宗师在丹术上的阶位等同于化神期修士在修炼上的阶位。

“大概二十岁开始,一直学到我

肉身陨落前五十年不到吧。”才五十年?没等须沐寒诧异,伯赏又补充了一下,“我肉身陨落时是一千九百多岁。”

是断句的问题啊——一千九百岁?须沐寒突然哭笑不得。这叫没大多少?不过她和伯赏的确是同辈,这样想,差多少年岁也确实没什么实际的意义。

“……苍歌,”须沐寒突然把话题转到了伯赏身上:“我刚知道修仙的事情,你现在是属于鬼修吗?”她不知道这个问题过不过界,但伯赏现在的样子似乎……然而不如鬼修状态好——鬼修的身体,起码该是凝实的。

伯赏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须沐寒会问这个问题,随后摇摇头,也不见恼怒或者尴尬:“我不是,我现在是神魂之身,即阴魂寄托于元神。元婴期以下的修士,没了肉身只能转世、夺舍或者成为鬼修,元婴期以上的修士,元神已经化为元婴,阴魂可以以元神为基得以保存,这时就可以有很多时间来周转,比如,请丹道、器道的宗师以宝物炼制一副与自己原本躯壳相同的躯体。”他停了一下,随后又道:“我的肉身是渡劫没的,当年我正修炼到大圆满,没准备好渡劫所以没有立刻寻求突破。岂料……一场大战,我战中没能压制住修为,竟当场突破引来雷劫。我本就没准备好,又在战场上受了伤,雷劫扛到一半,肉身就彻底毁了,我元神避入自己的洞府法器里,但是……若不是前任塔主把我和我的洞府一起收入塔中,掩蔽了我的气息,我便彻底陨落了。”他对九凰的称呼很生疏,但发生的事情却说明两人关系似乎并没有太过僵硬。

……莫非所谓第十层就是伯赏自己的洞府法器?须沐寒突然就想到了这个地方上来。

“那苍歌你现在是以神魂之身在修炼吗?”

伯赏再次摇头:“我只是在陨落的边缘上,哪有什么修炼不修炼的。修炼对神魂之身来说,就是不断地聚集灵气延缓元神消散阴魂转世的时间罢了。”

须沐寒没想到他处境竟这么糟糕,一时讷讷无言。

伯赏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复又笑道:“你也不必为我担忧,只要我依旧是神魂之身,不夺舍不做鬼

修,元神的寿元就不会消耗,夺舍伤天害理,作鬼修却无所谓;真到我撑不下去的时候我立时转作鬼修便可。神秀塔无主的时候,塔内完全闭锁,我在塔内无法向外界汲取灵气,那个时候对我来说才是最艰难的,如今有你作为沟通外界的媒介,神秀塔重新开始运转,只要你活着,我这个状态就能一直维持下去——我的两位至交,前任塔主的两位弟子已经为我准备了复活的躯体,只是塔一直锁在虚空的最深处,灵气滋养不够,我暂时进不去罢了。”

“我暂时只能托庇于神秀塔,神秀塔要靠你沟通外界获取灵气——你应该知道的吧,这不会影响你修炼的,你只相当于一把钥匙,门则在神秀塔上——”

“我能理解这个问题,”伯赏好像有些紧张,须沐寒只得倒过来安他的心:“我修炼吸收的灵气都是我自己的,不会被神秀塔占走,这个我明白。”

伯赏则继续道:“神秀塔靠你从外界吸取灵气,这灵气有一半会被阵法引到我居住的第十层去而不是花费在神秀塔本身运转上。这算是我欠你的人情,作为回报,只要你需要,我会把我知道的都教给你,你看这样可行?”修真之人重因果,哪怕是师徒亲眷同门,因果往来也多半像凡人的人情往来一样算得分明。

“我倒觉得这样是我占便宜了。”须沐寒很认真地道。

“并没有,你要做的事,很多。”伯赏的回答,亦是极其认真。

“那,伯赏,你……你这个样子在塔里,呆了多少年了?”

伯赏愣了一会儿,终道:“不清楚了,我为了避免元神消耗……常年沉睡,偶尔中途醒来,也会立刻选择继续睡去。不过,大概一千年前,神秀塔感应到了可以做塔主的人,我神魂和神秀塔相连,自然也醒了……我那时很高兴,然后便又睡了,因为神秀塔只是感应到了人却没有把人带过来,那人应该是一下生就是活血脉,而神秀塔择主需要新主神识达到一定强度……不修炼的话,大概三四岁的孩子和神秀塔建立联系。

“我想着还要两三年,于是又睡了,结果一睡七百年……神秀塔没有异动,我便没有醒

。那个孩子……怕是没到三岁就死了,再不然,就是灵根废了。”

其实他怎么可能不记得自己睡了多少年呢?至少他每次醒过来的时候,都知道自己这一次睡了多久的。就算他无法通过寿元的减少来计算时间,但修炼到他这个程度,哪怕彻底昏迷了,神识都会对时间流逝保有最基础的感觉的。

他只是刻意忘记、刻意不去计算罢了。不然真的加在一起,一千年、两千年不算什么,那几万年呢?如果真的计得清清楚楚,几万年过去,却无一人能唤醒神秀塔,他难道不是更绝望吗?神秀塔被藏在虚空最深处,即便他做了鬼修,亦是无法离开这里的。

更何况,他本该陨落,九凰替他挨了三十九道雷劫,神秀塔让他免于被天道发现。他本就欠了神秀塔因果,就算能离开,这样大的因果不了结他也依旧是无缘大道。

再有,他也不敢计算时间……

当年那场劫数,亲眼目睹过的人,没几个会坚信这方天地真的能撑下去。他若认认真真地计算了时日,而几万年过去无一人能开启神秀塔……

他只怕自己会想到更让人疯狂的地方去。

其实最绝望的时候就是大概三百一十五年前——看他记得多准——他离神秀塔感应到新主的时日,刚刚好好又睡了七百年。

他曾以为自己的困守终于结束了,但一梦醒来却发现希望已经夭折。

不过他只失态了短短的几个时辰。

有人能达到神秀塔的要求,就是这一方世界还未倾覆,就是九族尚有血脉。世界还在,上古九族还在,那他就能继续等下去。

但这些都不必说与须沐寒知道。

至少现在不用。

况且,若是凡人里的普通人,都能安居乐业的话……那场劫数,应该已经过去了。只是不知道,他那几位,同门和老相识,还有没有活到现在的。

他如今只是闭了下眼,就算出自己已经困守于此四万六千年了。

他只是不敢算而已。

若是都成功化神的话……或许日后,还会有相见之日。

“对了,苍歌,你知道我进来有多久了吗?”须沐寒从另

一个世界给自己的冲击里缓过神来,终于想起自己原本呆着的那方熟悉的天地了。

伯赏摇摇头:“你自己不知道吗?”

“我进来的时候,可能已经昏过去了吧——你之前是说,我是被神秀塔‘抓’来的?所以也不是我走过来的?”

“这是自然。”伯赏这回点头,复又摇头:“神秀塔不在人世上任何一个地方,前任塔主出于稳妥考虑,将它封锁在了虚空的最深处。你走是走不过来的。那我便也不知道你进来了多久了……你说你昏过去了,那大概就是你血脉忽然觉醒了;你觉醒后被塔中阵纹察觉到,然后直接被塔拉进来,和一千年前那次还不一样……而我醒来的时候,应该是你和神秀塔建立联系的时候。”

“……这样吗,那我——那我该怎么出去?”沐寒知道自己进入练气一层以后,进出便都只是一个念头的事情,但现在她根本没到练气一层。

神秀塔被封锁了这么多年,塔里几乎已经没有灵气了;现在塔的阵纹才刚刚恢复运作,塔内的灵气循环还没回复多少。就像久旱的田地你浇一瓢水上去,水不会留在表面上反而直接渗透到地下一样,神秀塔开启后,最先吸纳的灵气会全数被“塔”吸收掉,用来唤醒各处的阵纹,而不是留在塔内。这尊塔在虚空里沉寂得太久了,九凰当初封印得就很匆忙,虽然须沐寒从那团金光里知道,九凰留下了大把含有灵气的灵珠,但那些灵珠全都被用来维持高层上的几个密室里的东西不被损坏了,就算有剩的那也在高层,她取不到,而伯赏不是神秀塔真正的主人,除了他自己安身的第十层,其余未开放的楼层他也是被禁制拦着进不去的。

她不会要一直在这里等着吧,等到塔内的灵气浓度彻底恢复了,她再用塔内的灵气引气入体进入练气一层?那起码得十天往上!

她离家一方面是为了自保,另一方面也是想逼须秀林变得正常点;但她要真的丢了十天……须秀林不变成个正常爹那还好,他要是真的改好了,她跟她大哥来个一模一样的“走丢了找不到人”,怕是……

怕是要出大事!

还有小宝

……

她神色着急,伯赏刚要回答她,却停住了,他温和的面庞上此时透出了一丝拿捏不定:“……你是……想出去还是,想回去?”

……伯赏这么问了,出去和回去必然不是一个意思!须沐寒登时就反应过来了:“不是一个意思吗?出去难道……不是回到我来这里前所在的地方?”

伯赏看出她的急切,他多少是明白凡人对血肉亲情或者凡尘琐事的牵挂的,但此时他无能为力。他垂下眼,有些抱歉地道:“沐寒,你可能暂时不能回到你家里去了。还是那句话……神秀塔在虚空的最深处,我能够把你送出去,送到一个灵气充裕方便修炼的地方去,但我无法把你送回去。你是被神秀塔直接带进来的,我找不到你来时的路径。我只能通过搜寻外界灵气充裕的地方,来凭运气找个地方把你送过去。”

须沐寒只觉头脑一阵发晕,伯赏担忧地走近了些,但她在这时稳住了:“那我还能回去吗?我是说以后。”

“能,就算你找不到地方……你若还有血亲在世,便可以通过占卜算出方位。筑基期修士御剑飞行,一日可飞越数万里。金丹期更快。”以世界之大,区区数万里其实算不上什么,但是神秀塔也是有自身的规则的;他无法原路送回须沐寒,但神秀塔所寻找的适合修炼之处,必与须沐寒同属一疆。

同属一疆,若是筑基期修士往返,距离再远行程也不会超出一年。

只是须沐寒如今……怕是最多也就十一二岁的样子,她修炼到筑基期的时间,相对于她现在的年龄来说,似乎太长了。

她真的能够接受吗?

“好,我知道了。”伯赏担忧间,须沐寒那边却已经调整好了。

“先送我出去吧,我赶紧出去修炼,我会尽快筑基的。”须沐寒调整得很快。她心里其实是接受不了这样的处理方法的,但现状如此,不接受也无济于事——不,不接受只会更耽误时间。

“好。不过,”伯赏叮嘱道:“你现在若是出去了,不到练气一层你是无法再进入神秀塔的,再有就是……不到练气一层,你和神秀塔之间的联系就全靠你清醒的神

智来维持。这么说吧,这个联系是断不了,但是若你昏迷或者睡着了,在你没到练气一层的情况下,神秀塔会停止从外界吸收灵气,同时我会无法知道你那里的动向,无法给你任何帮助。”

睡着了还需要什么帮助?须沐寒一开始没明白,但转眼就想通了。她一出去就是孤身一人在外,她清醒时伯赏或许能帮她注意四周有没有歹人,但她要睡着了,伯赏就没办法帮她留意这些了。

而她自己只是个小姑娘,虽然比同龄人长得高挑些,气力也大些,但在外面依旧是容易被人打歪主意的对象。

“我晓得了,我会尽快。”须沐寒意识到了自己的危险,不由得咬咬牙。

————分割线———

突然出现在闹市,饶是须沐寒此刻心情不佳,也是着实懵了一下;许是神秀塔起了什么作用,四围的人竟没人注意到她是突然出现在街口的。

“刚点的豆花,热腾腾的豆花!”

“客官大厅上楼还是雅间?”

“酸馅儿勒,新出锅的酸馅!”

“……苍歌,你这个地方?”沐寒发现这边人和自己说话口音不太一样,但她基本能听懂;而且语言一样,是不是说明,她现在,应该还在自己家乡附近?至少还在同一个国家?

她听说书的说过,她们蜀蓟国周边的几个国家,只两个小属国用的是蜀蓟国的语言,其他的都不是这种语言了。

伯赏却领会错了她的意思:“没有,这里是在安全、有人聚居的情况下,我能找到的灵气最浓郁的地方了。修仙者之间交易应酬亦是常态,更何况低阶的修炼者无法辟谷,且常与凡人混居,所以这样看起来如凡人街市也不奇怪。而且这附近,”伯赏许久没有见到旁人了,一出来便用神识扫了一下,“这附近练气初期的修炼者不下百十个,练气中期的修炼者亦是差不多的数目。这应该是个低阶修士聚居的城镇。”伯赏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不过这么大一个镇子……竟然只有两个金丹期?筑基期只有几个地方扎堆儿地有十来个,总共没到五十个。伯赏暗暗皱眉,想再往远查些,但是发现自己的神识无

法再探得更远了。

他还远远没到极限,那么就是须沐寒没到练气期,和神秀塔的联系不够完善,导致他的神识被限制了。

想明白原因后,他倒没心急,只是神识扫过城门的时候,着实惊愣了一下:甘泉城?

不是镇子?也不是集?

他忽然觉得,如果不是这个地方住的所有人一同弄错了什么,那就是自己可能弄错了什么———

没有分神修士坐镇的地方,居然敢叫城?!

震惊之下,他这一走神,就是差不多盏茶时间。走神也不是大脑一片空白地走神,他神识探进城中各个店铺里,飞速核查着店铺里售卖的东西。

别的他不说大话,丹道他绝对是登峰造极,其他的就算他记不准、摸不准,丹药从最基础的到最偏门的,他就算偶尔碰见个不识得的,也能当场把药性拆解个七七八八。

这卖的……卖的都是些什么……!谁告诉你的六成丹是合格丹?不说他某个同门对弟子的严要求,就是大大小小的商会,也是以七成五的丹作为合格丹的。混七成丹进去都容易被人砸店的,你卖六成丹?辅助修炼的药物里为什么没有滑虫粉?那个东西能把低阶丹药的丹毒降到最低,你的丹成色这么差,还不放滑虫粉?

……怎么没有地方卖滑虫粉?

越看越惊,他突然开始暴躁了。

但是是因为别人店里卖的东西品质太差而暴躁,还是……因为世界没有一点熟悉的东西而不安?

而这会儿,须沐寒已经跑到人家卖酸馅的摊位边上了。

她再急也不能在大街上修炼。

她把背篓从塔里带出来了,背篓里有发糕,但这会儿看那点心摊子的主人在那里热情叫卖,随着摊主的招呼声一股股热气从刚打开的蒸笼里探出来,她竟有些克制不住的心动。

酸馅就是素馅包子。

“酸馅儿怎么卖?”

“五百钱一个,五两银子一屉十二个。”那老板爽快地道。

须沐寒也惊愣了。

不止惊愣,她还被吓到了。

怎么这么贵?她和小宝两个人,一个月也花不到二百钱。

老板招呼她的

声音很大,完全不怕旁人听见,应当不是宰生客。

她勉强冲那老板笑了笑就走开了,免得挡着摊位。那老板看她不买,也没表现出别的情绪,依旧笑得很热情。

这姑娘一看就是从城外过来的,城里就算是他们这样的街,卖的东西也是比附属的镇子上贵不少的。这姑娘问价不买他一点都不奇怪的。

她心里悬着,疑虑丛生又摸不着头脑。她走到街的另一头,发现这边街口通向的地方有些冷清。

她又掉头往回走。

等伯赏从自己的失态里回过神来,须沐寒已经走到类似平民居住区的地方了。

刚刚那条街好像就是被包在居住区里。她往哪边走都是比较僻静的疑似民坊的地方。

须沐寒回过头重走过一次街市后,发现另一边也是比较冷清的巷子,便没再斟酌,直接往巷子里走了。

她对这里一点都不熟悉,但刚刚那条街只有饭馆没有客栈,她找不到容身的地方,只能捡个方向走了。

她毕竟还是刚刚知道这世上真的有修仙长生之说,所以目前她的很多想法都还停留在普通凡人的层次上;她下意识地自己开始找路,却完全没想到还有修士的神识这回事。

她神识外放不了,但伯赏可以啊。只是这时候,两人一个刚触及新的领域,即便知晓一些事情也是死记硬背纸上谈兵,而另一个看着见多识广,但面对凡人生活的细枝末节依旧免不了“何不食肉糜”,竟都没想到这节。

只不过伯赏回过神来后,倒记得问一下须沐寒在做什么了。

“你这是要去哪里?”伯赏显然还没有意识到,须沐寒这个凡人到了陌生环境是只能靠眼睛找路的。

“我在找小客店。”须沐寒答道:“这里卖的东西都好贵……不知道客店我能不能住得起。”

“前面那家客店十两金子住一个月,应该是这城里最便宜的住处之一了。”伯赏顺口道。

“你知道——啊。”须沐寒这时候转过弯了:“前面,是一直直走吗?”

伯赏停住了,他这时候也发现了自己的疏忽,不由庆幸,幸好刚刚自己不在状态的时候,须沐寒

没出什么事。

“你先直走,拐弯的时候我告诉你。”

“好,多谢。这里金银是怎么换的?我身上只有十一两银子。”铜钱就不说了,就那七八十个铜钱,以这里随便吃点东西都要几百钱的价格,怕是连零钱都不是。

伯赏之前并没有特意留心这些,不过那些店里别人提过的他都知道了:“一下品灵珠是二十两金,一两金三十两银。”

须沐寒抽了口气:“那我还真就只能住一晚了。”

“今晚你就晋入练气期一层,以后没地方住的话,你可以住神秀塔。修士哪怕只是练气一层也很容易找到活干,虽然会耽误你修炼,但你只要想办法撑过半个月就可以了,半个月后神秀塔一层的田就能恢复过来。”伯赏发现自己的疏漏后,很快就把它弥补上了。

就算为了安全,不在灵田里种东西然后拿出去售卖,光是靠灵田种些普通的一阶作物,那也足够维持沐寒自己的消耗了。

只是说这些的时候,他又不免捡起刚刚丢下的疑虑。

这里灵气着实贫瘠,不与各个势力占据的福地相比,就算只是与凡人国度附近的那些修士凡人混居地相比,灵气浓度也差上不少——前者的灵气浓度怕是只有后者的三分之一。

莫非沐寒出身于荒芜疆域的凡人国度?所以神秀塔找了半天只能找到这里了?

须沐寒心里则没有伯赏那么多的想法,她不曾接触过修仙者的世界,对修士的世界没有有任何成见,所以也不会生出种种纠结。

她沿着路走了一会儿,伯赏忽然道:“有个人在跟着你。”

“什么?什么样的人?”须沐寒没回头,步伐稍稍快了些。

“练气二层,男人。”伯赏的声音很凝重,于他来说,这座城里那两个金丹都不足以引起重视,但于须沐寒来说,练气期的修士,是无法抗衡的。

“……坏了,”须沐寒朝前面看了一下:“我身后还有别的人了吗。”

“——没有了。”说话间,伯赏眼见着另一个人,和须沐寒、练气二层男子走的方向相反的人,拐出了这条路。

“我该往哪里跑?”

…你可能往哪里跑都甩不掉的,不过……“你先别跑,走到前面那里,你右拐后立刻跑试试。我帮你找路。”

“好。”

然而事与愿违,这条短短的路上这会儿没别的人,那个修士许是觉得没必要遮掩了,也许是发现猎物的速度稍稍变快了,他直接跑动起来,他与须沐寒之间本来就只差了十丈远,这一跑动,眼看着就能抓到须沐寒。

“你快跑!”伯赏想要凝聚神识“扎”那修士识海,却发现自己的神识在塔外可以自由收放,却无法凝聚成足以形成攻击的程度。

——又是神秀塔的禁制!

九凰留下的那些禁制,最大程度地确保了外力无法入内破坏旁人无法篡居,而这个旁人也包括了自己的儿子;但做到这所谓的“万无一失”的代价,就是塔内想把手伸到塔外也是处处掣肘,伯赏能给新任塔主提供的帮助也被限制了。

而且,伯赏的“器灵”之言,也是属实的,如果一直不进入新躯体的话,他的确算是半个器灵了。仅仅作为半个器灵,他更是被神秀塔的多重禁制困得结结实实。

如果须沐寒达到练气一层形成识海了,伯赏受到的限制还能放松许多,但现在……

在被拍晕前一瞬,须沐寒头一次回头去看这个对自己不利的人。

——一张非常普通的中年人面孔。

——————分割线————

沿街市往西走,不出三里远,有个胡同。这个胡同很小很窄,里面只有一户人家。

“老五今天回来有点晚。”正屋里有个妇人笑道:“倒是让我们好一通担心。”

“我今天回来的路上看见个货,顺手就带回来了。绕远了一些,也不过就比往常晚了半炷香。”

“老五向来守时,稍微晚一些都是新鲜事,晚一刻便足以让我们多想了。”另一个有些肥胖,面容憨厚的中年男人笑呵呵地道。

“顺手?你从哪里带了人回来?”一个年轻些的妇人有些不快地道:“你可莫惹事了。”

“惹不了什么事,那小丫头片子说话口音怪得很,还不认得路,穿得也寒酸,”身上倒有点零钱,但老五没有说

,况且那钱也确实不多,“反正明早咱们有车去安芳城,测一下她有没有灵根,有的话就一起送安芳城去,没有的话就卖楼子里去。”修仙界的城市与凡人国度的城市不一样。这里的城与附属镇子之间还好,城与城之间的通路就真的是茂林深山了,而且是野兽众多偶有妖兽出没的茂林深山。练气低阶修士都没几个敢单独走,更别提凡人了。

对于普通凡人来说,隔了一座城,便已经算得上阴阳相隔不得再见了。

塔里,伯赏发现自己的神识失去了对塔外世界的全部感知,登时就知道须沐寒在外面已经出事了。

不过还活着。

应该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除了没有外人知道的神秀塔,沐寒没有任何被人杀人夺宝的价值。

应该是劫持……那么……最差的结果就是邪修活祭,但可能性很低——至少那个男人不是邪修,身上也没有能与邪修扯得上关系的物件。

他分析了很多,但这只用了短短两息的时间。

他旋即来到掩天机前,扳动掩天机上的滑块,他手下动得虽然飞快,但神情上却带出了一点吃力;一番动作后,他原本就不是实体的身影,竟虚化了许多。

若说之前还是觉得能透过他的身体隐隐约约地看到他身后的东西,那现在便是能清楚地看到他身后都有什么了。

———————分割线——

“土三十三,木二十一,”年轻妇人从须沐寒中指指尖刺出一滴血滴在九灵盘上:“这年纪看着也就十来岁,你还真捡着个上等货色,送去明玉商会能有三十三灵珠呢。”

老五也没想到自己真捡着金子了,脸上惊喜又得意的笑容怎么也压不下去。

他笑了一会儿,像是在消化这动下手就发了一笔小财的喜悦,然后才道:“这个可是宝贝,把那药拿来给她灌下去,让她睡个七天,千万不能让她半路跑了。”

“我那儿有几张明玉商会的契纸,先给她契上。”年轻妇人道。

老五根本不知道妇人手里还有这东西,此时一听心里顿觉不快:“没看出来啊,你还挺能藏,不成,契上了就是明玉商会的人了,回

头明玉商会压价或者赖账可怎么成?”

“人家家大业大看得上你这仨瓜俩枣?丢了脸以后还买不买人了?”

“商会看不上,管事的能看上。”老五直摇头:“我不同意。人家可不愁没人卖人,倒是我们这些搞野路货的不好找下家做买卖。”

“可你不契约,这丫头命好半路真跑了,你不也什么都落不着?”

老五舔了舔自己的牙齿,乜斜着眼看年轻妇人:“我说,你是真跟吴四有一腿吧,还是他给你什么好处了?空白契纸都落你手里了……你这么撺掇我,是不是有什么好处啊。”

妇人噎住了,但很快又劝道:“你想多了,平时都是我联系这些主顾,自然得了点托付的……哪有那么多这事那事的,不过是这么干以后再和他家来往,我脸上好看些罢了。”

老五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斜眼看她,也不说别的话。

妇人停了一会儿,看老五一句话不接,只得道:“没别的事的,就是这纸契了一个人,明玉那边回头多给我一成身价钱,你不吃亏。你也知道,他若不给灵珠,你不把契纸给他,直接撕了,他也什么都得不到。你把这约给她契上,你这笔钱就稳当了,我也能得三个灵珠的好处,咱俩谁都不吃亏,你也当提携下妹妹。”

“直接撕了这货也毁了。”老五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他什么都落不着,我也什么都落不着,而且我还搭了一路的辛苦,还得罪了大主顾。这么一想,他到时候打发叫花子给我几个灵珠的路费,我他—娘-的就得感恩戴德了。”

年轻妇人一时语塞。

“陈小羽,咱俩认识也将将二十年了,谁还不知道谁啊,你也别搁这儿给我耍花枪,三十六灵珠,这丫头。”他伸手点点昏迷的须沐寒:“你给我三十六灵珠,这丫头的买卖就转你名下,你爱给她契上就直接契上。当然,还是我跑这趟路,但不管这丫头能在明玉商会那换几个钱,全是你的。你要不给,那我大不了路上辛苦点,多看着她,或者搭一两副药进去让她一路睡到安芳城。她值十六副半的药呢,也不亏,你说是吧?啊?”

“这,

老五你挺会算账啊,不契约你要搭药钱,路上人还有可能跑了,还只能赚三十上下,这抛给我你还直接赚了三十六?”年轻妇人仿佛很生气:“到头来我还一分好处没落着?你怕不是睡迷了,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而且你不也说了吗,你有好处的,你脸上好看了呀。”老五抱着膀子笑了一声:“说白了,我就是不信你浪费这么多唾沫就为了仨灵珠。”

陈小羽脸上显出些愤怒来:“老五,你跑了这么多年买卖你还不知道行情吗,就这,三十三的最高灵根,价格能高到哪里去?三十五都不算低了,算上给我的好处,明玉商会出了三十六呢,你觉得哪家还能再高点?”

“我是知道行情,可我只知道这当面谈买卖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行情……这提前预订然后送货是个什么价,我可不知道啊。”老五凑近,看着陈小羽眼睛:“我觉着陈小羽你该知道,不如你和我说说?教教我?”

陈小羽理直气壮地反驳道:“哪有你想的那么好,价高了人家不亏?”

“呵嗯。”老五出了下气,没说别的——哪有什么亏不亏的,随便一个练气一层的修士,做苦力都得最低一个月一颗灵珠,还得包吃住。买一个回去,本钱三四年就省出来了,资质好点的那更是赚头大着呢。

“反正,陈小羽,我就和你说,你想我给她契上,那就按我说的办。我今晚得早点休息,明天开始又是半个月奔波。我没空看着你,你要是偷偷做点啥,我也拦不了,但我能和老大好好谈谈。毕竟,我把她带回来,搁老大那是过了明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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