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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晌午,我精心梳洗,准备出门赏鸟。

刻意避过了下朝时间,我做贼似的上了镇国公府的马车,朝着约好的城南茶寮赶去。

地方不远,不过一炷香时间,马车便抵达了位置。

茶寮建在凤沽河上,四面通透,有水廊同岸边相连,孤岛一般分成数个水榭雅间,其间各自无连结,水榭屋檐下有纱帘相掩。凉风习习、水波粼粼,颇有一番意趣。

这回廊九曲十八弯,岸边又栽了荷花,虽然还未到开花的时节,但却也生了几分接天莲叶无穷碧的景致。

远远能瞧见其中一个水榭之中,纱帘下掩着熟悉的背影……两个。

我眉心一跳,确定事情并不只是看鸟这么简单。

果然,马夫将我推上水廊的一瞬间,那一身水红的姑娘听见声音就迎了出来。

身后跟着她的一个身形高大的俊朗少年——黑衣长靴,乌发高束,鲜红的发带迎风飘扬,极为飒爽。

“小吉!”我眼前一黑,秦簌簌被狗撵了似的扑到我的身前,香风熏了我满脸,叫声颇凄厉——“你可要救救阿徴啊!”

身后的秦徵见状,捂了捂自己的额头。

“阿姐,你能不能不要那么丢脸?”

*

“所以赏鸟是假,借机让我给阿徴起一卦是真。”我与秦徵对视一眼,双双露出了无奈的神情。

秦簌簌讨好地冲我笑笑,眼神示意秦徵赶紧将我的轮椅摁住——不管别的,先往水榭里推。

“前日官家定下让阿徵去东平剿匪的事情,你听说了吧?阿徵这是第一回独自领兵出京,我实在放心不下,这才将你约出来……”她装模作样地轻咳两声,“……虽然起卦是真,但是赏鸳鸯也是真啊。”

我皮笑肉不笑:“一对破鸟有什么好看的。”

“这你就不懂了,”秦簌簌狡黠地眨着眼,“鸳鸯不见得多好看,可是吉利啊。”她拍了拍我的肩膀,侧过身子低声道,“还有助于你同阿徵培养培养感情,我的好弟妹。”

我假呕一声,哼道:“培养什么?母子之情吗?”

秦簌簌是个爱牵红线的老娘们。自从相熟以来,一

直致力于撮合我和秦徵——虽然我们二人没一个人搭理她,但却怎么都堵不上她那张嘴,私下无人时便只能由得她胡叫。

“赏完了鸳鸯啊,你就给阿徵起一卦,我这香丸澡豆都备好了,就等你焚香净手、千金一卦。”秦簌簌没听见我说的话,只自顾自继续道。

这时秦徵接话:“阿姐就是担忧过度,小吉你别理她。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没什么可担心的。更何况,官家拨了五百兵士给我——要我看,一半的人就够我端下那伙匪贼三个来回的了。”

秦簌簌跳起来,一巴掌打上了秦徵的后脑勺。

“傻小子,别在这屁话多。闭嘴呆着让你未来媳妇给你起卦。”

我翻了个白眼:“别乱叫,平白污了我的清誉。”

“迟早的事。”秦簌簌先是朝我挑了挑眉,接着又无缝衔接地瞪了正想说话的秦徵一眼。

我懒洋洋地抿了抿唇,懒得搭理她的胡话。

片刻之后,我被推进水榭,轮椅停在水边。

水边正摆着一席茶案,对面置了蒲团,案上放着一只煮茶小炉,茶具一应俱全、精巧可爱。边上还放置了数盘精致的茶点,极为周全。

岸边的风牵扯水汽,清凉凉打在脸上,舒服极了。

秦簌簌跪坐在对面蒲团上,纤纤素手执起茶壶,细细沏了茶,宛如一幅娴静温柔的仕女图。末了,她还将茶杯放在唇边轻吹了吹,这才递给我:“弟妹先喝喝茶,”又指了指水中不远处游动的几只野鸭子:“再……再看看鸟。”

我瞧着她殷切的模样,心中发毛。

可这清茶入了口,我也不由得笑:“秦簌簌,你这回可真下了老本。弄这一壶上品君山银针贿赂我……该不会是偷了镇国公的珍藏吧?”

秦徵闻言,睁大了眼。他绕到茶案前,掀起茶壶瞧了瞧,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阿姐……”

秦簌簌瞪他:“怎么?我弟妹难道当不起这世间最好的茶叶吗?”

秦徵苦着脸:“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的意思是,若是茶叶被偷的事情暴露,他八成又要替你顶罪,被镇国公打上十个军棍

。”我弯下身子,从茶案上拈起一块芙蓉糕塞进嘴里。

镇国公家这一儿一女,自小的待遇可说是云泥之别。女孩纵着宠上天、男孩绑着吊上树——自小但凡是秦簌簌惹了祸,都是同胞弟弟背锅。

秦簌簌不以为然:“不过十个军棍而已,他都习惯了。”说着她又摆弄起桌上的茶具,“孝子不生慈父之家,棍棒底下才能出能人呢。你没看人家靖远侯,当年被谢老侯爷管得多严、打得多狠,这才能在西狄战场上立功、顺利承袭侯位。”

我嘴里的芙蓉糕忽地就没了滋味。

秦徵接话:“靖远侯承袭爵位是理所当然,同打得狠不狠有什么关系?”

秦簌簌瞅他:“若不是自小被老侯爷给打习惯了、皮肉筋骨都炼成了钢,又如何能领着五千兵士就冲出了西狄重围的焦合城?你没听阿爹说,前线来报,人家侯爷冲出焦合城的时候,整个都成了血人……”

我指尖的芙蓉糕掉落,砸上了我的膝盖,再落进河中:“西狄重围焦合城是怎么回事?谢阆成了血人又是怎么回事?”

秦簌簌缓缓眨眼:“你不知道?我以为这么大的战报,全晟朝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呢。”

我摇了摇头。

自从决心不再与谢阆有任何联系之后,我再也没刻意打听过边疆的任何事情。我想,要彻底断了念想,便要将眼睛闭起、耳朵封起,看不见他的人、听不得他的消息,这样或许才能将他从我记忆里抹掉。

“我也是听我阿爹说的。谢老侯爷战死沙场之后,侯爷连白事都来不及操办,就披上战甲顶上了征西大将军之位,领兵继续攻打西狄。”

“你也知道咱们晟朝的兵士虽训练有素,可到底是比不得那些蛮子一身莽勇,靖远侯爷当时可是顶着丧父之痛、领着三万残兵硬是在半年之内强收了前朝失落的岷西七城。”

“就在这最后一座焦合城中,西狄的蛮子阴了一招请君入瓮,将侯爷和五千晟朝兵士围在城中整整一月。听说当时形势险恶得很,那焦合城固守天险,后方援军被拦,出城唯一的山道又被蛮子扎营死守,城中被困的兵士几近弹尽粮绝,

饿得连树皮都被扒光了。”

“后来,听说是侯爷想法子烧了城,一路将火引到了蛮子的军营里去,又领着一百死士藏在火里足足一个时辰,赌上了性命这才终于冲出重围、得了一条生路……”

我两只手放在腿上,袖底的指甲掐着手心。

秦簌簌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进耳朵,我却再听不进去。凤沽河上的野鸭子还悠然游曳,我的眼前却仿佛出现了狼烟万里、烽火连天。

荒垒几年经战后,故山终日望书回。归途休问从前事,独唱劳歌醉数杯。

我难以想象谢阆是以怎样的勇气踏进那火海,也不能知道他在夜深梦回之时会不会想起浸满了鲜血的沙场。

星象告诉我他能凯旋,却没告诉我这仗胜得多难。

*

半晌,我垂了眼,双手拧上轮椅两边的轮子。

“行了,进去喝茶吧,水边怪冷的。”

说着,我转动了轮椅,就要朝着水榭里头去。

却正当我刚将轮椅掉了个头之时,耳边传来“咔”的一声。

我只感觉身下的轮椅猛地一滑。

下一瞬间,一股猛烈的下坠之力传来。

我坠下了水。

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断了腿之后倒霉事真是一档接一档地来,荒唐层出不穷,膝盖上死过人、脸砸上别人的下半截、从轮椅翻下地……如今连落水都来了……我就要看看到底还能霉出什么花样?

我的侧脸被水砸得生疼,冰凉的河水须臾便涌入了我失措的五官。

沉重的双腿像是被水鬼缠住,将我一寸寸往下撕扯,水中扬起的裙袂遮了我的眼,似乎想将我整个人缚住。我来不及害怕,就要坠入深渊。

此时,眼前出现一道墨玉般的身影。

耳朵听不见声音,眼睛却清晰地看见了秦徵俊朗的容貌。他凝着眉朝我游来,接着,我感觉到后腰被托住。

下一瞬,我出了水面。

冰凉的风擦过我的皮肤,我大口大口地咳嗽。秦徵紧紧托着我的腰身,将我扣在他的怀中。求生的欲望让我整个人将秦徵缠住,就像是缠住了树干的藤蔓;我双手搂着他的脖子,连残废的双

腿都借着浮力挂上了他的腰,差点没给他踩进水里。

虽然姿势难看又龌龊,可生死都顾不上的时刻,谁还管什么男女大防。

我用力眨着眼,只觉得浸了河水之后刺痛得很,眼前朦朦胧胧地看不清影子,耳边是哗啦啦的水声和秦簌簌着急忙慌的大叫。

我努力分辨着眼前的景象,胡乱从秦徴的脖子上分出一只手来,伸向岸边求助。

我只感觉到一双温热有力的大手用力将我从水中扯了上来。那手紧攥着我的手腕,狠狠地将我一拽,几乎用上了要将我手腕扯断的气力。

我被活生生地剥离了秦徵,落进一个干燥的宽广胸膛。

我甩了甩头,好不容易睁了眼。

那张不知在梦里心里出现过多少回的面容在眼前逐渐清晰起来。微微上挑的眉凤眼深邃,如琼楼朗月,如缥缈远山。

——就是含了深重的愠意。

“……谢阆?”

惊讶都来不及,我哪里还能有什么别的反应。

耳边却偏偏听清了秦簌簌的下一句大喊。

“弟妹!你没事吧?”

原来真的还能霉出新花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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