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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无话。

我坐在马车里,对着昏暗的车舆和对面摇曳的帘子,如同面壁思过。

车帘随着马车的晃动偶尔掀开一角,无暇的月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刺进清冽的光,车帘下的缝隙,露出一道洁白的衣角。

随着马车的动荡轻轻扬起。

瞻星台很快到了。

我感觉到马车渐渐停了下来,于是掀开了车帘。

两只手一前一后相差不过片刻触上车帘。

谢阆的手有些凉,指节修长分明,因为驾车的原因被夜风吹得发红。指腹上带着一层薄茧,正抵在我的手背上。

我抽回手,若无其事道:“到了?”

“到了。”马儿嘶鸣一声。

车帘彻底掀开,我与我的师父及十二位师兄面面相觑。确切地说,是他们与谢阆面面相觑。原本想要上前慰问的几位师兄,在谢阆凉飕飕的眼神攻势下,变得踌躇不前。

除了——

“师姐!”一个裹成了团子的小萝卜头冲上前。

除了我大有师弟。

大有平日与我玩的最好,一连许多日子没见到我不大习惯,他也没注意我的车夫是谁,见到我刚从马车上下来就想冲上前抱我。

然后一只手迅雷不及掩耳地捉住了他的后脖领。

“你师姐腿伤没好,别碰她。”谢阆轻而易举地将大有提溜在一臂开外,不紧不慢开口,宛如捉了一只小公鸡。

大有撅着嘴瞪他,结果一碰上谢阆的视线,反而被吓得一哆嗦。

靖远侯爷,可止小儿夜啼。

*

“今夜观星,务必好好记录下星官位置,画下星图。今夜之后各自完善,三日之后每人交一份今年的星表上来。”孙监正性情严肃,除了骂人以外的时间一律不苟言笑,脸臭得如同人人欠他二百两。

下的任务虽重,却也没人敢触他的霉头,上前抗议。

——除了我。

“师父,我这样的伤残人士,没有优待吗?”我举手。

孙监正瞥了瞥我:“没有。你是腿断了又不是脑子坏了。”

“可是我还伤寒了呢。”我得意地张开双臂,朝他展示我身上裹了三层的衣衫毛

毯,“伤寒伤脑,我现在别说看星星了,看师父你都是重影。”

孙监正冷笑一声:“无妨,你观星重影,那就将重影也画下来给师兄们参考——左右你在家休养时间也多,星表你便交两份好了。”

我:“现在退出师门还来得及吗?”

孙监正闻言刚想开骂,却被一直跟在我边上面无表情的谢阆打断。

“监正大人,”他淡淡道,“她的确大病未愈。”

我皱眉看他,只觉得开口不是、不开口也不是。

孙监正的视线在我和谢阆之间穿梭一阵,眯了眯眼,勉强让步道:“星表等你回司天监的时候再交。”

我没反驳。

毕竟占便宜的事,不要白不要。我的骨头还没那么硬。

观星开始。孙监正和我的师兄弟们全上了瞻星台。我叹着气,自给自足地操纵着轮椅,准备挪到空旷处。

手刚抓上轮子,轮椅就自己动了起来。

“我来。”谢阆开口。

我立即道:“侯爷只说送我过来,如今已经到了瞻星台、也同我师父他们会合了……那侯爷是不是该走了。”

“还要将你送回去。”

“不用吧?”

“那你自己打算怎么走?”

我脱口而出:“我们司天监那么多人,还能找不着一辆马车送我吗?”

谢阆停了停:“我将你带来的,就得将你送回去。”

“侯爷,你这是道歉吗?”我看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山峦轮廓,突然问他。

谢阆将我推到了空旷处,这才开口。

“算是吧。”

我从腰间随身携带的小兜里摸出小簿子和炭笔,抬起头看着繁星装点的夜幕,边随手画着星图的草稿,边道:“其实侯爷不必这样,弄得我心里还挺过意不去的——这事就这么了了吧,原本就谁也不欠着谁,以后也别提了。”

“好,”谢阆的声音传进耳朵,“不提了。”

我有点惊讶于谢阆的逆来顺受。

我侧过头去看他一眼,发现他将轮椅停下的位置,正好是一处石凳边上。他此时正坐在石凳上,背脊挺直、长袍齐整没有一丝褶皱,气质冷冽如青松修

竹。

我看他一眼。他也看我一眼。

我面不改色的继续抬头看向夜空,手上动作没停。

可又是画了没几笔,我总觉得谢阆的视线正盯着我的后脑壳。

我没回头确认,只试图压下这个念头继续标注星图。可是有时候,你越不想琢磨的事情,偏偏就越要在你脑子里转悠。

我试图忽略掉那股臆想中直视过来的视线,却只让那个念头在脑子里越扎越深,我简直感觉到那股视线带着热气探过来,烧秃了我的后脑壳。

我装作不经意地开口:“要不侯爷还是去马车里等吧。”免得打扰我观星学习、追求进步。

“我不冷。”谢阆道。

——我关心你冷不冷了?

“冷不冷的先不说。但这夜黑风高无人处,孤男寡女共处一……一处,总是不大方便,侯爷还是回马车上休息吧。”我道。

“你就这么想赶我走?”谢阆低声问。

“对。”我垂下眸,又在纸上添了一颗星。

虽然他还是没走。

*

今夜星光明亮,是春日里难得的观星日。远处的川峦平缓,朦胧的天河藏在山后,为那山镶上一层淡薄的银边。仔细去看,能见到散落的星子在天河悬浮,掀起层叠的霓彩,屑金碎玉、明光烁亮。

时见疏星渡河汉。

曾几何时,我也想过要和谁携素手、看疏星,可是现在,我只想去瞻星台上,挤在我的师兄弟们当中,热热闹闹地抄一幅星图。

西风几时来?只道流年暗中偷换。

半晌谢阆都没有动静。我俩就这么静静坐在夜中,谁也没说话,得了少有的宁静。大概是星儿过于明亮,而夜风又过于温柔。

我原本紧绷的肩胛随着时间过去不知不觉地放下。我看着天上的星子,手中的簿子越来越满。

在画完二十八星宿的草图之后,我脖子泛了酸。我伸了个懒腰、转了转自己的脑袋,听见后颈处嘎吱一声响。

我僵硬片刻,想起谢阆仍在我边上坐着。

为了掩饰方才的嘎吱,我从腰间的兜子里摸出一包渍梅子。

徐凤的母亲手艺好,我特意留下了最后

这一小包,惦记观星时能靠着酸甜的味道醒醒神,也能分给大有师弟一些。

我摸出一颗梅子放进嘴里,酸汁挤在唇齿间,顿时精神了几分。

想着吃独食遭雷劈,我大发慈悲地将纸包递到边上:“要吃吗?”

谢阆无声地拿了一颗,放进嘴里。

我看见他眉头微微蹙了蹙,大概是不大习惯这股酸味。

我故意问他:“好吃吗?”他不爱吃酸,其实我知道得很清楚。

梅子不小,我看见谢阆瘦削的脸颊鼓出一个小小的圆球。我这才意识到,谢阆似乎瘦了一些,比刚回朝的时候更甚。

谢阆嚼着嘴里的梅子肉,道:“不错。”

我将手中的纸包朝他再递了递:“那要不要再吃一些?”

谢阆摇头,将口中的梅肉咽下:“你留着吃吧。”

我没强求,便将纸包重新包好,放回了自己腿上。我靠在轮椅上,仰头继续看向高处的星辰,完善手中的草稿。

“边疆的星星也这样亮。”

过了一会,耳边突然传来谢阆的声音。

我手上的炭笔顿了顿,却没转头看他:“是吗?”

“嗯,兴许还要再亮些。”谢阆的声音漾在旷野里,比平时要略微低哑一些。

“那里荒凉又广阔,一眼过去望不到边,黄沙吞没了城镇,乍眼望去没有边际,人总显得很渺小。”谢阆淡淡道,“但是星星很亮。”

我不知道应该要做什么反应,只得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我没想到谢阆会主动跟我说在边疆的事情。

毕竟以前我在信中曾经问过许多次,可他从来没回过。

“那里和京城大不一样。山水隔着千重远,没有灵翠峰,也没有凤沽河。”他看向我,缓缓道,“腊八那日,边陲的牧民不喝腊八粥;清明时节,兵营里也没人做春饼。”

我笔尖停下——这是我信中曾问过他的话。

他去了边疆之后,我七日写一封信。我想每日都写,可怕他嫌我烦;我想每一件事都细细同他说,可又怕他不愿看。

我只好将细密的相思织在笔中,提笔短短地写上一页,再在最后小心翼翼地落

下我的一句问候,给他能够回信的余地。

入冬时我问他边疆冷不冷,那里的腊八粥是不是和京城一样香;开春时我问他边疆的花美不美,军中做的的春饼会不会填上桃花蜜;苦夏时我问他边疆的日头晒不晒,操练累了有没有绿豆水解暑;近秋时我问他边疆的风大不大,云中寄锦书的鸿雁是不是飞得很高。

我哪里是想问这些呢?我只是想他罢了。

只是我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换着花样与他写信问他,从冬天问到了下一个冬天,终究还是没等到一封回信。

然后我渐渐就不再写了。

但我也从不敢想他有一日会亲自答我。

“边疆的花未曾开过,牧场衰落、荒漠侵蚀,数百里的戈壁上除了胡桐和白草,别无他物。”

“边疆的消暑汤不好喝,甘草味重,更没有碎冰镇着,入喉滞涩,远不如你做的梅子汤好。”

“边疆的风倒的确很大,在外扎营时,每日早晨,帐篷总是会被狂风吹来的黄沙盖过一半;可若是帐篷扎到高处,那风又会将兵营整个掀起来。”

……

答到半截,他忽然转了话锋。

“我幼年失母少教养,父亲亦非和善细致,过去不知柴米油盐人间烟火,不曾将什么东西放在眼里。初到那里,我总不屑,觉得诗中的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也不过如此,可在边疆待的时间越久,我才越知道,我有多想念京城。”

“我想念盛春时城中开放的繁花,想念京番市里的熙熙攘攘,想念城东桥头的荔枝膏,也想念……隔壁樟树上的你。”

他将我拽到身前,定定看我:“我知道我以前做错了。可我今日仍想同你说,我看过你给我寄的每一封信、将你刻的草龟随身带着,我也喝了你的梅子汤。”

我静静地听他叫我的名字。

“应小吉,就算当年院首大人那样反对你卜卦,你仍旧坚持到了如今。”

“那么……喜欢我这件事,你可不可以也再坚持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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