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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着自己的心腹幕僚,袁可立也无谓说些冠冕堂皇的大话,这番话确实是出自真心。

明朝的情形与诸朝不同,考中举人后身份地位就不同了,想日子过的舒服,举人就足够。

想做一些实事,扬名青史,当然还是要中进士,最少是二甲或二甲以上。而一旦为官,如果到了一定年岁又无大佬提携,辞官回乡一样能过的很舒服,并且可以荫及子孙,成为书香世家。因为有进士的人家,在制艺举业上可以训练出很多合格的子弟,在财富和学识双重保险下,只要隔几代就有人中进士,在乡里就是无人敢惹的官绅世家,在田产和商业诸事上都有保障,在地方政务上乡绅都是抱团的,地方官也不敢轻视乡绅的意见,不需要官体约束,活富足,还能干预地方政务,宗族中有地位,百姓尊敬,这就是大明读书人中举人或进士之后的活方式,可谓标准的人上人。

如果进取心不强的人,很多官员都是为官一两任就直接辞官回乡享福去了。

“朝廷可有说法?”袁可立了一阵牢骚,忍不住还是关切。

“皇上有御批。”幕僚道:“皇上道:大臣去留悉听上裁,言官论人当存大体,不必连章抟击!”

“唉,这必是叶台山以辅贴黄,司礼照贴黄批复,非皇上语气口吻。”

“这个,倒也是。”

天启皇帝亲笔朱批存量极少,导致后人传言其是文盲,皇帝亲批奏疏极少,有时候会口述,语气就和阁臣所拟不同,大臣一听便能听的出来。

幕僚故作轻松的道:“皇上近来也是被言官所烦,党争越演越烈,恐怕皇上虽未亲批,内心自是赞同的。”

袁可立微微点头,显是也赞同这般说法。

皇帝对都察院和给事中体系的言官不满,由来也非一日。天启二年和天启三年,皇帝多次下达口吻异常严厉,但言官这种风气可以说由来久矣,而陷于党争,攻击越没有底线,则是从万历年间萌,袁可立是万历早年就在朝为官,对此中关窍知之甚悉,言官群起而攻,对顶层的大佬是党争,言官可以是弃子,所攻不准或是恶了皇帝被贬斥,等于是双方兑子,当年徐阶和高拱,高拱和张居正,都曾经以言官互相攻讦,至万历中后期后,言官彻底沦为工具,也代表着一种风向,袁可立被各党色彩都有的言官群起而攻,前景确实非常不妙,没有强有力的支持,就很难继续留任了。

“替吾上疏求去吧。”袁可立道:“辞气要诚恳一些。”

幕僚应着,他原本就是替袁可立做这样的事,当然不会推辞。大臣被言官弹劾就一定要上疏辞官,这也是大明官场的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以示大臣并不恋栈权位,自示清白,不必下于刀笔吏来折辱士大夫,明朝的官场,就算官员真有罪过,只要不是特别严重的大罪,一般辞官而去也就算了,不会有人穷追猛打,如果无罪,上疏也不会免官,如果无罪朝廷也无心挽留,就算朝廷替被免职的官员保留几分颜面,毕竟主动辞官和被免职是两回事情了。

幕僚犹豫片刻,终道:“东翁,此番毛帅唆使人攻,恐怕言官中也并不完全是收了他的银子而做这样的事,估计还是有人想针对孙督师。”

袁可立道:“此事我岂能不知?然而这事无法明言。”

“是否求于督师,更换毛振南,重派大将于东江?”

“不可。”袁可立断然拒绝,说道:“东江是毛振南一手创立,麾下将领皆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将佐,除了他之外,谁能驭之?一旦换将,东江上下离心,现在还有牵制之力,换将之后,怕是一团散沙,无能为力了。”

这一点来说,袁可立看的很准,幕僚心中也是清楚,不过就此放弃的话心中实在不甘,这一次袁可立的被弹劾风波,根子出在毛文龙身上,也有人想趁机对付袁可立来针对孙承宗孙承宗人在辽西,身后是天津巡抚李邦华助他水师之力,然后是登莱巡抚袁可立,诸多地方合力,辽西才稳如泰山,不仅保守关门和宁远,觉华,还向前推到大凌河与锦州等地,再往西就是广宁,如果能尽复河西故地,明朝对后金的战略劣势就扳回来不少了。

袁可立也明白幕僚话语中的意思,既然这事和孙承宗有关系,就不如找孙承宗设计平息舆论,以孙承宗在皇帝面前的位置,还有在东林党中的地位都远远过袁可立袁可立也是教导过天启,但情份是远远不能和孙承宗相比的。

但袁可立心中明白,孙承宗不喜党争,平时说好听是谦谦君子,难听些就是没有担当,在党争大事上向来采取的是不干涉,不支持,不介入的态度,只是有东林党的立场,却没有东林党的担当,东林核心,如汪文言和左光斗,杨涟等人也是向来拿孙承宗壮声势,却是绝不会指望孙承宗去冲锋陷阵。

而且各党领也绝非后人想象的那样是位高权重的大臣,恰恰相反,比如当年浙党领是刘廷元只是监察御史,而非官职更高的方从哲,齐党领是礼科给事中周永春,各党核心都是这一类敢打敢冲的御史一类的官员,并且基本上都是青年或中年,敢打敢冲,擅长拼杀。其中犹以东林党人中的干将擅长刺刀见血,所以三党皆不是对手。

“既然东翁不愿去劳烦孙督师,那么在下去一趟皮岛,如何?”

幕僚这般努力,袁可立心中也很觉感动,当下道:“我修书一封给你带去,不过要紧的还是口说,你告诉毛振南,东江是非他不可的,我绝不会因小失大来对付他,叫他切勿自疑。还有,君子可欺之以方,而朝廷绝不可欺,否则必定自误。告诉他,‘臣不可欺’,切切!”

“好,在下立刻就动身。”

袁可立将这幕僚破例送到檐下,看着对方穿过雨幕,消失在门庭之外,他喟然一叹,知道只是尽人力,听天命,毛文龙既然动,哪有这么容易停止动作?

袁可立的幕僚照例有赞画官职在身,当晚将手头的事交代给别的幕僚之后就决意动身。

从登州到皮岛当然只有坐船,登州有水关,日常都有海船停靠,不过当这幕僚到海边时,水关守备向他道:“今日先来的巧,有一艘大船从天津下来,在这边补充些货品物资,预备过海去皮岛,这艘大的很,先可以坐这船渡海,要轻松许多。”

这幕僚原本就有些晕船,如果不是为东主排忧解难,过海这事是万万不肯的,既然有大船坐,当然是好事,只是他踌躇道:“不知道是哪家的船,若不认得,怕有关碍。”

“不妨。”守备道:“是和裕升的海船,往来惯了,在皮岛上也和东江镇有买往来。和裕升料想先知道,是我们北地头等的大商家。”

“这个我倒真是知道。”幕僚并不知和裕升的具体情形,只知道是一个势力极大,甚至叫朝廷忌惮的大商家,不过和裕升在登州最多是买货和路过停泊,并不上岸经营,他们在临清和济南德州有分号,那是山东巡抚头疼的事,很不和登莱巡抚相关,所以袁可立对此并不特意关注,只是稍加留意而已。

“既然知道,下官先去同他们说过。”

守备倒是真的很热心,巡抚身边的幕僚可谓见官大三级,就算是守备的顶头上司海防道见了也得与幕僚客气三分,当下跑到海边停泊的和裕升大船前,将搭船之事说了,见船上的人并不反对,便将幕僚引到船上,搭起板子上船。

幕僚上船后打听了船长叫郑绍来,便找到郑绍来,向他拱手致谢。

郑绍来笑道:“这事谢不着在下,此事是我们李先和张先做的主。”

幕僚这才注意到船敌楼上站着的两个青年,他有些吃惊,一则是这船真的委实太大,南方人还好,多年下来总会见着一些大海船,但在北方,大一点的福船都很少见,更不要说这艘来自荷兰的大船了,幕僚登船之时就感觉船身庞大无比,大约是以前他坐过的正经海船的三四倍大,那些捕鱼的鱼船就相差更远了,上船时但觉其大,上来之后更觉处处与普通商船不同,先是帆多,然后看的出来用料十分考究,木工活也颇为细致不得不说,宋时还领先世界,明初时还威风凛凛的华夏航海和造船业,这两方面在明末时都落后了,确实,人家欧洲人在出海时只是小船,但近二百年时光下来了,又抢掠了全世界的财富,造船业岂有不进步之理?况且欧洲向来重视科技与工匠,他们的工艺是积累的,到此时远远过中国,并不是什么出奇的事情。

至于船两层的艏楼更是十分显眼其实这艘船并不是完全意义上的盖伦船,似乎是西班牙式盖伦船和克拉克大帆船的混合体,船艏高大是大帆船的特征,而四桅和低舷还有两侧船身的炮位又是标准的盖伦船式样,而且盖伦船其实吨位较大,一般是三百吨到一千吨左右,这样才当得起“战列舰”这三个字,这艘船在大明这边是级大船,在欧洲只是普通的稍大的横帆船,远远不够主力战舰的标准。

就算这样,对袁可立的这个幕僚来说眼前这船也太大,而且船艏类似敌楼,上置火炮,看着十分犀利威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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