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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红的落日跌入群山背后,留一片寞寞火光,很快亦逝,将白昼托付给黑夜。
顾星朗身上水汽蒸腾掉许多,额上发丝已见干燥,人却是再次陷入死寂,叫周遭所有人心提在嗓子眼,久久落不下去。
只那些村民,跪在河畔十分平和,似乎那失而复得的红日和红日消失后的辰光也是某种仪式的一部分,叫他们继续维持姿势,虔诚祝祷。
“我累了。”
寂静中顾星朗回头,对阮雪音道。
有些脱力,有些委屈,像丈夫对妻子诉苦,又像孩子对娘亲撒娇。
阮雪音便挨过去扶他,“回家睡觉。你今晚会发热。”
连月奔命,死里逃生,血河中浸泡,湿漉漉上岸一坐小半个时辰,然后身心都备受威胁和煎熬,若只是发热,倒算好了。
君上以这样一句话结束这样的一日,远处的人听不见,近旁的顾星磊和纪晚苓却字字分明,错愕无比。
更错愕的是,阮雪音也不再劝,只字不再提,就这么顺着他说,要带人回去休息了。
两人都一时想开口,一时又觉不开口才明智,眼见皇后扶着君上渐行渐远。
“剩下的都是些什么人,盘点清楚,凡非我方,杀。”经过一名将官身边时,顾星朗淡声,自指除核心人物之外的一应兵士、死士。
将官应是。
“薛战要找到。”阮雪音提醒。
“按殿下说的办。”顾星朗继续慢行。
将官再应。
“黎鸿渐的尸首在河里,捞出来,仔细查看,若不能确定,再补几下。”顾星朗复道。
然后他们经过了夏杳袅。
她还被两名兵卫押着,跪坐在地上。
是阮雪音撞上她目光,顿了顿。然后顾星朗余光瞥见,并不转头,“还有你,这会儿终于可以去见圣君了。”
“成王败寇。无论什么游戏,怎样时局,好像独这句话,所有人都认。老身也认。”
顾星朗默了片刻。“你的缘故,朕大概晓得,还不够明确。且先活着吧,难说能赶上令嫒的大限,一起走,也好。”
阮雪音没了兴致察其言观其色,事已至此,全无必要,只扶着顾星朗继续往马车去,听他抬高几分声量又道
“将人给朕看好了!荣华富贵,绝不负诸位!”
天河两岸众兵士震声齐应,顾星磊也在其中,应得尤其响。
这是承诺。
不知何故,阮雪音觉得顾星磊一诺,千金之重,莫名叫人踏实。
大约便是独属于顾氏储君的气势吧。
上了车,马还未动,顾星朗已不支,兜头倒进阮雪音怀里。
这样的高个子,半身的重量,阮雪音哪里接得住,不过由他躺在腿上,脸朝内埋进她小腹处裙纱,埋了又埋,仿佛这样便能将俗世尘埃抛诸脑后。
“睡吧。睡一会儿。”
她抚着他仍湿润的发,轻声安慰。车过青山,她浅浅哼唱。
不晓得哼的什么调,她原不大会唱曲,有了朝朝之后,哄睡时胡乱哼,尽都信口来,此刻亦然。
却沉沉落入顾星朗心脑,叫他平静,渐渐真失了意识。
阮雪音没有因此停。
她有些想念女儿,望着对面车窗挪不出手去开,只好脑中勾画外头月光,和月光之下静默的,连绵的山野。
这不成曲的小调,仿佛便能随脑中勾画的月光和山野,飘去大风堡,飘进朝朝的梦。
顾星朗是被抬进的石屋。
他从来撑得住,任何时候紧着风度,这晚车都停了,阮雪音已在耳边唤了数声,却是醒不过来,只能让人抬。
是真的醒不来,也是不想醒。
她一力将他收拾干净,又命人抬他上床榻,用被子裹好。稍晚些自己也钻进去,重抱他入怀,柔声说了会儿话。
他自是听不见的,身子却慢慢松弛下来。
后半夜他睡得不踏实,口中有词,嘟嘟囔囔不分明。果然发起热来,数度踢被子,都让阮雪音制住。
天亮之前方消停,阮雪音亦觉力竭,两人沉沉睡去。
近午时才醒。
她先醒,一摸怀里的人,热已尽退。想起身去张罗他饭食,动不得,方发现他两手亦环着她的腰,竟是这样互相禁锢着睡了一夜。
伸手去掰吧,这人病中倒有蛮力。她仗着他一时半会儿不会醒,发力再掰,却将人弄醒了。
“别走。”他声小得很,头埋在她颈间,有些虚浮。
“不走。”阮雪音柔声答,“我去看看他们备饭了没。”
一夜了,也该问问河谷那头情形,但这句会加重他病势,她没说。
“别去。我不吃。”
“傻瓜。不吃,病就好不了,病好不了,就回不了霁都。”
“我不回去了。我就在这里。你让他们去吧。我送给他们。我不要了。”
旁人未必懂他这些话,未必懂他为何这样说,阮雪音却是自景弘六年认识他起,便明白他是怎样的人,明白他此生若不为君王,会是怎样另一番光景。
“那也不是现在送。”她心中酸楚,因姿势没法看他的脸,却能摸到,轻轻地抚,“咱们先回去,坐在家里,以主人之慷慨,再论送不送。你忘了你的子民么?他们都在等你。”
顾星朗有片刻全然深静。
叫阮雪音以为他又睡着了。
“他们没有。换一个人坐去那位置,或者换成一群,对他们而言并无分别。”再听见声,更加虚弱。
“当然有。百姓们不傻。你好不好,为他们做过什么,治理出了一个怎样的国家,他们看得见,会分辨。他们会等你的,他们对你已经有敬有情了。”
“才没有。”不仅虚弱,还故意胡搅蛮缠。
“你太累了,才会说这些丧气话。现在放开我,我拿点水来给你喝。水总要喝的,是不是?”
午时三刻,顾星朗乖乖靠坐在床头,已经喝完了水,正张着嘴一口一口咽阮雪音喂到嘴边的粥。
“亏得是殿下来了。”屋外暗卫对阿香低道,“否则谁治得了主上?非把人急疯了不可。”
阿香出身寒门,入了军营跟着顾淳风上战场,原已觉得不可思议,全然打破了十几年对世事的认知。
昨日到这会儿,快十个时辰了,她仍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或该说知其然却不知所以然,许多对话往来,听不懂,天子往复渡河,看不明,那蔽日的黑暗和血色河流中死生一线,就更叫她如坠噩梦,至今心惊肉跳。
“敢问大人,”
“我不是大人。”
“那,那敢问大哥,”
暗卫笑了。他影子般追随主君多年,几不与人往来,面对小姑娘原该笨拙,或冷漠,偏眼前这小姑娘比他更笨拙,反叫人松弛,有了对话的兴致。
“你问。”
阿香本有些惧,这些暗卫与军兵可不同,脸更臭、手更狠,若非相处了两三日,万不敢乱问。
“咱们,我是说君上,何时会摆驾回霁都?”
暗卫难得扬起的嘴角凝伫,收回,望一望六月里茫茫青山,“快了吧。时局不等人。”
屋内阮雪音也觉时局不等人,喂完饭,给病人净了脸,坐回床边刚要说。
“是我太冥顽不灵了么。”顾星朗又有些出神。
“这事讨论过了。”阮雪音柔声,“已有结论,不要回头。”
“我错了么。”
“是他们错。”
顾星朗闭上眼。
阮雪音忽觉得不是这两个月,也不是这两年,是十年的辛苦疲惫在这一日夜爆发了。
世上又哪里有撑一世而不歇的人呢。总会绷得弦断,然后修复,重新接上。
而他太聪明,事事在心、力求无疏漏,也就难免比慕容峋等人更累,累得多。
她倾身过去又抱住他,“好了。好了。”不知能说什么或不必再说的时候,拥抱,最最管用,这是她下山五年修得的真知。
顾星朗在她怀里一歪又是半炷香。
直到一名将官进屋禀报,道昨夜处理敌方残余,尤其瑜夫人从霁都带来的几名死士,很费了些功夫,好在不辱使命,只是又折了些人手;
黎鸿渐确认已死,今晨掩埋;
薛战竟在一处洞穴中,被捆了手脚,据说是临到关头不愿动手,被其身边一众亲信绑的——这些人自他入禁军营便追随,实是遵其父薛敞之命常年并肩、顺带保护。
“难说薛战,也是最后才知。”阮雪音轻声,“而他身边这些人,听命于其父。”
顾星朗没有接话。
半晌只轻声道“把三哥请过来吧。带上晚苓。”
寥寥几人驭马来,自比车行快,到时黄昏刚至,顾星磊和纪晚苓进屋,便见顾星朗还靠在床头。
恹恹地,神情有些茫然,不太像他。
顾星磊心头一紧,以为是昨日受了伤、正严重,去看阮雪音。
阮雪音摇头。便听顾星朗开口
“其实最想见老师。罢了。”若说他还有想不通,便是为纪桓,但阮雪音说得对,有些问题,最好一生都不要想通,就放它过去。
“臣女来之前,父亲说,请君上保重龙体。”
“还有呢。”他不信他只说了这句。
纪晚苓默下去。
顾星朗稍稍挣扎,终是没追,又道“昨日你渡过血河了。”
“是。”
“觉得如何。”
纪晚苓惶然不知这句问的究竟是什么,也就不知该怎么答。
“照实说就行。”
“臣女,险些呕了。”
“恶心?厌恶?害怕?还是痛惜,觉得惨烈?”
“都有。”
“这不是朕造成的。”
“是。是父亲,父亲他们——”
“所以无论目的,野心或理想,单论做法和结果,是他们在造乱,在涂炭生灵。”
“是。”
顾星朗还想多说一句,意识到又犯了执念,将之逐开。“你可知我为何来不周山与老师对这局?”
恐怕只有阮雪音答得上来。
纪晚苓果然被问住,忽觉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他。
“他们以君制弊端种种,作为整局起手的理由,造乱的理由,君上便偏不用君王手段制胜。这是我顾氏,作为天下之主的本事,和底气。”却被更不可能答上来的顾星磊,两句话,精准地答出来。
十几个时辰了,顾星朗终于露出笑意。“三哥你跟我回去吧。”
顾星磊也微笑,却是摇头,“我答应君上的,定要做到。如此,君上明日动身也放心些。”
顾星朗稍默。“一起吃顿饭。我,十年没与三哥共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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