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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霁都的最后一道传信是覆盎门倒。

那之后他去了不周山,通信变得更加困难;而为防被纪平提前确认某些事实,他故意没再往霁都发任何指令。

彼时策略全都成了此时掣肘。但早先阮雪音一番话有些点醒他该将局面往简单了想,以纪平其人与自己的相似处来看,或该说以他们“同出一门”的偏好来看,对方此刻,很可能就是在等他回去。

对方甚至放各地军兵回家,而不是留作储备——是觉得走到这步,便是他顾星朗也很难用好这些兵马?

“他们愿意二赴霁都么?”

“依君上嘱咐,末将没有亮明身份,只说是奉命从北境回霁都,更没告诉他们,君上就在郡中。他们听闻此次召集是要随天子归朝,将信将疑,”薛战稍顿,

“当然,也可能不是怀疑,只是胆怯或疲惫,拿犹疑做借口。上一轮霁都战事,虽持续不久,到底有伤亡;纪平与上官宴一南一北,提了那般宏愿,人心向背,也不好判断。”

最后这句十分僭越,却是大实话,而弓弦已绷到了最紧,所有礼数都比不上一句旁观者的实言。

薛战明知如此,还是在说完之后觉得脖子凉,因面前的主君实在与二十岁时,又不一样。

“一个都不愿去?”顾星朗未露愠色。

“还是有。因君上说了不必勉强,末将也没劝,愿意动身的兵士这会儿正往南郡门集合,总共多少,去看了才知道。”

果然没有小憩的时间,所幸还吃饱了饭。

“你去吃点东西吧,传令其他人,半个时辰后出发。”

半个时辰其实都太长了,但顾星朗到底存了私心,想再等等女儿——万一多这会儿便等来了呢?

而阮雪音连半个时辰都不放过,待他回屋,双手抵着他后背直接将人推进了床帐。

顾星朗不明白她为何坚持要他休息,比这更艰难的不眠不休都熬过来了。

“我才二十五,熬得动——”躺下了,他睁着眼嘀咕。

阮雪音便一掌将他眼蒙上。

放开手,他又睁眼,“半个时辰我也睡不着,无若想想——”

她便再覆手上去,覆着不挪开。顾星朗还要说,她干脆趴进他怀里,额头贴着他脖颈,轻轻柔柔地

“你素来闭眼就能睡着。听话。”

眼前一片漆黑,小半张脸都浸入了她手心温热;极淡的橙花香和着她的体温从脖颈处朝四下蔓延,那声音尤带蛊惑,真教他倦意来袭。

这短短半个时辰便如彻夜,再醒来时他精神充沛,眸子都亮了许多。

“趁我睡着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吧?”他有些不信这么一会儿哪怕深睡,能有如此奇效。

阮雪音确实拿随身的银针扎过他,当然不会告诉他。“只能说你的睡眠一如既往的好,果然是干大事的人——老师说干大事的人觉都少,睡一个时辰抵旁人一夜。”

顾星朗笑笑,高兴于两人又能如素日般,顶着千斤重压仍说着寻常话。

已经破晓,盛夏的天亮得早且快,不足十人的队伍出客栈,向北眺,没有声响。

所有人都力压着失望,默默为小公主祈福,马头彻底向南边调转时,身后传来蹄声。

单骑,令人困惑,阮雪音最先回头,最早确认不是阮仲,那人怀里也没有抱着孩子。

几名暗卫警惕,列阵横于空旷的街。那名祁兵终于近了,翻身下马,单膝跪地。

“君上!”

是北境军报。“过来说。”顾星朗道。

“启禀君上,两军战至午夜,伤亡惨重,祁北新郡全数被蔚军占领,戚将军,阵亡!”

祁北新郡便是曾经的蔚北边镇,交接完成还不到半个月。

这是意料中。顾星朗更痛惜于戚广守北境十五年,眼看就要荣归故里,却不得善终。

他攥紧缰绳,掌心肌理往缠绕的绳索里嵌,“霍衍呢?”

那兵士竟不立时答。

阮雪音便觉不妙,问“他原在追击君上,却没能入祁北腹地,然后?”

“回禀皇后,”兵士开口答,声比方才小,且发颤。

阮雪音就跟着有些颤,“说。”

“那霍衍,原本在南奔,不知,不知为何突然变了方向,往东边去了!末将等,当时不明,后来有人说,是,是因嘉熠公主在那侧!”

阮雪音周身轻颤忽就止了。

最令人害怕的果然是悬而未决,一旦有结论,哪怕是坏结论,哪怕不是最终结论,至少让人不那么慌张。“他追到了么?”再开口问,声已比方才实,且沉。

场间众人便是顾星朗也没听过她这般语气音色。

带着杀意。

他转头看她。

她侧脸轮廓一如昔年精致,应该说线条更流畅分明,衬得整个人清冽而至于凛。

“属下不知!但霍衍未死,后来又出现,领兵冲杀,才在子夜结束前取得了北境全部郡镇!”

“蔚君呢?”阮雪音继续问。

每个人都知这句问的其实是竞庭歌。

“生死不明!江潮将军命属下赶来送报时,没有确切消息!”

霍衍追完朝朝,无论是否抓住了孩子,都回来领兵收故土了,至少说明,他没有亲自去追竞庭歌他们。

所以逃脱了么?

太过混乱,许多细节不能指望这名兵士说全。

顾星朗只怕阮雪音这会儿满身的狠劲是要冲去北地找女儿。

他也并非完全没这打算,但确实更倾向于先回霁都。

“让这位勇士回去,协助江潮整顿北境,启用此回合未出战的伤兵们再筑防御,同时打探公主的下落。”阮雪音看向顾星朗,“君上以为如何?战事惨烈,霍衍目的已达,接下来必要收拾竞庭歌等人,应不会、也没有战力再得寸进尺。”

顾星朗藏意外于眉眼,平声道“皇后所言极是。”然后下马,走到那兵士跟前,双手将他扶起,“就这么办。辛苦。”

兵士素知主君亲和,却也是头回受此礼待,诚惶诚恐又中气十足回“是!”

“可有曜星幛山河盘的下落?”阮雪音高坐马背上再问。

谷<spa>  兵士摇头。

乱战一夜,被逼南退,连人的行踪都确定不了,何况物。阮雪音再无问题,等着顾星朗重新上马,兵士北去,他们亦南出千乘郡。

天已大亮,旭日躲在林间。长街两旁屋舍内似窸窸窣窣有某种动静,却都门窗紧密。

顾星朗侧望薛战,询问之意。薛战亦不敢肯定,轻轻摇头。

最坏不过伏兵,尽管在顾星朗看来,这种可能微乎其微——半夜就能动手,何须等到此刻。

一行人果然平安抵达南门外。

集结的兵士比预料得要多,一眼望去,百人是有的。

他们神情有些倦怠,犹疑中又似带着某种企盼,听见响动,齐齐抬头,一眼望见正中两匹高马上的男女,都是怔忡,然后最前一人该是领队,曲膝拜道

“参见君上!参见皇后!”

顾星朗也怔,复望薛战——不是说没表明身份?

薛战一脸清白,想解释不知该怎么说。

却当然不能将勇士们晾在那儿,顾星朗令平身,问“如何知道朕在郡中?”

“回君上,”领队旁边一个年轻男子拱手答,“是小人,小人猜的。”

“你是?”

“小人在喜福客栈做事!昨夜君上的饭菜,还是小人给生的火!”

顾星朗恍然,暗忖百姓们竟比他以为的更机警——还是昨夜吵架被听见了?

“如何猜得?”他露出微笑,和声又问。

“回君上,是小人的荆妻,昨夜捡了天大的运气得窥龙颜,说,说这天人般的样貌,又驾马而来,必是,是贵人!”

顾星朗颇觉好笑,“国家动荡,南来北往的贵人可不少。”

“是,是。”那男子有些紧张,又不敢不回话,“但,但我家娘子,早先不知从何处得来一君上的小像,”这般道,伏地磕头,

“君上恕罪!她有段日子是日也看,夜也看,睡觉还压在枕头下,仰慕,仰慕得很,故十分肯定,同小人说必是天子本尊!哦,昨晚的饭菜,也是她烧的!不知是否还合君上与皇后的胃口!”

这一番陈词惹得更后头几名兵士险些笑出声。

顾星朗哭笑不得,“所以你就连夜出门,四处传扬?”

“小人不敢!小,小人,不过是快天亮时去了内兄家一趟,说了此事,因内兄乃军中人,小人想着——”

“正是属下!”领队发话,也伏地,“君上恕罪!”

顾星朗心中一叹,下马再次伸双手,将二人扶起,“不表明身份、不下令拔营,便是没打算勉强你们刚跋涉回来、又去赴险。霁都形势,朕虽有数,终究不敢做万全之诺,你们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他没数,此句耍了少许心眼,暗示了某种信心;却也诚然是允许他们不去——真不去,没有任何后果。

“属下们既等在这里,便是一门心思追随君上,何来后悔之言!”领队答。

他们其实不确定君上为何要这样召集人马,哪怕经历了上一轮霁都之战——第一,檀萦已死,谋逆已经结束;第二,虽曾有纪平不臣的传言,上一战已证明是假,而那番公天下之言,纵有不妥,至少到目前为止,并未听说任何大逆之事发生。

可中枢朝堂的暗流,又岂是他们这些远在天边的百姓能听说的。

顾星朗心中感动,整理好情绪,与百来号人说了几句肺腑之言,便下令启程。

刚跃上马背还没坐稳,身后传来沉重的窸窣声,是许多人的脚步密集地交错。

他和阮雪音同时回头,便见百姓如川流,男的手拿棍棒,女的抱着包袱,直直朝他们冲来。

薛战一惊,下意识大喊“保护君上皇后”。

几名暗卫再次横阵于前,地方军兵们一脸懵,手忙脚乱也准备冲。

跑在最前的百姓已离南门不远,见状忙扔了棍棒高举双手,跪地拜倒

“参见君上!”

“君上万岁万万岁!”

此起彼伏之声,乱得叫人听不清。但南门外众人都因此放下心,薛战高声喊停,又等了一阵才得平息。

顾星朗先是回身向那客栈小厮,“这叫只告诉了内兄?”

他含笑问的,但小厮哪谙天子性情,吓得忙道“不敢欺瞒君上!小人确实只——”

顾星朗却已重看向乌泱泱百姓,让他们都起来,问“这是做什么?”

那语气仿佛是在问一个熟人。

最前几个壮丁听君上不怒,且十分和善,大着胆子道“听闻君上回霁都,需要护卫!草民等都愿意护君上归朝!”

“草民等都愿护君上回霁都!”更多人拉拉杂杂附和。

顾星朗望着他们,说不出话。

下头壮丁以为主君嫌他们不中用,有人道“草民等虽不是练家子,有的是气力!君上便将精锐排布在侧,草民等,外围跟随,若遇险情,也能警示、稍作抵抗!”

那人跪着,大手拍胸脯,十分豪气,十足淳朴。

顾星朗只觉自己是太累了,竟又眼眶发热,暗骂不像话,半晌道“朕只是回家,其实无须这般阵仗。”

又何必劳师动众让这群无辜的人随他犯险呢。他为君的初衷,原是保他们丰衣足食。

“君上,不是缺护卫么?”壮丁有些迷惑。

他们比军中人更不了解形势,但同在一片碧空下,百姓自有百姓的观瞻与感应,且主君既希望更多人随行归朝,必有其因,他们照做便是。

“听说叛军曾在郡中杀过人。”顾星朗道。

还搜出过物证。那东西后来也在霁都百姓家出现了。

另一名壮丁见君上确实亲和,也有了胆子回话,愤愤道“他们污蔑好人、滥杀无辜,为的是谋朝篡位!”

“君上治下,才有我等的好日子!”又有人道,“自君上即位,咱们郡里,哪家不是越过越有滋味儿!谁敢阻君上回霁都、回皇宫,老子第一个不饶他!”

远近乌糟一片,人人开始交头接耳说类似的话。日头升起来,洒得整个千乘郡灿光如海。

阮雪音策马靠近,隔空抚上顾星朗手背,“君王为舟,万民为水,祁君陛下在位十年,已能不开口而引万川齐载了。还有何惧?还有何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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