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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韶出师未捷身先死,名下多少势力,全像个大糕饼一样,被人瓜分。昔日效忠郡王府的大臣之中,就有一部分被天隆帝、阴家等几家吸收了的。

魏家和齐王府几家则是闷声发大财,分了燕韶留下的财物,而兵权……

分了两部分。

明面上的那些,自然改头换面,成了天隆帝的人,反正在那些普通的士兵看来,郡王爷也好,天隆帝也好,都是姓燕。天隆帝将那些信不过的将领全给换了,也就安心了。

而先帝时期留下来那块堪称是燕氏定鼎江山的利器,就全归了王元昭一人所有。可怜燕韶人死了还不能入土为安,像个玩物一样,被阴韧“养”在府里,时不时赏玩。

王元昭笑道:“就在咱们从白马寺下来的时候。”

说着,这人已经坐了下来,模仿着林茜檀的笔迹当真抄写了起来。

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写起女儿家常用的簪花小楷,居然没有多少违和,惟妙惟肖。

林茜檀道:“你那时看见什么了?”

他们两人从山崖底下被人拉拔上来的时候,所有人的注意都在他们身上。包括林茜檀在内,谁也没有留意远处林子后面有人窥视,并不奇怪。

但王元昭不同。

“一处树林里,鸟雀不敢停留,岂不就是在说那里有不少的人?!”

林茜檀已经知道他感官很是敏锐,况且他所说的又极有道理,也没有什么不信服的。

又听他说:“我们下山的时候,咱们的大丞相就在后头跟着呢。”王元昭说着这话,嘴边露出愉悦的笑容来。可那愉悦里又像是有一丝讽刺似的。

这件事情林茜檀倒是真的不知道了。

想来也是有意思。京中有那么多事要他一个丞相处理,谁会想到这个。

林茜檀一边和王元昭说话,一边就已经坐了下来,他来得巧,锦荷正在屋子外面用小炉子做了一锅小火锅。她前些日子在山崖底下吃足了苦头,这几日总想在吃食上多多犒劳自己。

她一个人吃倒罢了,加上王元昭,那点东西恐怕就不太够了。

林茜檀没有说让自己这大晚上还在抄写这些的人是谁,但并不等同于王元昭自己不会想。

他的确想做点什么。但转念一想,也许林茜檀并不希望他插手这些。

再说了,他用什么名义来插手?那天他们从山崖底下上来,楚绛光明正大地将林茜檀给抱上去,自己就只能像个外人一样站在一边。

一念转过,王元昭又道:“咱们从山上下来的时候,我的人就动了手。丞相府的人没有防备。”他可不是什么吃了亏往肚子里吞咽的人。阴韧捅他不止一刀,他就到他府邸后院偷个尸,顺便……再顺走几分不知道是什么的机密文件。

眼下燕韶的遗体从冰窖中取出,已经交给专门的人准备秘密而盛大地下葬。

倒不是说他对燕韶这位旧主怎么忠诚,除了偿还一些知遇之恩这个理由之外,也主要是为了他自己。燕韶这人怎么样姑且另说,不过他在那些废太子燕勇余党的眼中拥有难以割舍的地位。他对救出燕韶遗体这么上心,所图的,是人心。

王元昭很快就抄写好了几张纸,转手递给林茜檀。林茜檀这个时候才留意到,王元昭身上像是有一股血气味道。

锦荷对于这个男人夜里会出现,丝毫没有哪里觉得奇怪。看见他,也只是惊讶了一瞬而已就自觉地往锅里扔了两三倍的肉块,又喊来了屏风屏浪守住门口,别叫不相干的人接近。

尤其,是阴薇派来的那个嬷嬷。

苟嬷嬷这是知道自己彻底被那边的主子放弃,也是把心一横,干脆主动请缨,去挤住雷嬷嬷,不让雷嬷嬷有机会继续监视。

苟嬷嬷一家子的人过两天说不准便要被阴薇卖到不知道哪里去。林茜檀十分“好心”地答应她,帮她弄出家人,替她还清赌债。不过苟嬷嬷毕竟是阴薇硬塞进来的人,她用着膈应,想着打发去京郊她庄子上替她做些农活。

这血气的味道……

林茜檀皱了皱眉头。王元昭这前几日才受了伤,又是和谁打起来?还是说,是伤口又裂开了?!林茜檀没有问,王元昭自己自然会说,只说起那边不断透过门缝飘进来的肉香:“云州快马运来的特产牛肉,你也尝尝。”

王元昭于是也不啰嗦地停了笔,又拿起了筷子。牛肉切城薄片,配上酱汁,煮熟了,再佐以葱蒜配料,另外还有一些清淡小菜,作为夜宵,未免太过丰盛。

“几日之前,我一察觉不对,就叫了人下山去布置。”锦荷一把汤锅端进来,王元昭就迫不及待一边给自己喂了一片已经烂熟的肉,咀嚼着说道:“也许是踩到了某些人痛点,这两日,国公府外头,挺热闹。”

林茜檀像是玩笑一般:“那你还敢往我这儿跑。”岂不是把人带过来害她?!

王元昭深深看了她一眼,半晌,等到把嘴里的肉吞咽下去,不知道是不是认真地说了一句:“我想,阴大丞相,大概并不会对你动手。”

林茜檀垂下眼睫毛,并不否认。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山崖上的那场战斗里,当林茜檀在阴槐面前冲出去替王元昭挡刀,阴槐那一瞬间的反应,两人都还记得。

这件事也是林茜檀这两三天反复在想的事情。

阴槐为人,不过是图一个鱼水之欢的酒色之徒。他当时看见林茜檀急急收刀时候的模样,与其说是他自己不愿意伤害林茜檀,倒不如说他是对什么有所顾忌。

前世今生的阴韧在性格上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对她的态度,同样是阴晴不定,不可捉摸。

有的时候,林茜檀觉得对方似乎成心要和自己过不去。但有的时候,又像是可以从对方那里感受到一种畸形的“保护”。

林茜檀睁开眼睛:“你应该记得我跟你说过,他对我母亲钟情过。”

王元昭点了点头。

林茜檀想到,前世时候自己就是被阴韧禁锢的。那时候自己对阴韧的感觉,就是这个人只是将自己当成一个看着还算顺眼的玩物。

高兴的时候,就赏自己一些饲料,带她去街上买一些珠宝首饰,甚至教她读书识字。不高兴的时候,自己就是鞭子下的鞭打对象。

而且还是不让穿衣服的那种。

眼中闪过屈辱之色,她说起这些,一下子没有了刚刚王元昭进来时候的温暖之色。

王元昭敏锐地把握到了她这些情绪,眼皮动了动,只当做自己是看不出来,敷衍着一笔带过了。既然她不爱提,就不说了吧。

深冬雪夜,年关在即,一个小炉子里全是香喷喷滚烫滚烫的肉香。屋子里的气氛很快就又温馨起来。

王元昭说完了正经的,却并没有马上就选择离开。

两人吃了分量十足的小火锅,王元昭依然跳窗离去,分毫也没有做出什么冒犯举动。只除了,当着林茜檀的面……拿走了林茜檀一根簪子。

林茜檀也不理他,命人收拾了碗碟,再过来书案前面一看,她不过站起来去了一趟净房,王元昭手起笔落的,竟是又抄了好些经文放在这里给她。

再加上原先她自己弄的,搪塞应付早就绰绰有余了。

第二日,林茜檀便拿了这些东西去了沈氏那里。沈氏也十分惊讶林茜檀竟然抄写那么多。林茜檀只粗略解释了一句,沈氏才恍然大悟的样子。

这侯府里的人照例还是皮笑肉不笑的,说什么“何时练的左手字”之类的话。林茜檀不爱和她们待在一起,早早出来,连忙送了一封书信去了张家,问问看张嫣的情况。

她记得楚绛当时在山上是这么告诉她:“这些日子上郑国公府讨债的人颇多,你若要探问,也最好晚上一些。”

林茜檀这才耐着性子等待了几日。

本来,郑国公府还有个世袭罔替的招牌在那里,那些想着落井下石的人也会在心里想着万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可这牌子一摘,以往国公府上捕风捉影的那些债主也都跳了出来,恨不能比别人快一步……

人情冷暖历来是这样,林茜檀不用问也知道,恐怕那些债主之中,三分真七分假,多得是趁你病要你命的人拿着那些不知道从哪里弄出来的欠条浑水摸鱼的。

偌大一个府邸,现在是日渐连奴仆也请不起,遣散大半了。

张嫣回信说,感谢林茜檀的提醒,她会小心甄别,不叫人凭空占她家的便宜。书信上的墨迹很淡,看着便不是什么上乘笔墨。

实际的情况到底是如何?林茜檀觉得,自己还是要亲自去看一看。

林茜檀想着,按着她现在的伤势,过几日的宫宴她反正是去不了的。

而这样出风头的机会,自然也多的是人不愿意让她出现。

林茜檀想着,到时候也许可以到郑国公府去看上一眼。

这件事情自然有锦荷去打点。林茜檀首要的任务不是别的,正是养伤。肩膀上吃了阴槐不轻不重的一刀,又为了照顾王元昭劳累不曾停歇。早就起了炎症,筋骨疼痛。

就在侯府里正急急忙忙准备着新年的时候,门房上突然就递了消息进来,说是林子业从北边军中回来了。

林子业的回归,算得上是林茜檀意料之中的事。沈氏的身子越发有些虚弱,做孙子的,是应该回家看看,否则就算能在军中混出来一些名堂,恐怕也名不正言不顺,早晚要被人顶下来的。

林子业风尘仆仆的,和离家的时候相比,变化大得就是亲身的母亲也几乎有些认不出来。

分明是差不多的长相,半大的少年已然又是拔高了一大截。手臂粗壮而坚硬起来,皮肤也粗糙,脸上更是有着明显的胡渣不曾来得及清理,阴薇看得心都软了。只可恨一堆人围着,也没机会说话。

等到晚上好不容易吃了一餐团圆饭,正想与儿子私下说说话,林子业却是出门去,不知去了哪儿。

阴薇只当儿子是在外面饥渴了一年半载的,是去秦楼楚馆泄火。嘴上虽然怨怪,但是心里却是明白的。

林子业却并没有去什么秦楼楚馆。

离着晏国公府不远的一处茶楼雅间之上,林子业正与王元昭坐在一起,林子业斟茶,王元昭也不客气地享受着他的服务。

两人在随州的时候,有过不少的接触。

王元昭调侃:“你就这么出来,也不怕你娘满府邸找你?”

林子业道:“就是不喜欢她尽说一些长姐坏话,这才躲了出来。”按着阴薇以往作风,恐怕叙完亲情,就是念叨林茜檀又怎么怎么她了。

本来王元昭对林子业这个林茜檀同父异母的弟弟也没什么好感。但没想到的是,这人却算是带了惊喜给他。不仅弃暗投明,还愿意历练自己。看他年纪不大,已经在军中后来居上。

王元昭离开军营提前返回,林子业帮他掩人耳目,也贡献了不少力气。

深冬的夜里,两人楼边煮茶,林子业早就想问一问王元昭为何不爱喝酒。王元昭笑而不语。有人不喜欢他身上酒味,他早就戒酒了。

林子业却是喝酒的,他喝得酩酊大醉的回去,阴薇忙着照顾他,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工夫去问什么话。再看看儿子变成的邋遢模样,心里再一次决定,这一次儿子回来,可不能再让他由着性子出去了。

和齐家姑娘的事,这下子可以加快速度走起章程来。

齐家姑娘齐沁月,容貌中上,品行端方,齐家又有实惠可图。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齐家家大业大,林茜檀曾祖父的谥号,就是齐家给帮着办下来的。

“人家齐沁月多好的一个姑娘,子业倒是罢了,如今还知道上进,摊上阴薇那么一个婆婆和林碧香那么一个大姑子,有的受。”两家婚事,林茜檀本来就不赞成,早就想着搅黄了,还以为林子业要在边关待个几年的。没想到这么快便回来了。林子业自己也说了暂时没有成亲的打算。以前是为了玩乐不受拘束,如今的目的却是截然不同。

林子业不过才回来几日,就被阴薇催婚催得烦,干脆就跑了出去,不曾回来。

阴薇只当他是恼羞成怒,费了一些力气,和齐家正式走起了章程来。

很快,日子就飞着就到了新年宫宴的时候。

这一天,林家里处处披红挂彩的,一大早起来林茜檀便闻见一股浓烈的鞭炮味道。这一天早晨,林子业倒是老老实实地留在家里,不曾出去乱走。

林茜檀手臂伤了,正好用这个当作理由,不必进宫。

不过一家子的团圆饭却还是要吃的。

林茜檀过去的时候,一家子的人陆陆续续来了一半,林茜檀和林碧香自然还是坐在一起,上首坐着的,却只有林阳德一个人。

沈氏的身子今年看来和去年相比已经差了很多。去年的时候她尚且可以出来应景应景,今年却是不成。

老妻越发不行,林阳德看上去兴致也淡了许多,一家子的人吃过了饭,还要进宫去,林茜檀干脆去了沈氏那里,陪伴沈氏。

沈氏看上去精神不济,林茜檀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说话。说着说着,老太太便闭起了眼睛,呼吸慢慢绵长。

没了主子的侯府空落而安静,沈氏睡着,林茜檀便随手在林阳德的书架上找了一会儿,抽出一本来随意翻看。林阳德看得,不过就是一些装模作样的经济仕途的书籍。整个书架,也就这么一本能看的。

这还是一本海外传来的书。书皮虽然发黄,却十分平整,可以看出,这本书已经在小架子上摆了许多年没被人动过,不过就是用来当作风雅的摆设罢了。

不过林茜檀倒是正好在这本书里看到一些有趣的东西。

天隆初年的时候,曾有几个海外传教士进到帝京,要求天隆帝臣服于他们的神命,天隆帝一怒之下,将这几个胆大包天的传教士给投入了监狱。

后来这几个传教士死于非命,他们带来的大量书籍,也被留在了京城一家当铺里封存。

林阳德的这本书上所记载的,就是当时的一些事情。不过是因为书本是用鬼画胡一样的文字书写,林阳德想必根本看不懂,也就更加不知道这本书传记一样东西的价值了。

如果这本出自海外人的书本记录没有差错,那么那些书,应该记录了一部分夏朝的历史。

大商建立,先帝燕坚曾经下旨焚毁大量历史记录,林茜檀忽然觉得有些兴奋。也许她可以通过这个,找到一些有用的东西。

只不过,这些夏朝历史,又怎么会由传教士带了回来中土?

不过,她更想知道两件事。一件是有关于京华梦景图的记载,另一件则是她想知道那位传说中的夏朝末帝三公主,究竟是何许人也。

怎么现今还反复有人在提到她。

夏朝三公主萧宸,夏末帝嫡出,传闻死在宫廷兵乱之中。但是却没人知道她的画像!

刚要把书本翻过去一页,那边沈氏刚刚好咳嗽了一下,林茜檀连忙将书本给放了下去,走了过去看了一眼,沈氏迷迷糊糊地像是醒了过来,说着“肚子饿”的话。

林茜檀便把她小心扶了起来,一边又有丫头去拿水拿饭。沈氏却像是睡迷糊了似的,对着林茜檀叫“阿泠”。

她祖母把她和她母亲弄混了。

林茜檀解释自己并不是楚泠,沈氏却是一句也听不进去。嘴里絮絮叨叨的:“当年我不该贪心啊。就为了贪图八丫头她娘一点孝敬,答应进门……”

沈氏自言自语似的说了许多。

这事,林茜檀也是第一次知道。不过想想也是,沈氏当年也有不容易的地方,婆家和娘家都要她支援,形势比人强,不得不贪财。再加上……阴薇又和林权婚前有了夫妻之实。

林茜檀照顾了沈氏重新躺下,自己站了起来,朝着外面走去。丫头端了稀饭过来,不过沈氏已经没有机会去吃了。

天色渐渐有些黑了下来。皇宫之中应该就是最热闹的时候,陪着睡觉老人的时间安静又无趣,林茜檀干脆走到了屋檐底下,状似无意地和几个伺候沈氏伺候了一辈子的人聊起了旧年往事来,也许,还能问出一些什么来。

看来,张家也许未必去得成了。

另外一边。

皇宫之中,一片歌舞升平。皇帝高高坐在上面,底下群臣觥筹交错,言笑晏晏。

就仿佛没人知道桐州、云州等地都烽烟四起似的。

只不过宴会上的菜式还是泄露了一些端倪。有些大臣便发现,吃在嘴里的菜蔬,似乎并不十分新鲜。

京城的一些菜蔬需要连通天隆大运河从东部南部运输。运输过程又要经过几个正闹乱子的地方,被劫掠了一部分,绕了大远路送到京城的,又必然迟了一些,难免吃在嘴里有些生涩。

不过论起粉饰太平的本事,谁也是不会落伍的。

这过年过节的,也没谁想找晦气。

人人都听说天隆帝将会在宴会之上论功行赏,从北而归的几位小将深得天隆帝赞赏,加官进爵指日可待。几个年纪不大的小将,便成了这席面上最受欢迎的人。

气氛热烈,在一首歌舞之后,天隆帝终于把论功行赏的事情提上台面。几个小将应声而出,跪在中间的位置上。

王元昭被封了个正三品的忠勇将军。

王元昭觉得好笑,又觉得讽刺。自己招兵买马的准备造反呢,哪来的忠诚。

不过面子上,总要和旁边的人一起整整齐齐跪下去,高呼万岁。

几个小将顿时成了所有人瞩目的目光,其他几位各自的家族都是为自家出了受帝王赏识的儿子而与有荣焉的。但王家不是。

晏国公府王家会为此感到高兴的,大概只有王善雅一人。其他的人却是或多或少笑得有些勉强。尤其王元暄的脸色,很不好看。如今说起晏国公府二公子,谁不知道是王元昭。可有谁记得,他才是正儿八经从正房太太肚子里出来的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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