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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上元节。
山脚下的村落,因为远离沙洲城,节日的喜气要淡一些。
“能卖就卖,卖不掉就早些回来。”
薛婶子麻利地将几双布鞋装进包袱里,最后又塞了个面饼进去,这才将包袱打叠好。
素娘给她打着下手,嘻嘻笑着应声:
“知道了娘。”
将包袱在胸前拴好,薛婶子又叫住她,偷偷地将三枚大钱装进她贴身小衣里。
“过节了,到了集市上买些想吃的。”
素娘眉眼笑开了花,拍拍衣裳里的三枚大钱零零有声,三步两步跳到院子里才跟爹娘挥手作别,临出门前不忘揪了下弟弟小虎头顶的小辫儿。
薛小虎童音清脆,大叫“姐姐坏蛋”,抓起正在玩的泥巴向她身后扔去,姐弟俩相对做了鬼脸才罢。
村口石磨旁有妇人带着孩童玩闹,见了素娘都纷纷打趣。
“素娘又去集上卖鞋?”
“嗯。”
“你爹真贪财,今儿个是大家挣钱的好日子,还让闺女卖鞋挣钱。”
“嘿嘿,爹娘是让我去集上逛逛。”
今儿个不仅是上元节,还是村里人的好日子。
前几日有个做粮食生意的方老爷,因为商队收上来的粮食太多,要一批一批运往土奚律卖。
见他们村子离官道近,人又老实,便决定将这里当做什么中转仓,大批大批的粮食运到村里放着。
方老爷出手阔绰人又心善,说是不能白占了村民的地方,今天夜里要给全村人发钱,各家按人头算,不拘男女老少,每个人都能发两吊钱。
乖乖,一人两吊钱!
素娘现在想起这个还心跳加快,她做两年鞋才能卖到两吊钱。
心情雀跃,她熟练地在田垄和山道上跳跃,像恣意嬉戏的蝴蝶。
田间的一棵枯树下靠着一个乞丐,像是睡着了。
“哑叔!”
素娘冲着他耳朵大喊,那乞丐被惊醒,看到眼前的素娘眼里露出喜色,咿咿呀呀地叫着。
这是个谁也不认识的哑子,有时会到村里讨饭吃,素娘每次见了都会给他些吃食,是以哑子认得她。
素娘取下包袱,拿出里面的面饼给他,“我吃了饭不饿,饼子给你。”
掉头走了几步,素娘又折回来,手里握着一枚大钱,“今天是过节,我分你一个大钱。”
啃着面饼的哑子瞠目结舌,素娘笑笑,拉过他一只手将铜钱放在他手心转身走了。
她晚上就能得两吊钱了,分出一枚大钱给哑叔真不算什么。
“素娘”,远远地有人喊她。
素娘张目四顾,看到一名湛蓝衫子的中年人,身后带着几个黑衣服的家丁。
她大喜,鞠了一躬大声喊,“方老爷好。”
她跳上大路往集市上去的时候,仿佛听到方老爷喊了句什么,扭头去看时,人已经走远了。
“她还会回来吧?”
方老爷身后的黑衣男人之一问了句。
方老爷略有不耐地回答道:
“肯定会回来,谁舍得下那两吊钱?”
黑衣男人嘀咕了一句,“都是傻子,这年头还信白捡钱的好事。”
方老爷低声呵斥,“闭嘴!”
几人脚步不停,往村子里去了。
素娘擦擦额上渗出的汗,紧着小跑了几步,路的不远处是连绵几座山,青天白日下仍有些阴森,山脚下招魂幡和纸钱铺了厚厚一层。
那是青冥山,这几年闹鬼很厉害。
素娘捂着砰砰跳的心口,脚下步子生风,再走一段就到集市上了。
大约是都在家忙着过节,集市上的人不算多,她在街边坐了一个时辰才卖出一双鞋,一枚大钱买了两个馒头吃了,日影过了正午,她仍舍不得走。
终于到日头偏西时分,几个结伴的妇人一人一双买下了,看着包袱里只剩下的一双鞋,素娘眼睛弯弯。
一个老妇在身前停步,仔细端详着眼前的鞋,“啧啧,这针脚这底子……做的真好……”
未待她说完,素娘笑着收起包袱捂在胸前。
“太婆,这双鞋不卖了,是我留给自个儿的。”
“这是男人鞋,你怎么穿?”
老妇抬手追问,见那女娃跑得飞快没入人群里,自己一顿足,笑了笑,“怕是送别人的鞋咧。”
“素娘来了”,铁匠铺前,正在往马蹄上钉铁掌的男人笑着招呼她,“又给金子递东西。”
“嗯。”
铁匠笑笑,对一旁坐着抱孩子的妇人说,“瞧瞧,金子这娃有福气。”
素娘面色粉红抿嘴不语。
金子是素娘表兄,家就在铁匠铺隔壁,前些年举家跟着马队偷偷去了土奚律。
金子仗着自己机灵肯干,又读过一年私塾认得几个字,去年进了一个汉家掌柜开的店铺当伙计了。
二人长大之后彼此惦念,相互托来往商队递送些东西。听说这两日边境上开放了,商队走动更多,素娘便赶着做了一双鞋想要送去。
“东西放下,这两日店里商队也多,我多问几个人,肯定有顺路的,就给你带过去。”
铁匠看看天色将晚,知道她还要走路回去,天黑了怕不方便。
素娘道声谢,数了十个大钱塞到妇人怀里,转过身便跑了。
回家的路上脚步轻快,摸着兜里叮铃作响的铜钱更加喜上眉梢,她胡乱轻哼着小曲一路小跑,心情畅快时连青冥山都没那么阴森了。
天上难得地挂上一轮圆月,映照之下满地清明。
村中寂静不见灯火,村口的石磨盘旁边聚集着一群人,有什么东西在月光下闪出寒光。
“那丫头还没回来?”一个男子粗重的声音道。
“找几个人守在外头,见到她就赶紧捉回来”,那人回望一下有些阴森的村庄,“别吓得她不敢回村了。”
“你们几个跟我来。”
十来个黑影跳出来,逐渐散落在远处的田垄间。
素娘借着月光跳上田垄,左蹦右跳地前行,脚步丝毫没有因为天黑而迟缓分毫。
咕咚。
脚下忽地一绊,她身形不稳便一头栽到地里。
幸好此时泥土松软,素娘捂着头起身,还未张口便被一只手捂住嘴。
那手上又脏又臭,后背贴着的人身上也散出臭味。
素娘混沌慌乱的脑子忽地清明,是叫花子哑叔!
哑子口中此时只有喝喝呼呼的声响,一点点拖着她往大路上爬。
素娘死命掰扯捂在嘴上的手,怎么也掰不开,双腿踢打着陇上的枯草沙沙作响。
“有人!”
“那边!”
陌生的男声从远处好几个方向传来,哑子也听到了,他放开捂着素娘的手,拉上她胳膊,哇哇怪叫着往前跑去!
“哑叔,出什么事了?那是什么人?”
素娘喊完后才想起,哑叔不会说话。
身后有人呼喊着追上来了,素娘脚步不敢停下,口里却忍不住哭喊起来,“爹娘,救命啊!”
有什么东西带动风声从背后追上来,只是噗的一声,哑叔便扑倒在地上,素娘被他一带也跌倒在地,风声掠过头顶而去,她知道那本是要刺入她背后的东西。
还不待挣扎着起身,便被后面追上来的人揪住衣领扛了起来。
素娘惊惧之下疯狂踢打撕咬那人,后颈忽地一痛,眼前便黑了下去。
素娘和哑子像两只小鸡被人拎起,丢到一张铺在地面的大油布上。
所幸他们一个已死一个已晕,否则便会看到噩梦一样的场景。
那足有两丈长的大油布上聚齐了他们全村老小,他们横七竖八躺在油布上,而素娘此时身下压着的是妇人的上半个身子,那是她出门时在村口说话的妇人,她的两条腿散落在了其他地方。
素娘在昏死之后,也如同那妇人一样变为两截。
所有人在油布的包裹下被人抬上青冥山,埋在乱石堆深处。
方老爷的粮食在当夜便被搬运一空。
几日后州府除了文书,几个吏员围着火盆一阵唏嘘。
“又有一个村子的人去土奚律投亲了,看来互市开后商机很大啊!”
一个吏员手里拿着一叠文书,最上面是一长串村民名单,角落有一行字:
“薛素娘,女,年十三,嘉佑元年一月十六日随其父母举家投往土奚律。”
布政使衙门后堂,书房内门窗紧闭,满室昏暗。
“大人,他们这几日收粮食节奏快了,但还算顺利,大油布这个法子很好用。”
“让他们确保行事妥当动作利落,不要留下难收拾的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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