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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5章 秀水高风

重新坐在陈平安身边,放下那壶已经不知不觉喝完了的酒壶,朱敛双拳撑在膝盖上,身形佝偻的干瘦老人,有些伤感。

这些肺腑之言,陈平安与隋右边,魏羡和卢白象说,三人多半不会太心陷其中,隋右边剑心澄澈,专注于剑,魏羡更是坐龙椅的沙场万人敌,卢白象也是藕花福地那个魔教的开山之祖。其实都不如与朱敛说,来得……有意思。

朱敛看似没心没肺,大事小事,一律是那闲事,从来不牵挂我心头。可朱敛才是四人当中,在藕花福地见过最多人间百态的那个人。

生于世代簪缨的豪阀之家,知道天底下的真正富贵滋味,近距离见过帝王将相公卿,自幼习武天赋异禀,在武道上早早一骑绝尘,却依然依循家族意愿,参与科举,轻而易举就得了二甲头名,那还是担任座师的世交长辈、一位中枢重臣,故意将朱敛的名次押后,否则不是状元郎也会是那榜眼,那会儿,朱敛就是京城最有声望的俊彦,随随便便一幅墨宝,一篇文章,一次踏春,不知多少世家女子为之心动,结果朱敛当了几年身份清贵的散淡官,然后找了个由头,一个人跑去游学万里,其实是游山玩水,拍拍屁股,混江湖去了。

混着混着,一位浪荡不羁的贵公子,就莫名其妙成了天下第一人,顺便成了无数武林仙子、江湖女侠心里过不去的那个坎。

之后各国混战,山河破碎,朱敛就从江湖抽身返回家族,投身沙场,成为一位横空出世的儒将,六年戎马生涯,朱敛只以兵法,不靠武学,力挽狂澜,硬生生将将一座倾大厦支撑了多年,只是大势所趋,朱敛之后哪怕潜心辅佐一位皇子数年,亲手主持朝政,依旧无法改变国祚绷断的结局,朱敛最终将家族安置好后,他就再次返回江湖,始终孑然一身。

按照朱敛自己的说法,在他四五十岁的时候,依旧风流倜傥,一身的老男人醇酒味道,还是无数豆蔻少女心目中的“朱郎”。

陈平安说道:“接下来我们会路过一座女鬼坐镇的府邸,悬挂有‘山高水秀’匾额,我打算只带上你,让石柔带着裴钱,绕过那片山头,直接去往一个叫红烛镇的地方等我们。”

朱敛跃跃欲试,笑问道:“嗯,之前少爷就提过这一茬,不过当时没细说,现在看来,属于有危险,又不是大危险的那种?”

陈平安点点头,“那栋府邸住着一位嫁衣女鬼,当年我和宝瓶他们路过,有些过节,就想着了结一下。”

朱敛恍然道:“难怪少爷最近会详细询问石柔,阴物鬼魅之属的一些本命术法,还走走停停,就为了养足精神,写下那么多张黄纸符箓。”

陈平安突然抬起手掌,“住嘴。”

朱敛悻悻然,不愧是自家少爷,懂自己。

上次没从少爷嘴里问出嫁衣女鬼的模样,是美是丑,是胖是瘦?朱敛一直心痒痒来着。

毕竟在藕花福地,可没有以坟冢做家的美艳女鬼仰慕过自己,到了浩然天下,岂能错过?

不过那位白鹄江的水神娘娘,与石柔差不多,一位神祇一位女鬼,好像都没瞧上自己,朱敛揉了揉下巴,愤愤道:“咋的,这儿的女子,无论是鬼是神,都喜好以貌取人啊?”

陈平安拿起养剑葫,“走一个。”

朱敛瞥了眼脚边的酒壶,苦着脸道:“少爷,我酒壶可是空了。”

朱敛舔着脸搓着手,“少爷,不用担心老奴的酒量,用裴钱的话讲,就是么的问题!再来一壶,刚刚解渴,两壶,微醺,三壶,便快活了。”

陈平安笑呵呵,张大嘴巴,晃了晃脑袋,做了个吸气的动作,然后转头,一脸幸灾乐祸道:“喝西北风去吧你。”

朱敛憋了半天,打算做一回死谏的忠臣,打死不做那谄媚奸佞了,一身正气道:“少爷,这么不好笑的笑话,老奴真是很难拍马屁了。”

陈平安心意微动,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壶酒,丢给朱敛,问道:“朱敛,你觉得我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朱敛接过酒,不假思索道:“好人。”

陈平安笑道:“这酒没白给你。”

朱敛摇头道:“便是没有这壶酒,也是这般说。”

陈平安自言自语道:“我就是好人了啊。”

朱敛爽朗大笑,“少爷就当我又说了马屁话,莫当真。喝酒喝酒!”

一个钟鸣鼎食之家的老人,一个陋巷泥腿子的年轻人,两人其实都没将那主仆之分放在心上,在崖畔慢饮美酒。

朱敛抹了抹嘴,突然说道:“少爷,老奴给你唱一支家乡曲儿?”

陈平安点头道:“行啊。”

朱敛赶紧小抿一口酒水,润了润嗓子,这才开始开腔哼唱,摇头晃脑,是那藕花福地某个早已亡国朝廷的官话。

陈平安自然听不懂,只是朱敛哼得悠然陶醉,哪怕不知内容,陈平安仍是听得别有韵味。

朱敛唱完一段后,问道:“少爷,咋样?”

陈平安点头道:“不错不错。”

朱敛晃着剩下半壶酒的酒壶,“若是少爷能够再赏赐一壶,老奴就以大骊官话唱出来。”

陈平安二话不说,直接丢给朱敛一壶。

朱敛将那壶酒放在一旁,轻声哼唱,“春宵灯烛如人眼,见那娘子褪放纽扣儿,青葱手指捻动罗带结,酥胸白雪耸如峰,肚皮软绵绵,可怜烛光不得见,背脊光滑腰收束,悬挂大葫芦,小娘子啊,思量那远游未归负心郎,心如撞鹿,心肝儿千千结……娘子拧转腰肢回首看双枕,手捂山尖儿生哀怨,既然一刻值千金,谁来挣取万两钱?”

朱敛停下,喝了口酒,觉得比较尽兴了。

陈平安问道:“这就完啦?”

朱敛很是意外,愣愣道:“少爷竟然没有打我的念头?”

陈平安嗤笑道:“走过那么多江湖路,我是见过大世面的,这算什么,以前在那地底下的走龙河道,我乘坐一艘仙家渡船,头顶上边船舱不分白昼的神仙打架,呵呵。”

这就叫后知后觉,其实还是归功于朱敛,当然还有藕花福地那场岁月漫长的光阴长河。

朱敛问道:“给说道说道?”

陈平安笑眯眯道:“可以,不过把那壶酒先还我。”

朱敛犹豫了一下,将酒壶递给陈平安。

陈平安收入咫尺物后,“那真是一场场荡气回肠的惨烈厮杀。”

朱敛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下文,“没啦?”

陈平安站起身,“不然?”

朱敛赶紧起身,跟上陈平安,“少爷,把酒还我!就这么可怜兮兮的几个字,说了等于没说,不值一壶酒!”

陈平安没理朱敛。

在栈道上,一个身形翻转,以天地桩倒立而走。

朱敛站在原地,懊恼不已。突然转头望向那个坐忘修行的石柔,朱敛咧嘴一笑。

石柔睁开眼,怒道“滚远点!”

朱敛抬起手,拈起兰花指,朝石柔轻轻一挥,“讨厌。”

石柔给恶心的不行。

骤然间,惊鸿一瞥后,她呆若木鸡。

原来朱敛一根手指按住鬓角处,做了两个动作,一个撕扯,一个覆抹,期间有片刻停留。

老人对石柔扯了扯嘴角,然后转过身,双手负后,佝偻缓行,开始在夜幕中独自散步。

只留下一个好像见了鬼的昔年枯骨艳鬼。

远处朱敛啧啧道:“么的意思。”

————

走完了栈道,过了南苑国和大骊王朝的边境线,在一片雄山峻岭之间,陈平安和朱敛两人行走在山路之上。

石柔已经带着裴钱绕路,会沿着那条绣花江,去往红烛镇,到时候在那边双方汇合。只是陈平安让石柔背着裴钱,可以施展神通,所以不出意外,肯定是石柔裴钱更早到达那座红烛镇。

陈平安笑着说起了一桩陈年旧事,当年就是在这条山路上,遇到师徒三人,由一个跛子少年,扛着“降妖捉鬼,除魔卫道”的破旧幡子,结果沦为难兄难弟,都给那头嫁衣女鬼抓去了悬挂无数大红灯笼的府邸。好在最后双方都安然无恙,分别之时,寒酸老道士还送了一幅师门祖传的搜山图,不过师徒三人路过了龙泉郡,但是没有在小镇留下,在骑龙巷铺子那边,他们与阮秀姑娘见过,最后继续北上大骊京城,说是要去那边碰碰运气。

故意拣选了一个暮色时分登山,走到当初那段鬼打墙的山间小路后,陈平安停下脚步,环顾四周,并无异样。

陈平安背着剑仙和竹箱,觉得自己好歹像是半个读书人。

不过那头嫁衣女鬼不为所动,这也正常,当初风雪庙魏晋一剑破开天幕,又有豪侠许弱出场,想必吃过大亏的嫁衣女鬼,如今已经不太敢胡乱残害过路读书人了。

陈平安想了想,对朱敛说道:“你去天上高处看看,能否看到那座府邸,不过我估计可能性不大,肯定会有障眼法遮蔽。”

朱敛拔地而起,远游境武夫,就是如此,天地四方皆可去。

片刻之后,朱敛落回小道,摇头道:“确实看不到,还得浪费少爷两张符箓。”

陈平安笑着拿出两张符箓,阳气挑灯符和山水破障符,分别捻住,都是以李希圣赠送那一摞符纸中的黄纸画成。

将来自体内那颗金色文胆所在气府的积蓄灵气,浇灌入其中一张阳气挑灯符。

火苗极小。

陈平安掠上树林枝头,绕了一圈,仔细观察指尖挑灯符的燃烧速度、火苗大小,最后确定了一个大致方向。

就靠着挑灯符的指引,去寻找那座府邸的山水屏障,恰如凡俗夫子挑灯夜行,以手中灯笼照亮道路。

最后陈平安来到一堵山壁前,火苗蓦然炸开,陈平安一抖手腕,山水破障符的符胆灌满灵气,大放光明,陈平安将这张符箓往山壁一贴,眼前景象随之急剧变化,山壁如积雪遇火,迅速消融,出现一个巴掌大小的窟窿,透过窟窿,已经可以看到里边是一条阴气森森的山谷小径,不断有阴煞之气往外涌出。

等到山水破障符燃烧将近,窟窿已经变成院门大小,陈平安与朱敛跨入其中。

古树参天的山坳中,陈平安依旧手持那张犹有大半的阳气挑灯符,带着朱敛一掠向前。

朱敛脚不着地,跟在陈平安身后。

陈平安并未细说与嫁衣女鬼的那桩恩怨。

但是朱敛以前从未在陈平安身上,对于某件“小事”,看到陈平安如此真真切切的执着。

为了见那嫁衣女鬼,陈平安事先做了诸多安排和手段,朱敛曾经与陈平安一起经历过老龙城变故,感觉陈平安在灰尘药铺也很谨小慎微,事无巨细,都在权衡,但是两者相似,却不全是,比如陈平安好像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当这一天真的到来,陈平安的心态,比较古怪,就像……他朱敛猿猴之形的那个拳架,每逢大战,出手之前,要先垮下去,缩起来,而不是寻常纯粹武夫的意气飞扬,拳意倾泻外放。

那张阳气挑灯符燃烧变快,当最后一点灰烬飘落。

两人终于站在了一座广场上,眼前正是那座悬挂如仙人执笔“秀水高风”匾额的威严府邸,门口有两尊巨大石狮。

陈平安眯起眼,抬头望向那块匾额。

曾有一袭鲜红嫁衣的女鬼,飘浮在那边。

她痴情,她曾经是良善鬼物,她一直有自己的道理。

据说最早有一位走夜路的读书人,在山路上大声朗诵圣贤诗篇,为自己壮胆,被她看在了眼中。

读书人与女鬼,两人阴阳有别,但是依旧相亲相爱,她仍然心甘情愿地穿上了那件红嫁衣。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

道理没有亲疏有别,这是陈平安他自己讲的。

不讲道理的,随你高兴,怎么活怎么活得更好,都是自己走的路,但是哪天遇上了讲道理又拳头比你硬的,那就下辈子投个好胎,这也是陈平安讲的。

陈平安就那么站在那里。

朱敛忍不住转过头。

饶是朱敛这位远游境武夫,都从陈平安身上感到一股异样气势。

这就是纯粹武夫五境大圆满的气象?

如明月升空。

但是这都不算什么,比起这种依旧属于武学范畴内的事情,朱敛更震惊于陈平安心境与气势的外显。

那轮明月,如一条蛟龙所衔骊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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