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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4章 自古剑仙需饮酒(二)

陈平安站在河边。

一刻钟后。

陈平安心中冷笑,这头老鼋,还真是果决狠辣,竟然完全不顾女儿性命了?

只见整条黑河,原本浑浊不堪的河水,变成墨色,然后从远处上游开始,河水迅猛冰冻起来。

看来是打定了主意,要将已经入水探宝的书生斩杀于河中。

不但如此,远处天幕,有一道浑身闪电交织的壮硕壮汉,气势汹汹杀来。

是积霄山的敕雷神将。

不过除了这位,似乎并无其余妖物参与围剿,搬山大圣在内,要么藏匿更远,要么按兵不动。

陈平安有些奇怪,难道是这位积霄山妖物,得知有人挖走了那几条金色雷鞭,无处宣泄怒火,才得了老鼋的通风报信后,抛下其余盟友,愿意独自前来厮杀?

老鼋驾驭本命神通,将一条黑河冰封百里,这等异样,陈平安有心无力。

不过那头积霄山妖物,还是要拦一拦的。

那位自封敕雷神将看来是动了真火,在地涌山那边身躯四周不过是两块令牌环绕,如今又多出三块,写有雷法敕令,多半是金色雷鞭炼化而成。

他悬空而停,嘶吼道:“小贼,是不是你窃走了我那雷池?!”

陈平安愣了一愣,笑道:“我如果有那通天本事,在地涌山你们还能活?”

他已经近乎失去理智,只是咆哮不已,浑身电光绽放,“你这该死的蟊贼,敢坏我根本,定要将你千刀万剐,抽出魂魄,雷罚百年千年!”

他往黑河之畔一冲而来,同时在空中现出半截精怪真身,一颗金雕头颅,丈余的人身。

三枚令牌,随之散开。

他一拳向陈平安砸去。

陈平安没有拔剑,一拳相对。

妖族不愧是以肉身坚韧著称于世,陈平安在地上倒滑出去数丈,那金雕妖物大步向前,三块令牌相互间有金色闪电相互牵引,不断有胳膊粗细的闪电朝陈平安激射而至,轨迹十分紊乱,不分敌我,只是闪电砸在那头妖物身上后,非但没有阻滞它的身形,反而瞬间蔓延全身,最终凝聚在手臂之上,它的第一拳,拳头布满金光,整条胳膊如同盘踞十数条金色小蛇。

陈平安有意近身厮杀,不但未用剑仙,连养剑葫内的初一十五都没有动用。

双方拳拳到肉。

那妖物杀得兴起,狞笑不已,每次出拳,裹挟雷电声势,浑身金光大盛。

先前在那地涌山,此人狼狈逃亡之时,给那头搬山猿不过是一锤就打得呕血不已,脸色惨白,身形踉跄不已,这点孱弱体魄,也敢与爷爷我对拼肉身坚韧?

那头小貂说得没错,这家伙是个剑修,但是背负长剑,兴许是品相太高,无法完全驾驭,每次动用,都会消耗大量灵气,而且短时间内肯定无法补给圆满。

难怪先后只敢找那广寒殿和这小鼋的麻烦!

不过若是换成那个术法多变的书生,它都不敢如此托大,与人近身搏命。

壮汉双拳齐出,嘶吼道:“还我雷池!”

陈平安以双掌抵住那两拳,这一次他身形纹丝不动。

雷电闪耀和罡风吹拂中,那金雕头颅的妖物看到了一张换了面容的脸庞,以及本该熟悉却又陌生的眼神。

他蓦然心中一紧,竟是急急退后。

陈平安一脚重重踏地,瞬间来到那头妖物身前,一拳轻轻飘飘递出。

那妖物迅速掂量一番,倾力一拳轰出,显然是要与这个家伙以伤换伤!

对方一拳果然不痛不痒,大概相当于鬼蜮谷外五境武夫的劲道,可是自己这一拳,却结结实实砸在了对方面门之上。

但是对方怎的脑袋动也不动?

不对劲!

第二拳已至。

太快。

妖物一咬牙,继续与其换拳。

数拳之后,这位敕雷神将惊骇发现,自己已经想要与他换伤,都已是奢望。

而无论是先前几拳,还是三道本命令牌的雷电轰砸之下,此人只是浑然不觉,莫不是个半点不怕疼的疯子?

十数拳后。

妖物头颅被一拳打烂。

丈余高的无头身躯向后倒去。

不知是否垂死挣扎的最后一击,三道令牌绽放出璀璨金光,使得陈平安周围方圆十丈之内,尽是雷电,如同一座积霄山那座小雷池的显化。

陈平安被无数条雷电绳索拘押其中,一时间不得脱身,身上那件青衫法袍出现了一条条裂缝。

但是陈平安的视线,却在那具尸体上。

果不其然,头颅粉碎的尸体紧贴地面,迅速后掠出去,然后起身站在一块令牌附近,脖颈扭转几下后,又生出一颗金雕头颅来。

他一手掐诀,一手猛然握住那块令牌,沉声道:“好家伙,原来在那地涌山,你一直在假装废物!不愧是山上最该死的剑修,体魄不输武夫。”

积霄山附近云海滚滚,然后瞬间沉寂。

下一刻,这座雷池上空,一道粗如井口的雷电朝陈平安直劈而下。

陈平安一拳递出。

雷电碎去,但是那些崩裂开来的一条条雷电,四处流窜入雷池当中,使得雷浆电精浓郁几分。

那妖物来到第二块令牌处,再次握住,冷笑道:“一个剑修,别的不学,学什么拳法,继续出拳,只管出拳。我倒要看看,你这副皮囊,能够在我雷池中支撑多久!”

又一道粗壮雷电从头顶坠落。

被困在原地的陈平安依旧是一拳向高处递出。

被打碎的雷电依然是疯狂涌入雷池当中。

妖物几乎同时来到第三块令牌处。

驾驭第三道积霄山云海天雷凭空坠地后。

他手中还多出了一根雷电长矛。

在那人一手出拳抵御天雷轰顶之时,他已经将手中雷矛一掷而出。

这头妖物心弦一震。

只见那人向前伸出一掌,竟是就那么挡住了雷矛的矛尖。

长矛不断向前冲去,金光四射,寸寸碎裂,而那人手掌只是悬在原处。

陈平安最后握拳,将仅剩最后一小截雷矛攥在手心,随手丢入雷池当中,微笑道:“再来。”

金雕妖物突然喊道:“老鼋!先别管水底那小子,快来助我杀敌!先杀一个是一个!”

黑河源头那边,河水冰封,有一位黑袍老者悬停在河面之上,学那僧人一手竖掌在身前,一手双指弯曲,轻轻敲击,竟然响起一阵阵寺庙木鱼声,气机涟漪缓缓荡漾开来,一圈圈扩散出去。

每一次敲击,随着那些涟漪,便会有一串串墨色的佛经文字,纷纷飘入黑河冰面当中。

在积霄山妖物出声之时,刚好是黑袍老者念完一部佛经之时。

他稍作犹豫,应该是觉得那敕雷神将所说不差,双肩一晃,变化出真身,果真是一头大如山丘的老鼋。

老鼋朝陈平安这边狂奔而来,四足每次踩地,都是地动山摇的动静。

陈平安冷笑道:“木茂兄,再这么隔岸观火,可就坏了兄弟义气了。”

一阵爽朗笑声震天响。

书生从河面破冰而出,掠向高空,抖露了身上无数冰块,碎屑如雪飘落。

书生朝那现出真身的老鼋抛出那螭龙钮铜印,小小法印,风驰电掣,一闪而逝之后,啪一声,清脆无比,铜印贴在老鼋规模如山坪的巨大黑壳之中,两者相比,大小有天地之别。

但不知为何,老鼋哀嚎一声,龟背如突然负有一座雄山大岳。

竟是不堪重负,瞬间四脚趴开,腹部紧贴河面,冰面轰然碎裂。

书生拍了拍手掌,“先立一功。好人兄,该你了。”

陈平安背后剑仙,铿锵出鞘,哪里管什么雷电交织,如仙人握剑一斩而去,直接将那头金雕妖物从头到脚,劈成了两半。

一颗凝聚有所有魂魄的拳头大小金丹,从半片血肉中一掠而出,飞快遁走。

三块雷法令牌也随之瞬间消逝,化作三粒金光,与那颗金丹融汇。

飞剑初一迅猛追上,将其一刺。

叮咚作响。

金丹之内的魂魄哀嚎,顿时响彻黑河冰面。

只是金丹并未就此碎裂,逃遁速度微微凝滞,飞剑初一与金丹撞击之后,被一弹向后,很快旋转一圈,剑尖再次直指那颗妖物的金丹,一闪而逝,飞剑在空中带出一条雪白刺眼的长线。

金丹不得已改变轨迹,偏移几分,躲过了那条白线。

两次撞击之后,刚刚与那剑芒雪白的飞剑拉开一段距离,

终于硬生生拼出了一线生机,看到那一丝劫后余生的曙光。

一抹幽绿剑光从高空笔直落下。

将那颗金丹从中一穿而过。

书生拍掌而笑,“两剑配合,天衣无缝,真是妙绝。”

那颗金丹即将崩碎,而书生在说话之前,就已经丢出一页绢帛材质的纸张,将那金丹裹挟其中,再一探手,就将书页连同金丹一起抓在手中。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剑仙归鞘,好像还有些意犹未尽,不情不愿。

初一和十五也陆续掠回陈平安手中的养剑葫内。

陈平安别好养剑葫,脚尖一点,去往那头趴地不动的老鼋附近。

书生也落在河畔。

陈平安停下身形。

书生突然哀叹一声,“好嘛,打了小的,来了老的,打了老的,来了更老的。好人兄,怎么办?这下子是真的棘手了。”

一位枯瘦老僧凭空出现在老鼋身边。

相较于山丘一般的老鼋,老僧实在是可以忽略不计。

但是落在陈平安眼中,老僧气象之巍峨,老鼋才是小如芥子的那个。

老僧双手合十,佛唱一声后,问道:“两位施主,能够让老僧将此鼋带回大圆月寺内?”

书生笑道:“我无所谓,得听我这位兄弟的,他点头了才作数。”

老鼋开口哀求道:“和尚救我,救我,我知错了,以后一定在寺内安心修行佛法,千年万年,都不敢擅自离开了。”

老僧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一样只是与老僧对视,问道:“知不知错,我不在乎。我只想确定这老鼋,能否弥补这些年的罪孽。”

老鼋想要说话,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言语。

老僧始终双手合十,点头道:“贫僧可以代为保证,以后老鼋之修行,补救之后,会行善事,结善果。只比现在杀它了事,更有益于这方天地。”

陈平安不再言语。

老僧面露笑意,点了点头,然后望向对岸,佛唱一声,默念了一句回头是岸。

当这位身材矮小却袈裟宽大老僧转身之时,老鼋与他已经不见了踪迹。

书生则随手驭回那方没了“立足之地”的下坠铜印。

陈平安站在原地,陷入沉思。

书生笑道:“好人兄,你真是胆子大,知不知道这位高僧的根脚?”

陈平安摇头道:“不知。《放心集》上并无记载,我也是路过那片桃林,才第一次知道鬼蜮谷有一座大圆月寺。”

书生双手揉了揉脸颊,感慨道:“如果崇玄署秘录没有写错,这位老僧,是咱们北俱芦洲的金身罗汉第二、不动如山第一,老和尚站着不躲不闪,任你是元婴剑修的本命飞剑,刺上一炷香后,也是和尚不死剑先折的下场。换成是我,绝不敢这么跟老和尚讨价还价的,他一出现,我就已经做好乖乖交出老鼋的打算了。不过好人兄你的赌运真是不差,老和尚竟然不怒反笑,咱哥俩与那大圆月寺,总算没有就此结仇。”

陈平安缓缓道:“能证此果,当有此心。”

书生头疼不已,哎呦喂一声,“好人兄莫说这些,我是道家子弟,最听不得这些。”

陈平安突然吐出一口血水,走到没了老鼋术法支撑、有融化迹象的冰面上,盘腿而坐,抓起一把冰块,随意涂抹在脸上。

仍是七窍血流不止。

陈平安怔怔出神,脸上有些笑意。

书生蹲在不远处,瞪大眼睛,轻声问道:“好人兄,这般魂魄激荡、筋骨震颤的处境了,都不觉得半点疼?”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眺望远方,“我说是挠痒痒,你信吗?”

书生使劲点头,“信!”

内心则腹诽不已,道爷我信你个鬼。

书生开始默默计数,想要看一看,那家伙脸上的鲜血到底什么时候停止流淌。

陈平安转头问道:“那覆海元君?”

书生笑道:“给我捆在了一根捆妖绳上,随叫随到。”

陈平安眼神古怪。

书生笑眯眯道:“只许好人兄有缚妖索,不许我杨木茂有捆妖绳啊?”

书生伸出一只手,手中浮现出一根雪白绳索,轻轻一抖,极远处的冰封河面之下,魁梧女子被甩了出来,然后仿佛被人拽着头发一路狂奔,几个眨眼功夫,就给书生拽到脚边。

陈平安眼皮子微颤。

这家伙身上到底有几件“压箱底”的法宝?

书生问道:“怎么处置她?好人兄你发话,我唯马首是瞻!”

陈平安说道:“只要她愿意自己打开洞府,就可以活。”

书生点点头,对那小鼋笑道:“听到没?”

但是那女子却做出一个古怪举动,看了一眼陈平安后,转头望向书生,“我要你发个毒誓,才去开门。”

书生大笑不已,伸出手指,收敛了笑意,咳嗽几声,一本正经道:“好好好,我杨木茂对天发誓……”

女子突然放声痛哭起来,“我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了,你们都是骗子!大骗子!”

陈平安眯起眼。

书生神色微变,突然一笑,“算了,饶过她吧,留着她这条小命,我另有他用,大源王朝正巧少一位河婆,我若是举荐成功,就是一桩功劳,比起杀她积攒阴德,更划算一些。”

陈平安伸出手。

书生愁眉苦脸,从袖中掏出那包裹有即将碎裂金丹的书页,“这张书页老值钱了,真不能送给好人兄,可是书页一旦打开,这位敕雷神将的金丹就会轰然崩开,威力之大,兴许就是相当那元婴一击,这可不是什么小事,咱哥俩离着这么近,可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陈平安说道:“洞府收益,从三七变成五五分,一成是我帮你挡灾,一成是这颗破碎金丹。”

书生犹豫一番。

陈平安说道:“四六分。我六你四,这颗金丹再碎,也是金丹……”

书生收起书页和金丹,斩钉截铁道:“五五分账!”

陈平安说道:“我受伤太重,走不动路,你去取宝吧。”

书生哦了一声,微笑道:“咦?好人兄怎么不晕血了?”

陈平安笑道:“自己的,不晕。”

书生恍然大悟。

然后书生要那女子跪地,站在她身前,书生一手负后,双指并拢,在她额头处画符,一笔一划,割裂头皮,深可见骨。

女子到底知道一些轻重,咬紧牙关,不敢出声。

书生收起手后,一脚踹在她脑袋上,“带路。”

陈平安笑道:“早去早回,若是一去不回,也是可以的。”

书生爽朗大笑,那女子运转神通,消融冰面,与书生一起潜水游曳向那老巢。

离了陈平安很远后。

她突然小心翼翼说道:“仙师为何不趁着那人虚弱,杀了省事?”

书生五指如钩,一把抓住她头颅,怒道:“道爷我还需要你教做事?!”

只觉得头颅就要炸裂开来的女子哀嚎不已,苦苦求饶。

书生将其抛开,嘀咕道:“他娘的如果可以杀掉那家伙,要我付出半条命的代价都愿意……可是大半条命的话,就不好说了,更何况……万一死了呢?”

有些心烦意乱,书生一巴掌拍去,将那个前边带路的覆海元君,打得了个狗吃屎,又一脚将其狠狠踹向前方。

在水中翻滚不已的女子,好不容易停下身形,都没敢起身,只觉得生不如死。

书生这才罢休,说道:“还不快快赶路!”

书生一拍脑袋,面露苦笑,手中多出一颗并未含在嘴中的辟水珠。

露出马脚了。

不过也无所谓了。

反正那家伙从头到尾,就没想着跟随自己入水,自己需不需要隐藏亲水的本命神通,已经毫无意义。

河水冰层融化越来越快。

陈平安站起身,返回岸边。

环顾四周。

寒冬时节,天地萧索。

陈平安缓缓吐纳,调养生息。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书生独自返回,陈平安也不问那覆海元君的去向。

“明人不说暗话,那贱婢还要收拾一下家当,是些不好挪动又不甚值钱的物件,以及让她去麾下喽啰那边狠狠敲诈一番,与好人兄相处久了,我也该学一学好人兄的生财之道。”

书生笑道:“走,咱哥俩去祠庙那边分账,在这儿显不出氛围。”

陈平安并无异议。

两人走入祠庙后,在主殿外的台阶上,相对而坐,书生一挥袖子,大小物件哗啦啦落地,琳琅满目,堆积成山。

书生邀功道:“知道好人兄是位雁过拔毛的英雄,我便无论贵贱,只要是稍稍值钱点,就都给拎回来了。里边法宝一件,灵器十二件,至于神仙钱,真不是我扯谎,都在老鼋那边洞窟了,这位就要名正言顺当那水神娘娘了的小鼋,穷得令人发指,总共才给我搜罗出一万八千颗雪花钱,好人兄,我是真用心了,你是不知道,我差点没把那一对大条屏都给打碎了搬来,给那娘们看得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书生指着一根莹莹生光的碧玉簪子,“这就是那唯一的法宝,修士别在发髻之间,既可避水,也可御寒,但是比较花俏了,属于法宝当中品相不行的,但若是修行水法,此物还算不错。其余灵器,我就不一一介绍了,相互间价格差不到哪里去,反正对半分,刚好一人六件,好人兄你先挑便是。至于这根簪子,跟那堆我尚未抖出的雪花钱,还是好人兄先选其一。其余乱七八糟的,都给好人兄。”

陈平安先将那些书生眼中最不值钱的大堆物件,袖子一卷,全部收入咫尺物当中。

然后身体前倾,将那十二件灵器挑挑拣拣,仔细端详。

最后选出六件一一收起。

陈平安说道:“簪子归你,我要那雪花钱。”

书生似乎有些疑惑,仍是抬了抬袖子,雪花钱如雨落在地上。

陈平安则挥袖如龙汲水,又给收起。

书生收起那根碧绿簪子后,双手撑在膝盖上,“接下来怎么说?”

陈平安笑道:“木茂兄,我以诚相待,你却以动了手脚的簪子试探我,你说该怎么说?”

书生一脸无辜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好人兄,这样不好吧?你我都是一等一的正人君子,可别学那分赃不均、反目成仇的野修啊。”

陈平安说道:“你将簪子放置地上,我来砍上一剑,一试便知。”

书生问道:“若是好人兄冤枉了我,又毁了我的簪子,我岂不是又伤心又破财?又该如何?”

陈平安想了想,“若是误会了你,那我就交出六件灵器作为补偿。”

书生脸色阴晴不定。

陈平安一根手指轻轻敲击养剑葫。

书生眼睛始终盯住陈平安,然后将簪子轻轻放在两人之间的地上。

陈平安停下敲击动作。

养剑葫内掠出飞剑初一。

书生突然说道:“等一下。”

陈平安笑道:“怎么说?留着玉簪,还是交出你那六件灵器?”

书生哈哈大笑,十分快意,双指捻住那方铜印,往玉簪重重一砸,簪子顿时断成两截。

一阵浓郁灵气四散开来。

玉簪的光泽随之缓缓黯淡。

再无任何玄机。

吹拂得两人头发和衣袖飘动不已。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

书生微笑道:“好人兄,赢你一次,真是不易。”

陈平安说道:“你钱多压手?”

书生笑着摇头,“实在是心意难平,积郁已久,临走之前,不赢这一次,我怕道心受损。”

陈平安啧啧道:“你们这些谱牒仙师,不把钱当钱就算了,还不把法宝当法宝。”

书生叹了口气,“我得走了,如果不是为了这次小赌怡情,我先前还真就一去不回,掉头就跑了。”

陈平安点头道:“不送。”

书生站起身,轻声道:“好人兄,希望有缘再见。”

陈平安眼神复杂,也站起身,欲言又止,终究是无话可说。

书生似乎猜出陈平安的想法,哈哈大笑,“真是位好人兄!”

言语过后,书生化作一阵黑烟,遁地而走。

书生果真就此离去。

陈平安就留在这座祠庙,练习剑炉立桩。

从夜幕沉沉到天亮时分。

陈平安睁开眼。

地上还有那断成两截的碧玉簪子。

陈平安始终没有去动它。

陈平安站起身,跃上墙头,一掠而去。

将那两截没了灵气却依旧是法宝材质的簪子,就那么留在原地。

去往青庐镇。

而不是去那座已经群龙无首的老龙窟捡漏寻宝。

自然是信不过那书生。

而那位覆海元君当下又已经是他的奴婢,先前书生独自来到祠庙,她会在哪里?做什么?显而易见。

哪怕事实上不是。

陈平安也一样会按照那个最坏的猜测,凭此行事。

只是他突然改变路线,换了一个方向。

许久过后,书生竟是去而复还,站在台阶上,低头看着那两截簪子,摇摇头,“可惜了,竟然没有收起来,不然就能炸烂你的咫尺物。”

他小心翼翼将那两截玉簪收入袖中,而不是咫尺物,这才真正离开。

书生这一次没有遁地而行,而是大摇大摆地在黑河之上,御风而游,一条汹涌河水被当中分开,久久没有合拢。

书生两只大袖鼓荡不已,猎猎作响,喃喃道:“人莫太闲,念头窃起,杂草丛生。太忙,则真性退去,作鸟兽散。所以说啊,身心无忧,风月之趣,很难兼得。”

他沿着黑河一路往南御风,途中只是瞥了眼宝镜山方向,却不会往那边凑近。

这是家族对他此次出门的唯一要求。

不许靠近宝镜山。

书生一抖手腕,手中现出那根捆妖绳,原来是另一端绑缚着那位覆海元君,魁梧女子被拽出水面。

书生又一拧转手腕,将其狠狠砸入黑河水中。

惊起高达十数丈的惊涛骇浪。

书生落在黑河南方尽头处,收起那根捆妖绳,女子摇摇晃晃站在一旁。

书生开始徒步南行,她胆战心惊地跟在身后。

书生脚步不停,转头微笑道:“你有个不念情的老子,但是好在跟了我这么个最有江湖气的主子。所以,东西带来了吗?”

女子赶紧从袖中取出一只乌金色的青瓷小水呈,颤声道:“奉命去了趟老龙窟,将我爹精心饲养了八百年的这对蠃鱼带出来了。还给我爹那心腹传令下去,只要那人潜入老龙窟,惊动了机关,就立即放下那四堵锁龙壁,将其困住,即便得以脱困,得了密信的群妖也会在那边守株待兔,那个家伙,想必不死都该掉一层皮。”

书生收起了小水呈,轻轻摇晃,低头凝视一番,微笑道:“这才是我此行最想获取的意外之财啊。”

书生转头望向黑河老龙窟,“至于那边,多半是白费心机了。不会去的。对吧,好人兄?”

女子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

鬼蜮谷之外的修行之人,都是这般心机可怕吗?

书生瞥了她一眼,将水呈收入袖中后,“放心,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们这样的。不过你也太蠢了点,以后这样可不行,不能光长岁数不长脑子,当了河婆,能否成为正儿八经的水神娘娘,还得靠你自己,我这儿,不养废物。对了,除了这对蠃鱼,你就没开窍,顺手牵羊点什么?”

女子小鸡啄米,赶紧拿出一只巴掌大小的玉盒,“有的有的,我爹说这是当年其中一个王朝的末代皇帝,请那清德宗某位大隐仙精心铸造的一枚雕母祖钱。”

她哭丧着脸,“怕主人等得不耐烦,我便着急赶路,我爹那密室,就只有放着这两样宝贝,取了水呈蠃鱼,再拿了这盒子,我就赶紧返回了,没敢去别处取物。”

书生接过玉盒,打开一看,啧啧道:“还真是个不俗的宝贝,是任何一位商家修士都梦寐以求的极佳本命物。”

书生笑道:“很好,从这一刻起,你就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大源王朝正统河神了,只差一个朝廷的封正诏书而已。没关系,我家里边放着许多盖好玉玺的诏书,年复一年,积攒了好大一堆。”

她不敢置信,大难之后骤闻喜讯,恍若隔世。

书生已经转身继续赶路,大笑道:“我只要愿意,让你当个江神娘娘,有何难?”

她脚步轻盈起来,对那个背影,感激涕零。

书生面带微笑,意态懒散,欣赏风景。

让她从河婆升为河神。

可不是因为什么一枚雕母祖钱。

不是它价值不高。

而是奴婢的家当,难道不是天经地义就属于主人的家当吗?双手奉上,讨几句口头嘉奖,就已是莫大赏赐,如果胆敢不主动上缴,那就打个半死,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嘛。

说到底,他还是看在那座大圆月寺的面子上,顺水推舟一把,说到底,那头老鼋以后极有可能会在他们杨氏的眼皮子底下……走江。

有此善缘作为铺垫,他许多谋划,可以顺理成章,自然而然。

只是想到这里。

他脸色瞬间阴沉起来。

谋划?

到底是给谁谋划?自己吗?

一想起先前那个家伙在祠庙的最后眼神,他就愈发心情不快。

那种眼神,不是幸灾乐祸,甚至不是怜悯。

说不清道不明。

让他既费解,又愤恨!

因为他竟然开始觉得自己可怜!

他突然想起那两座山崖之间的铁索桥,以及那两头蝼蚁一般的妖物。

宰了它们!

就当是给那位好人兄的临别赠礼了。

可就在此时,他停下脚步,脸庞扭曲起来。

然后神色缓缓舒展开来。

“可以了,约法三章,不是儿戏。”

原来是真正的杨凝性已经返回,微笑道:“远游万里,收获颇多,功成身退,有何不满?”

那覆海元君也察觉到前边这个人的变化,驻足不前,满心恐慌。

只见那人转过身,神色温和,整个人的气度在她眼中,迥异于先前,只听他微笑道:“你且莫怕,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杨凝性,来自大源王朝崇玄署,云霄宫。”

女子就要下意识跪地磕头。

书生伸手虚抬,让她无法跪下。

书生轻声道:“同在修行路上,你我已是道友。以后你既不可妄自尊大,也不可妄自菲薄。”

女子泣不成声,呜咽道:“奴婢记住了!绝不敢忘记主人教诲!”

书生哑然失笑,摇摇头,也不再多说什么。

带着她一起继续赶路。

书生望了一眼宝镜山方向,不知那边如何了。

然后书生打了一个稽首,“感谢前辈先前护道一程。”

有笑声在书生心湖中泛起涟漪,缓缓道:“同在修行路上,便是道友。这是你杨凝性自己说的。”

片刻之后,那个嗓音在杨凝性心湖中逐渐淡去。

杨凝性继续前行。

至于身后那个女子,已经见怪不怪了。

宝镜山那边。

杨崇玄血肉模糊,浑身上下,就没几块好肉了,他大口喘气,盘腿坐在深涧畔,双拳撑在膝盖上,眼神依旧沉稳。

对岸那个名为李柳的臭娘们,不过是毁掉了腰间那枚狮子印章和一把法刀而已。

至于她被自己砸烂敲碎的其余法宝,都远远不如这两件,不值一提。

蒋曲江早已被行雨神女带去山脚破庙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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