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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走进大杂院
回家的路是漫长的,尽管一路上有两个同行的回城知青帮衬着,但整个路程依然艰难。两个年幼的孩子惦记着爸爸,又是头一次出远门,哪受得了这样的颠簸,走到半截的时候多多还吐了,顾舜华也颠簸得嘴里起泡。
从五原县到包头,再到首都,这是将近一千公里的遥远路程,沉闷的绿皮车厢里充满了长时间密闭拥挤后特有的闷臭生活气息。
不过好在,终于在这天中午时候到了首都。
轰隆隆铁轨摩擦的声音停歇下来,身体不再被摇晃,麻木的大脑泛起一丝期望,疲惫僵硬的身躯也终于能活动活动了。
之前帮衬着的两个知青已经在张家口下了车,顾舜华得靠自己,不过好在已经到了,到了首都,就什么都不怕了。
她叫醒了怀里睡着的两个孩子,两个孩子揉着眼睛。
她笑着说:“到首都了!我们到了!”
这时候人流已经往下走,顾舜华倒是不着急,她拖家带口的,抢不了先,等人家走差不多了,她才拉着行李,领着一个,拽着一个,下了火车。
下了火车后,有冷风从火车轨道吹过来,整个人都为之精神一振,两个孩子瞪大眼睛,好奇地四处看,首都的火车站和五原火车站真是不一样,大多了,也气派多了。
顾舜华听着广播的声音,牵着行李箱,带着两个孩子,总算出了火车站。
一出火车站,扑面而来的繁华几乎让两个孩子眼花缭乱,他们看惯了阴山脚下的苍茫和荒凉,连去山下服务社都是了不得的事,如今乍来到首都,眼睛都不够使的。
顾舜华其实已经累得不行了,从内蒙到首都,首都折返内蒙,又从内蒙过来首都,这么来来去去,中间几乎没有停歇,身体已经极度透支,甚至麻木起来。
不过她还是打起精神,给孩子讲这是首都火车站,火车站中间好几层楼高,旁边两座箭楼子,箭楼子两边分别写着“伟大的中国□□万岁”和“伟大的领袖□□万岁”。
说话间,一辆板车停在她跟前吆喝着,这种人力三轮车一般都在火车站趴活儿,帮着运送搬行李,顾舜华累坏了,又带着孩子不想让孩子受委屈,便招呼了声,板爷儿帮着给她把行李箱提上去,顾舜华又抱着两个孩子坐上去。
从火车站到前门大街也就三公里多,不过经过的地方就是首都最繁华的地带了,从火车站出来,过崇文门,经过前门东大街,就能看到大栅栏北边的箭楼子了。
顾舜华一路上给两个孩子指点着,这是箭楼,是正阳门箭楼,就是以前京城内城的南面正门,过去清朝那会儿皇帝就从这里过。
两个孩子似懂非懂的,连连点头,时不时好奇地问这问那。
板车拐进大栅栏,大栅栏铺子多,街上永远人来人往的,走到大力胡同口时,顾舜华便让板爷儿停下来,给了人家钱,带着两个孩子往胡同里走。
从大力胡同一直往西走,走到尽头一拐弯,便见一条斜着的胡同,那就是顾舜华从小长大的地方了。
胡同里都是大杂院,院子里住着少则十几户,多则几十户人家,顾舜华走到了一处门洞前,老门洞有两扇红漆斑驳的大门,门边两个雕纹石墩子,门框上面刻着“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字样。
顾舜华便指着说:“我们到家了。”
两个孩子显然有些兴奋,更多是好奇。
顾舜华领着孩子走进去,一条小过道曲里拐弯儿,过道上堆着蜂窝煤、盖了草垫子的大白菜和其它杂物,穿过过道,便是那巴掌大的院子了。
在首都,东城贵,西城富,大杂院都在南城,解放前南城就是穷苦老百姓住的地儿,南城天桥过去都是杂耍卖艺说相声的,解放后,公私合营,单位给职工分公房,就是分这种大杂院里的房子。
房子是归首都房管所的,个人有居住权,一般每户分一间,一间也就十几平的地儿,这么一处大杂院,能分出十几户来。
刚开始可能还够住,但时候长了,结婚生孩子了,还是住那十几平,就局促起来了,于是有人就着自己那十几平在旁边搭建一个小棚子之类的,慢慢地蚕吞扩建,最后院子越来越小,以至于有些大杂院里,进去就看不着院子了,都是过道,像迷宫。
两个孩子哪见过这阵仗,在矿井,四周都空旷,远远一望看不到边,哪像这里,人都堵在犄角旮旯里,角落里过道上都是蜂窝煤和家什,连个下脚地儿都没有。
顾舜华领着孩子往里头,一眼看到个老太太正在晾衣服,上身是大襟儿蓝布褂子,下身是抿裆裤,脑袋后头低低地梳着一个纂儿,用老婆儿网子给兜住,上面叉着红木头簪子。
老太太的脚跟边窝着一只老猫,雪白雪白的,一双眼睛机灵地看着顾舜华,尾巴摇啊摇。
顾舜华便认出来了:“佟奶奶?”
那老太太回过身来,对着顾舜华一打量,便展开了慈爱的笑:“舜华,你可算回来了,你爸妈这几天一直念叨你呢!之前勇子说看到你了,还给我们捎了菜,说你一扭屁股不见人影儿,我们正琢磨怎么回事儿!”
一时又看到了顾舜华旁边领着的两个孩子,乐了:“瞧这两孩子,可真讨喜!快过来,让奶奶看看。”
说话间,老猫也冲两个孩子喵喵叫。
这时候,满满正乖乖地站在那里,努力地挤出一个笑来,想喊一声奶奶,这是之前顾舜华教给他的,不过他太冷了,嘴唇冻得不听话,蠕动了好几下都没喊出来。
多多则是脸蛋绯红,流着鼻涕,瞪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佟奶奶,看着佟奶奶的猫。
她没见过猫,矿井上没猫。
顾舜华忙给佟奶奶介绍了,佟奶奶喜欢这俩孩子,忍不住抱住了一个,又拍拍另一个。这时候是正午,单位在附近的都回来午休,大杂院里好几户人家听到动静,从窗户里头往外看,一看到顾舜华,便出来打招呼,这时候顾舜华爸妈也听到动静出来了。
她妈陈翠月一看到她就哭了,快走几步:“可算回来了!”
她爸顾全福一叠声地说:“外面天冷,快进屋快进屋。”
天确实冷,说话出来都是白汽。
顾舜华把行李箱递给自己爸,让两个孩子叫姥姥姥爷,多多先叫了,怯生生的,小心翼翼,满满也跟着叫,稚嫩的嗓子像是被冻坏了,声音僵硬。
陈翠月便抱住了多多,领着满满,把顾舜华迎进去。
左邻右舍也都围过来,大家拥簇着进了顾舜华家,七嘴八舌地寒暄,问起顾舜华这一路的情况,又夸赞两个孩子长得好看,说跟顾舜华小时候一样。
陈翠月拿出来饼干和鸡蛋糕,又用大把儿缸子沏了麦乳精,倒进白瓷碗里,给顾舜华和两个孩子:“先暖暖身子。”
顾舜华走了这一路,累极了也饿极了,身上更是凉透了,接过来,喂孩子吃鸡蛋糕,自己也吃了一点饼干,又捧着冒了热气的香甜麦乳精喝,自己喝,也喂给两个孩子喝,旁边佟奶奶帮衬着用汤匙给孩子喂。
吃着间,就听一个说:“不是说自个儿回来吗,怎么带孩子来了?”
她这一说,本来说话的全都停了,看向她。
顾舜华喝了一口麦乳精后,也抬头看,说话的是乔秀雅。
乔秀雅的儿子叫苏建平,比顾舜华大三岁,和顾舜华一起长大的。大杂院里十几家,日子大多过得艰难,唯独乔秀雅家日子过得好,她男人是司机,她自己在合作社做销售员,司机和合作社销售员都是八大员之一,光鲜体面的好工作,一般人都得巴结着。
是以乔秀雅在大杂院里算是上等人,有面儿。
看到乔秀雅,顾舜华便想起来了,在那本书里,乔秀雅还帮自己介绍过对象,是她的上级领导,区副食部的主任,三十多岁,麻子脸,前头有过一个媳妇,整天打架,被打跑了。
顾舜华听到乔秀雅这么说,便笑了笑:“孩子当然得跟着妈,哪有抛了孩子不管的道理!”
乔秀雅听这话,嘴角一扯,皮笑肉不笑:“那你就别想落首都的户口了。”
乔秀雅一锤定音,大家都疑惑地看向顾舜华,陈翠月也忐忑起来,手搓着围裙:“是啊,带着孩子怎么落户口啊!”
乔秀雅见此,越发倚老卖老:“本来我已经和你妈说了,你前脚离婚,后脚咱就找个好的,区副食部的主任,你找个这么好的,以后想要什么有什么,油水大着呢!你现在倒好,带着个孩子,落不下户口不说,还能嫁哪个?”
顾舜华笑了下,淡淡地说:“乔姨,那么好一大官,我怕是不行,我离过婚,还带俩孩子,哪配找这么好的,我看肥水不流外人田,您给映红介绍介绍吧。”
她说的映红叫苏映红,是乔秀雅的女儿,比顾舜华小两岁。
乔秀雅一听,就不痛快了,想着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有没有点晚辈的样子,下乡几年,在外面学野了?
她正要发作,就听到外面脚步声,之后门开了,一股寒气扑面而来,一个声音笑着说:“今儿个可真热闹,这是谁来——”
她便看到了顾舜华,顿时住嘴了。
顾舜华听着这声,慢条斯理地将麦乳精水喂到多多小嘴中,又帮她擦了擦嘴边,这才抬起头。
来的人,便是陈璐。
其实打小儿,顾舜华和陈璐关系就别扭。
顾舜华姥姥家当时生了两个闺女一个儿子,大闺女嫁给了北边郊区毛纺厂的纺织工人,离得远,二闺女就是顾舜华妈陈翠月,最小的那个儿子是顾舜华舅,也就是陈璐爸爸,叫陈耀堂。
陈耀堂就是吊儿郎当的货,打小儿人称一声大爷,这声“大爷”叫的时候,“爷”字你得咬重了,咬重了,那股戏谑讽刺的味儿就出来。
这位大爷娶了媳妇后照样游手好闲,每个月挣仨瓜俩枣都拿去抽烟袋了,这些年没少让两个姐姐帮衬着。
陈翠月是服装厂的裁缝,顾舜华还记得,那一年陈翠月干得好,被评为先进妇女工作者,服装厂奖励她奶票,可以订两份奶。
六十年代那会儿,大家日子多艰难啊,奶票那更是难得,特别是他们这种住大杂院的,也就是很小的孩子才舍得给订牛奶。
顾舜华知道自家要订奶,高兴得不行,在胡同里颠颠地蹦跶,到处和小伙伴说自己也可以喝奶了。可谁知道,等取奶证发下来,取了奶,却是一份给弟弟跃华,一份直接给了陈璐。
后来看到陈璐甩着羊角辫拿着取奶证去取奶,看到那取奶证上的大红戳,顾舜华直掉眼泪。
她妈陈翠月说,陈璐还小,陈璐身体弱,你大,你用不着喝了。
可顾舜华只比陈璐大三个月。
顾舜华其实恨透了这三个月。
她比弟弟跃华大两岁,凡事让着,牛奶给跃华喝,她能理解,那怎么着也是自家的孩子,可是让给陈璐喝,这算什么?
但陈翠月就是这性子,她一辈子宠着弟弟,敬畏着弟弟,认为那是她娘家人,她不能让娘家人说出她不是来。
以至于长大了,大哥下乡了后,本来自己犯不着下乡,可陈璐也得下乡,她妈陈翠月怕陈璐身体不好吃不消,就让她代替陈璐的名额下乡。
顾舜华不想下乡,正好赶上内蒙兵团招人,她就顶着这个下乡的名额过去内蒙兵团了。
在没有领悟一切之前,顾舜华活得浑浑噩噩,她心里有委屈,但是大多时候没细想,很奇怪,就是不去想,就这么糊弄过去了。
但是现在,她醒悟了,想起这些,心里跟明镜似的,她不想让。
不想让出童年的牛奶,不想让出留在城里的机会,更不想让出自己的儿女和丈夫!
童年的牛奶她追不回,下乡的路她已经走了一遭,那个要和别人发展爱情的丈夫她也未必能拥有,但是儿女,她还能守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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