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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屋藏娇的故事,谁没听说过?建金屋的人是汉武帝,被珍藏的人是陈阿娇。
华瑶那一声“阿娇”余音犹在,谢云潇若无其事道:“你学汉武帝,只学他金屋藏娇?你既是公主,不该有此戏言。”
华瑶脚步轻快:“什么戏言?我说真的。”
谢云潇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真真假假,空口无凭。”
华瑶一把扯住他的袖子:“等等!”
她稍微松开手,他停在原地,她又问:“你,想坐船吗?”她指了指河上漂流的画舫。
说来惭愧,华瑶的父亲是九五至尊,谢云潇的父亲是镇国将军,但他们二人手头都没有多少现钱,又在街边店面里花去了不少,待到他们走近码头,才发现画舫上的席位要价甚高。
华瑶和谢云潇勉强凑出两贯铜钱,那码头的船工甚至没拿正眼瞧他们,只给他们牵来了一艘老旧的乌篷船。
船上点着一盏孤灯,另摆着一张案几、一副棋盘、一把茶壶,显然是穷酸书生的良配。
华瑶端起茶壶晃了晃:“里面没装水吗?”
船工不耐烦道:“茶水钱,二十文。”
华瑶瞥了一眼茶水桶:“算了,这茶叶我也喝不惯。”
谢云潇问她:“你喝得惯什么茶?”
华瑶扶着脸上的面具,道:“祖母赏的,西湖龙井,御前八棵,你呢?”
谢云潇撑起竹篙:“舅父寄的玉璧雪蕊。”
“那是花茶吧,”华瑶附和道,“玉雪花,挺香的,我也喜欢!要是早知道你爱喝玉璧雪蕊,我一定多送你几盒,我家里还有好些没拆封的。”
那船工听闻此言,满腹牢骚,瞧这一对少年少女,穷就穷吧,还非得装阔!他忍不住酸了他们一句:“二位贵客,打哪儿来了一阵仁义的风,把您二位吹到咱们这小码头来了?御前八棵、玉璧雪蕊,寻常的富贵人家都吃不起,敢问您二位是公主驸马,还是皇子皇妃啊?”
华瑶反问道:“我们痴人说梦,不行吗?”
船工哑口无言。
华瑶转身跑到岸上,买来两支竹筒糯米酒。几个瞬息之间,她就回到了乌篷船里,把竹筒递给谢云潇。
谢云潇竟然说:“我从未喝过酒。”
华瑶诧异道:“为什么?”
谢云潇道:“父亲不许。”
华瑶拿掉自己脸上的面具,又一巴掌打掉了竹筒的塞子:“我也没喝过米酒。我姐姐说,只有乡巴佬才会喝米酒,可我太馋了,就想尝尝。”
她双手捧着竹筒,仰起头,小口小口地啜饮,呛了一下嗓子,才停下来。她抱紧竹筒,欢喜道:“好好喝,我果然是乡巴佬。”
谢云潇取下面具,拧开竹筒,也喝了几口米酒,滋味清新,甘醇甜美。
乌篷船偏离码头,河水荡漾不休,波光消弥在树影里,谢云潇站在船头撑篙。
流风吹起他的衣袍,今夜的风竟然是暖的,夹杂着丝竹乐声和清冽酒香,以及华瑶若有似无的轻笑。
夜色很浓,河道很长,成千上万的灯火囿于一方水泽,亭台楼阁坐落于河道两侧,远处的灯市光明鼎盛,犹如天上神仙府,这条通航的河也成了银河。
华瑶坐在谢云潇的身边,问他:“凉州每年有几次灯市?”
“两次,”谢云潇道,“上元节和七夕节。”
华瑶扯松了发带,渐渐地懒散许多。她问:“凉州有什么好吃的吗?”
谢云潇随便报了几个菜名:“炖羊肉、笋鸡脯、梅花酿、鲜鱼羹,凉州有名的美食。”
华瑶抓住他飘起的衣带,轻轻巧巧地绕在指间:“这几样菜,是不是你爱吃的?那我以后请你吃饭,就知道应该如何筹备了。”
谢云潇见她玩着他的衣带,就说:“你拽我的衣带,难免牵扯不清。”
华瑶双手背后,另寻话题:“你回了凉州以后,也会和别人一起划船逛灯吗?”
谢云潇手里的竹篙向下坠了一截:“我若在军中任了职,兴许会和骑兵四处巡逻。凉州不比京城,常有盗匪群聚。”
华瑶终于等来了“盗匪”二字。她脱口而出:“三虎寨?”
谢云潇收回竹篙:“你听过三虎寨?那寨子在凉州与沧州的交界处,三五年来集众劫掠,杀掳平民,凉州人管它叫马蜂窝,除不尽,又常蜇人。”
华瑶在船舱的棋盘下找到了一张黄纸。
她随身带着炭笔,便在纸上涂出凉州、沧州、岱州的地形。她笔速极快,画得也精准,连一些罕见的地名都标得一清二楚。
谢云潇在纸上圈出三虎寨的窝点,炭笔的笔尖掉下几粒碎屑,又被华瑶抹到别处。
她指尖点上凉州北部的赤羯国领土:“凉州和沧州不愿协力夹攻三虎寨,那三虎寨和赤羯有没有夹攻凉州的打算?”
谢云潇沉思片刻,道:“沧州盼着凉州出军,凉州不敢从前线调兵。赤羯、羌如各有三十万铁骑,其中三十万驻扎在凉州雁台关、月门关附近,另有十万留存于觅河沿岸,余下二十万散布各地。”
华瑶叹了口气:“我听你说过,凉州有一半的粮草依赖水运。倘若三虎寨、赤羯、羌如在这几处设下埋伏……”
她指着江河的航道岔口:“我只怕凉州精兵也会断炊缺粮。巡检司、指挥司、布政司、乃至兵部、吏部、户部、内阁官员不可能想不到此中蹊跷。”
谢云潇道:“若要剿灭三虎寨,朝廷需得支出……”
“多少银子?”华瑶问。
谢云潇隐晦又直接:“差不多一栋摘星楼。”
华瑶把那张黄纸点燃,灰烬落到了桌上:“我爹责令工部修建摘星楼,刚打了个地基,就有文官写了一篇《摘星楼赋》,文采斐然,字字珠玑,真比《阿房宫赋》还壮丽。”
谢云潇评价道:“百无一用是书生。”
“哈哈哈哈,”华瑶却嘲笑他,“你喜欢看书,讲话也文绉绉的,自己骂自己吗?”
谢云潇推开案几上的红烛:“军中无人论文理,只讲白话。你毕竟是公主,不是兵卒,我同你闲谈,也得守规矩,总不能荤素不忌,粗话连篇。”
“是吗?”华瑶一下来了兴致,“假如我不是公主,你会对我说什么粗话?”
谢云潇和她四目相对。幽幽长夜的暗光中,他的双眼湛湛有神:“你真是……”
“怎么?”华瑶严阵以待,“粗话要来了吗?”
谢云潇把他的面具倒扣在了桌上:“我早就想问你……”
华瑶正襟危坐:“你如此严肃沉稳,可有大事相商?”
她眼底一片流光澄明,蕴水含情,远胜此刻灯辉盛景。
谢云潇无端又记起她那句“我愿意为你建一座金屋,阿娇”。他立即侧过脸,不再看她:“殿下,您可否也严肃沉稳,正经持重些?”
华瑶好像听进了他的劝告:“那倒不难,只是少了许多乐趣。”
乌篷船停在一片极为宽阔的僻静水域,华瑶喝了两口米酒,懒散地倚着案几,仔细地看他:“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我给你写一首正经持重的送别诗吧。”
谢云潇本来想说“倒也不必”,但他瞥见她神色怅然,而他也即将赶赴战场,今夜或许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来年的事,谁能预料?生死存亡未可知,他终归低声道:“洗耳恭听。”
华瑶拿出一张丝绢手帕:“你说过,等你回了凉州,每逢灯市,便要骑马四处巡逻。可惜啊,我还没见过你骑马的样子,不过我可以想象。”
她握紧炭笔,在手帕上写字:“画舫传灯暮色明,鸳鸯逐影水风清。潇潇洒洒真才俊,策马挥鞭岸上行。遥似云仙游碧海,皎如玉树落华庭。流光飒沓三千景,难解思量……寄此情。”
她抬头,看着他:“遥远的遥,和华瑶的瑶,音节相同。所以,这首诗里,既有你的名字云潇,又有我的名字华瑶,这首诗的诗题,就叫做《明月夜河上华瑶送别谢云潇》,怎么样?”
谢云潇问:“你经常给人写诗吗?”
“开玩笑,”华瑶道,“我堂堂一个公主,怎么可能天天给人写诗。”
谢云潇真没想到她运笔如此迅捷,整首诗只花了她不到片刻的功夫。他不知自己出于什么考虑,对她这首诗挑三拣四:“既是送别诗,为何以情字收尾?”
华瑶振振有词:“我用‘情’字结尾,是为了平仄押韵。我第一次写送别诗,绝不能写一首不成格律不押韵的,你说是不是?”
他答道:“也是。”
华瑶头头是道:“更何况,情之一字,有千百种解。”
谢云潇向她请教:“愿闻其详。”
华瑶故作高深:“你太年轻了,我跟你说不清楚。”
谢云潇道:“我们同岁,我比你大四个月。”
华瑶直接把手帕塞进他的怀里:“李白写了‘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赠予汪伦的送别诗,不也是‘情’字收尾?诗仙都这么写,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受教了,”谢云潇捡起手帕,“《明月夜河上华瑶送别谢云潇》看着像情诗,实为送别诗,好在你我身正不怕影子斜,不必顾忌,我便收下了,承蒙……”
华瑶欣然点头,他接着道:“承蒙殿下垂顾,多谢殿下美意。”
华瑶拍了拍他的肩膀:“客气了,客气了。”
恰在此时,不远处行来一艘五丈长的豪奢画舫,舫上约有七八个精壮剑客,其中三名剑客凌波踏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跃而上,重重地踩住了乌篷船的船艄。他们来意不善,与华瑶的间距仅有三尺。
“请问……”华瑶还没说完,站在她对面的那名剑客发出一声浪笑。
那剑客放肆地打量华瑶和谢云潇:“小娘子与小郎君,是新来的船妓吧,我家大人有请,断不会亏待二位。”
华瑶不以为然:“我和我朋友是正正经经的良民,阁下走错路了。”
京城的河道纵横交错,华瑶和谢云潇都不晓得他们无意中驶入了烟花道,此地暗娼聚集,鱼龙混杂,乃是好色之徒在水上寻花问柳的惯常去处。
华瑶和谢云潇年纪轻轻,长得极美,衣着朴素,又乘着一艘破船,船上摆着竹筒酒,怎能不引人遐思?虽说他们二人都佩了剑,但在京城,人人尚武,不通武艺的贫民也会捡些兵器挂在身上,权当装饰,并无他用。
那剑客以为华瑶正在抬价,伸手来摸她的楚楚纤腰:“小娘们,骚个什么劲儿,破船停在烟花道上,偷过几十条汉子吧,小嘴吃过多少男人的……”
华瑶正想拽着谢云潇溜走,谢云潇已然拔剑出鞘。
京城的武学招式以“精湛深厚,雅致高妙”为上佳,而谢云潇在凉州长大,他所学的每一招都是为了杀人见血,速战速决。那三名剑客通力协作,连他一招都抵挡不了,须臾间就被他砍得节节败退。
昏暗烛光之中,血水刹那溅开,晕染一片腥味,华瑶忙道:“等等!剑下留人!京城禁止斗殴!岸上有拱卫司的高手巡逻,专门稽查违法者,你武功再厉害,一人难敌百人,还要顾忌我爹你爹他家主人的爹!”
谢云潇收剑回鞘,那名剑客负伤也要刺他一刀,华瑶反手劈出剑鞘,震的那剑客栽进了水里,谢云潇便说:“你也冲动了。”
华瑶反驳道:“这不怪我,我没用劲。”
她还想逃跑,却见水上画舫越靠越近。
那画舫的船头站着一个趾高气昂的锦衣男子,年约二十岁左右,衣袍上绣着陈国公的家徽。他目中怒火滔天,额间青筋隐现——华瑶已能断定他的身份,必是陈国公的幼子,名叫卢彻。
卢彻经常对友人说“闲来狎妓多意趣,赢得青楼薄幸名”,因此,他在京城的名声极为浪荡风流。他喜爱酒色,惯常豪奢,从来就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他恶狠狠地瞪着华瑶,亲手点燃一支竹筒,火花“啪”地窜了出来,一飞冲天,炸开白色浓烟。
“糟了,”华瑶说,“我们跑不掉了。”
谢云潇疑惑道:“为什么?”
华瑶指了指天上:“那是召唤……拱卫司的信号。”
话音落罢,岸上的哨站竖起一面青色旗帜,暗示拱卫司的人马随后就到。
华瑶立刻捡起面具,顺手把面具盖到谢云潇的脸上,嘱咐他:“我会赶在今夜亥时之前,把你送回去,以免耽误你明天的行程。”
谢云潇的右手沾了血,很不干净。他就用左手抓她的袖子:“你打算做什么?”
那画舫近在咫尺之间,卢彻一脚踹上乌篷船,华瑶立刻亮出令牌:“我是高阳华瑶!当朝四公主!”
卢彻瞧见她姿容倾城,舔了舔嘴唇,看也不看令牌,骂道:“你个破落户要是公主,我他娘的就是天皇老子!给你脸不要脸,敢打老子的手下,还诈我是吧?炸你爹的!浪蹄子样,爷们几个今晚干不死你!”
谢云潇单手转过剑柄:“不讲人话的狗杂种。”剑锋直劈卢彻:“舌头该割了。”
华瑶一把拦住谢云潇,厉声道:“卢彻!你父亲见了本宫都不敢如此放肆!你大可继续胡言乱语,等到拱卫司的人马来齐,当以大不敬治你的罪!冒犯皇族是死罪!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华瑶疾言厉色,气势汹汹。
那一厢的卢彻眉头紧锁,又见自己的三个剑客伤得不轻,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只当华瑶是在说谎话骗他!不然她怎么知道他的名字?他在烟花道上颇有威名,素来是个大方的恩客,哪个妓子不爱戴他?
卢彻刚喝了一壶烈酒,酒气上头,怒火欲色交加,急需纾解。他指着华瑶,吼道:“把她拿下!”
船舱里走出一男一女两位高手,此二人面色乌青,须眉发白,练的是旁门左道的毒家功夫,绝非正统。他们得令之后,便与十几名剑客一同出招,乌篷船周围显出条条人影,杀机毕现。
华瑶凌空一跃,使尽全身力气,甩出剑光斩在水面,凿开两丈宽的巨大波浪,乌篷船上下颠簸,惊涛拍船,浪花如雷,卢彻半边身子摔进河里,呛了大一口水。他咳得肺管作痛,满口咸腥,怒火越发炽烈,便抓着船舷怒骂道:“我杀了你个贱种!”
那一对练毒的男女直追华瑶,华瑶影子一闪,转弯退到了画舫之外,刚好与谢云潇交接。
她给谢云潇使了个眼色,谢云潇与那二人交手,在他们招招逼近之时,华瑶埋伏在暗处洒出一把棋子,再拽着谢云潇跳回乌篷船上。
那一把棋子只是打痛了那对毒攻男女,并未伤害他们的性命,但他们自乱阵脚,收不回掌风,猛然劈死了自己人,越发地乱成一团。
鲜血染红河水,剑客的尸体躺在画舫上,岸边的拱卫司骑兵也来了。
华瑶正要逃向河岸,却见河上驶来一艘极其壮美的刻着龙纹的游船。
华瑶双眼一亮,大喊道:“皇姐!皇姐!”
那游船的行速极快,华瑶拉着谢云潇往船上跑,边跑边喊:“姐姐!姐姐!救我!姐姐!”
在这世上,华瑶只有一个姐姐——那便是当朝三公主,高阳方谨。
游船的甲板上,晚风沁凉,方谨手握长鞭,倚着栏杆。她头戴琉璃宝钗,身穿镂金红裙,眉间点着一颗朱砂,周身一派傲然之气,很是英姿飒爽。
方谨比华瑶大了七岁,如今正当二十二岁妙龄。她的母亲是已故的孝柔皇后,她的外祖父是内阁首辅,她的姨母是国子监祭酒,而她本人不仅是圣上的嫡长女,也是圣上最喜爱的女儿。
华瑶上船之后,直接扑向方谨,尚未开口,便已泣不成声:“姐姐……”
游船前侧的花厅里,碧纱宫灯照得满室通明,尽显珠光宝气。这间花厅以珍珠为窗帘,以珊瑚为屏风,以白玉为台阶,还有一群衣衫不整的美人跪在阶前。
那些美人有男有女,全是伺候方谨的奴仆,方谨淡声道:“你们退下吧。”美人们磕头谢恩,悄无声息地离去。
方谨牵住华瑶的手:“起来吧,瞧瞧你,像什么样子。”
华瑶缓缓起身,坐到了方谨的旁边。
方谨端起一杯龙井茶,吩咐道:“你先去内室换身衣裳,入秋了,小心着凉。”
华瑶却道:“我得罪了陈国公的幼子,卢彻。”
方谨头也没抬:“卢彻,算什么东西,也值得你落泪?”
华瑶抽泣一声:“他的手下冤杀了自己人,待会儿可能嫁祸给我,我怕陈国公夫人进宫,找皇后娘娘告状。”
方谨将自己的手帕递给华瑶:“死了个奴才罢了,无关痛痒。我把案子审个清清楚楚,他就没法儿嫁祸你了。”
方谨与华瑶交谈时,卢彻及其手下,还有拱卫司的几个卫兵都被带进了花厅。那卫兵头子任职“百户”,官居正六品,见到方谨,也把腰杆弯得很低:“卑职拱卫司百户,参见二位殿下,恭请殿下圣安。”
“免礼,”方谨道,“今夜之事,因何而起?”
卢彻的酒意已消,人是完全清醒了。他跪着爬向方谨,解释道:“三公主,三公主明鉴!是华瑶……四公主她……”
方谨笑了一声:“你直呼我妹妹的名字。你要不说,我还以为你姓高阳呢。”
众所周知,“高阳”乃是皇姓,方谨这句话,可谓诛心之言。
拱卫司的卫兵们心中也有了计较,这一边是陈国公的幼子,另一边是三公主和四公主,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那卫兵头子便发话道:“四公主原是在河上行船,走了水道,与卢公子碰上,许是生了误会,卢公子情急之下动起手来……”
“不是我!”卢彻喊道,“是他,他先动的手!”
卢彻指向谢云潇,连声嚷道:“京城严禁斗殴,违者收监三个月!你睁大眼,瞧瞧我是谁!我不比你懂律法?!”
此时此刻,谢云潇仍然戴着面具,笔直地站在华瑶背后,像是她的近身侍卫。
华瑶低声道:“今天京城有灯市,我带着侍卫,出来逛灯,在码头租了一艘乌篷船。因为我没坐过小船,心下好奇……”
“下次别坐小船了,”方谨打断她的话,“破破烂烂的,情致没了,雅兴没了,你也不嫌挤得慌。”
华瑶点头:“姐姐说的是。”又道:“我在河上赏景,卢彻把我当成船妓,派剑客来侮辱我,我不从他,他便要杀了我,若非我跑得快……”
卢彻骂道:“四公主!我敬你是公主,你颠倒黑白?!我的剑客死了!被你杀了!杀了!是你杀了人!”
忽有“啪”的一声重响,官窑白瓷碎片洒了一地,滚烫的茶水泼溅在卢彻身上,方谨负手而立,皱眉道:“怎的一点规矩也不懂?皇族发言,可有你插话的份?!”
拱卫司的卫兵们纷纷跪下,垂首低眉道:“殿下息怒。”
华瑶接着说:“我没有杀人。卢彻养了两个练毒的高手,那二人功法不稳,自相残杀,尸体必定留有余毒,让仵作检验一番,便知我所言非虚。”
“那便是了,”方谨坐回原位,判定道,“今夜之事,全因卢彻一人而起,错已铸成,覆水难收。对皇族大不敬,本是死罪,念在他初犯,且害死了自家剑客,发送到拱卫司细审吧。”
卢彻此时才知大事不妙。他急中生智:“四公主呢?不能只审我一个,四公主要和我一块儿去拱卫司!还有她那侍卫!”
华瑶怒火中烧:“你无礼在前,还要拉我下水,我问你一句话,你休得狡辩,只能点头和摇头!”
方谨的两名侍卫一左一右地架起卢彻,在他的惊慌吼叫之中,点了他的哑穴。
华瑶便说:“我从未见过你。今夜我在水上行船,你将我看作船妓,派出剑客强掳我。即便我拿出公主令牌,你仍然百般羞辱。我的侍卫拔剑出鞘,只为护主,你恼羞成怒,差遣两名练了毒功的打手杀我,是也不是?”
卢彻神色怔忪,方谨瞥了一眼拱卫司的卫兵:“你们几个,愣着做甚,还不记下供词?”
卫兵头子连忙从宫女的手中接过笔墨纸砚,将华瑶的一言一语记录下来。
方谨便说:“有劳了。”
那卫兵恭敬道:“查明案情,原是卑职的本分。今夜灯市人多热闹,烟花河道较为僻静,出了这等差错,实属卑职看护不力,救驾来迟,还望二位殿下降罪。”
他这般论调,便在替卢彻揽罪了。
卢彻不敬皇族,少不了挨顿板子,但真把他弄死了,陈国公那边也不好交待。
陈国公晚年得子,对卢彻一向纵容。
方谨侧目,瞧见卢彻昂头挺胸,目光怨憎,并无丝毫悔改之意,她便打了个手势,她的侍卫狠狠一脚踹到了卢彻的腰间,众人只听一阵重响,那卢彻摔倒在地,呕出一大口血,痛得蜷缩起来。
方谨一句一顿道:“如若我妹妹不是公主,只是良家妇女,夜泊孤舟,就要被你糟蹋了吧。你给本宫记着今日这痛,往后再犯,那下一脚,就踢在你的脖子上。”
拱卫司的卫兵头子福了个礼,带着手下把卢彻搀扶走了。方谨又派人传信给陈国公,安顿好了诸事,屏退众人,只留下华瑶和谢云潇。
花厅里人声寂静,方谨侧卧于美人榻上,半支着头,命令道:“把你侍卫的面具摘了。”
华瑶坐在方谨的裙摆上,双手撑着美人榻的边沿,轻言细语道:“多亏姐姐今晚救了我……”
“我让你摘了他的面具,”方谨抬眸,淡淡地说,“什么东西,值得你护得这样紧,我瞧一眼也不行?”
华瑶笑道:“姐姐不要误会,我同姐姐血浓于水,有什么看不得的?他只是区区一介侍卫,跟了我许多年,姐姐原先也是见过的。姐姐要是觉得他还行,我就把他送给姐姐吧,左右不过一个侍卫,物件般的东西。”
方谨微微颔首,念出一个名字:“齐风?”
谢云潇并不知道齐风是谁。
华瑶走到谢云潇的面前,伸出双手,似要摘他的面具。
她的手指挨近他的耳尖,他的思绪都停止了。她从未靠得这般近,香风扑面而来,肌肤珠光玉润,颈肩青丝缭乱,他应该看向哪里?抬头也不是,低头也不是,他猛然后退了一步,万幸自己没被她碰到。
方谨忽地开口说:“你才十五岁,年纪小,见得少,今夜带着侍卫游河,可别是为了幽会。”
华瑶仿佛被她猜中心事,又走回她的身边,她就教导妹妹:“记挂着儿女情长,最没出息了。”
“我只是好奇,”华瑶脸色微红,“那种事……那种事……”
方谨道:“再等两三年,等你十八岁,我送你几个身家清白的玩儿。”又说:“你要懂分寸,知轻重,对待玩物,别太上心。今夜这事,卢彻有错,你也有错,身为金枝玉叶,怎能不顾及皇家体面?”
华瑶连连点头:“姐姐所言极是。姐姐的话,我都记住了。”
方谨便摆手道:“你和你那侍卫先去换身衣裳,一会儿再随我回宫,放心,我不会要他。他忠心护主,进退有度,是个好奴才,理当留在你这儿。”
华瑶行礼告退。
她和谢云潇去了一间内室,宫女为他们送来崭新的衣服。
待到宫女走后,华瑶拽过谢云潇的袖子,贴近他的左耳,悄悄说:“回宫的路上,我和你同坐一辆马车。经过武侯大街时,我会在茶馆停下,你立刻下车,把姐姐给的外衣留在车上,会有人来替换你,他是我事先安排的人。”
“谁?”谢云潇问,“那个叫齐风的?”
华瑶坦然道:“是的,他是我的近身侍卫。”
谢云潇又问:“你待他如何?”
华瑶见他神色认真,竟然笑了一下:“待人处事不用心,在宫里反倒是件好事,你应该……”话中一顿,她轻声问:“你应该,也明白吧?”
谢云潇沉默半晌,佯装洒脱:“我明日离开京城,走都走了,明不明白,也就那么回事。”
华瑶呢喃道:“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冷眼惯看平地险,薄情谁念死灰燃?”
谢云潇道:“你这四句话,更像送别诗。”
华瑶却说:“这是唐宋时期的诗句,并不是我写的,远比我送你的那首诗要有意境。”
谢云潇默不作声。
当夜,果然如同华瑶所言,她和谢云潇共乘一辆马车,转至武侯大街时,灯市未歇,歌舞未停,先前那些绮丽缤纷的灿烂光景,此刻看来,竟也没什么好稀奇的。
谢云潇下了马车,走向茶馆门口,与一名戴着面具的侍卫擦肩而过。他停步,转身望去,那侍卫摘下面具,露出一张年轻英俊的脸。
华瑶撩起马车帘子,唤道:“齐风,快过来!”
名叫齐风的侍卫就上了车,随后马车驶离,归入公主仪仗的队伍,融入辉煌而盛大的夜景,渐行渐远,终究无影无踪。
谢云潇站在原地,纹丝未动。诚如华瑶所言,情之一字,有千百种解。此时此刻,他那些莫名其妙的杂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离别之情在作怪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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