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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一顿日料吃到尾声,孟疏雨也就剥了两只牡丹虾,喝了几杯梅酒。

陈杏看她没什么胃口,一个人努力光着盘。

这家店的榻榻米包厢之间没有厚实的墙,只隔一道薄木板,附近偶尔有笑声传过来,衬得两人这儿安静得更加惨淡。

“你不也说了嘛,那人和简医生最近几年联系不多,”陈杏边吃边安慰孟疏雨,“这种有点生疏的老同学一般都会顾忌对方面子,不会把你那些难听话直戳戳说出去的啦。”

“但愿吧。”

“那你倒是别丧着个脸了!”

“我只是在想,”孟疏雨眼神空荡荡地盯着面前的杯子,“我对简丞到底为什么说没感觉就没感觉了呢?”

“这就得问你自己了,你这从喜欢到不喜欢总有个契机吧?”

孟疏雨眨了眨眼回想起来。

要说和简丞最初的交集,其实应该追溯到九年前的夏天。

那时候是高一暑假,有天她跟着爸妈去简家做客。

大人们在客厅聊着她参与不上的话题,她听得犯困,一个人去私房院子里的花园闲逛,开始还觉得新鲜,来回走了一圈又无聊起来。

无趣到和花花草草说话的时候,她在花园的秋千上看到了一本博尔赫斯的诗集,是她当时读不太懂的外文原本,不过书里有一部分手写的中文翻译。

她翻了几页,觉得字迹大开大合得漂亮,翻译的用词干净又浪漫,坐在秋千上看入了迷。

等爸妈来带她回家,她才记起问:这书怎么凭空出现在秋千上?她第一次经过那里明明还没看到呢。

四个大人都没离开过客厅,估计是在楼上书房忙功课的简丞来过花园,看小姑娘无聊给她放的吧——他们这么说。

这是孟疏雨对简丞留下的第一个好印象。

不过当年毕竟还小,这点好感并没有催生出多的情愫,她只是在简叔叔的客套下把那本诗集带回了家,从此爱上了博尔赫斯。

因为年龄差距,她和当时玩不到一块儿的简丞也没再多联系来往。

直到今年夏天,两边爸爸聊起自家孩子“总也不找对象”的事,一拍即合地给她和简丞牵了线。

简丞长得挺好看,又有一层医学精英的光环,再叠加上博尔赫斯的滤镜,时隔多年正式认识的第一面,孟疏雨就对他有了点一见钟情的感觉。

因为简丞这人分寸感强,比较谨慎,一开始反而是她更主动联系他。

孟疏雨回想着说:“我找过他几次之后他也主动起来了,接触这一个多月吧,我俩每周有规律地见个两次,感觉都挺好的,就是前阵子有天晚上一起压马路的时候,他跟我讲了句土味情话,我忽然觉得……觉得他怎么土油土油的……”

“情话再土,只要是喜欢的人讲都好听吧?这锅土味情话可不背啊。”

“可我……”

本来毕竟是冲着博尔赫斯去的嘛——孟疏雨想争辩,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好吧,就是我渣。”

“可能也不是,疏雨,其实以前我就有点怀疑……”陈杏纠结地看着她,“你听说过性单恋吗?”

“什么恋?”

“性单恋,”陈杏搜到资料,把手机递给孟疏雨,“就是不希望自己喜欢的人喜欢上自己的那种人。”

一层薄木板之外的隔壁包厢——

端坐在桌前的男人眉梢一抬,轻轻搁下指间的茶杯,交握起双手,有了点洗耳恭听的架势。

看完资料,孟疏雨才听懂了陈杏的绕口令。

大致来说,“性单恋”是一种有点畸形的情感状态。

这类群体会像普通人一样对人产生喜欢,也会主动追求自己喜欢的人,可一旦对方给予他们明确热烈的情感回应,也就是所谓的“追到手”了,他们的喜欢就会戛然而止,对人家兴趣减淡都算轻的,甚至有的会反过来厌恶对方。

既渴望浪漫的爱情,又在潜意识里排斥亲密的关系,所以性单恋者长期处在对恋爱的幻想里,却很难谈上真正的恋爱,哪怕和人交往也只能维持短短一段时间。

“……”孟疏雨缓缓抬起头来,“这不就是我本人吗……”

“是吧,你突然对简丞没感觉,就是从确定他已经喜欢上你开始的吧?”

孟疏雨在漫长的沉默之后迟疑着点了点头。

准确地说,岂止是简丞。

“还有我大学里那个扑克脸学长你记得吗?”孟疏雨皱着眉回忆起来,“一开始也是我先主动的,结果等他不高冷了,跟我卖了个萌,我好像突然就对他没兴趣了?”

“我们学院那院草也是,刚认识的时候觉得那张脸够我看一辈子,性格也又酷又拽的,后来怎么回事来着,哦,他第一次约我看电影那天拉肚子了,回去以后我也不知怎么就嫌弃上他了……”

“还有我们公司那个hr,学识又高眼界又开阔,面试的时候对我特别温柔,等我进公司以后也很照顾我,每次一讲大道理我就听得小鹿乱撞,眼看要成了吧,有天中午散会他请我吃简餐,看到他啃鸡腿的样子,我这少女心又死了!”

孟疏雨掰着指头,数着一任任被“枪毙”得莫名其妙的暧昧对象,越想越觉得像那么回事。

卖萌错了吗?人家想买的还排着队呢。

拉肚子错了吗?再帅也不能违背生理学吧。

吃鸡腿错了吗?鸡听了这话都要跟你急!

他们当然都没做错什么。

只不过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背后都有一个同样的契机,那就是她和对方的感情达成了双箭头。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这些年阅男无数却还是个母胎soo,可能是因为……”孟疏雨不可思议地问,“我有病?”

孟疏雨的心情实在太复杂了。

自以为这些年活得潇潇洒洒,永远是她选别人。

现在突然有人给她当头一棒,说她其实没得选,因为她根本谈不成恋爱?

难怪在她这儿吃瘪的那些男人后来一个个都遇见了自己的truov,这两年陆陆续续订了婚领了证。

只有她,依然在七夕节收到朋友点给她的孤寡青蛙。

孟疏雨茫然地喝着酒,有点看不明白这个世界了。

陈杏本来只是给她提供个解决感情问题的新思路,没想到她借酒浇愁起来了。

看她跟侍应生要了一盅又一盅梅酒,陈杏开始还想拦,想想又算了:成年人还没点买醉的权利了吗?

只在她越喝越急的时候提醒了一句:“这纯酒度数高,你慢着点,我开车不喝酒,没人和你抢。”

孟疏雨低低“哦”了一声,喝空第五盅的时候眼眶已经泛了红,看起来是上头了。

她擦了擦冒泪花的眼:“你一会儿开车把我送回家,我这么漂亮……可不能给人捡尸了。”

“行行行,肯定保证你的安全。”

孟疏雨放心地点点头,又一把抓住陈杏的手腕:“等会儿,明天周几啊,用不用上班的?”不等陈杏答又自顾自摇摇头,“算了,我得了这病都要孤独终老了,赚那么多钱也花不光,不上就不上了吧……”

“哎呀你振作点!这世界上又不是只有找对象才花钱。”

“但我现在不想给这个世界花钱了!陈杏,你懂这种感觉吗?就是,就是好像这一刻世界还是世界,我还是我,可我跟这个世界突然没有关系了……”

陈杏木着脸摇头:“对不起,我不懂这么非主流的感觉。”

“非主流怎么了?伤心还要分主流和非主流,你也……也太严格了。”

孟疏雨嘀咕着趴下来,酡红的脸颊贴上凉丝丝的桌板,轻轻蹭着解热。

“陈杏,你说为什么……为什么我喜欢的人老是这么快就喜欢上我了,害我一下子不喜欢他了!怎么就不能有个男人既帅到让我腿软,又不把我放眼里呢?”

陈杏一噎:“有了你要怎么?”

“那我就可以一直喜欢他了嘛……”

陈杏无语地翻了个白眼:“真碰上这种男人你就知道哭了。”

孟疏雨大方地摆摆手:“能让我哭也是他的本事,我孟疏雨就喜欢有本事的男人!”

“……”

陈杏不想给不清醒的人陪聊了,倒了杯水解渴。

没想到凉水一下肚,肚子突然疼了起来。

看孟疏雨趴在桌上,陈杏拍了拍她的肩:“我去趟卫生间,你一个人老实待会儿啊。”

孟疏雨比了个“ok”的手势。

陈杏拉开包厢的栅栏门,匆匆走了出去。

孟疏雨和桌子继续温存了会儿,感觉桌板也变热了,嫌弃地直起身来,抓过手边冰凉的瓷酒盅贴上脸颊,正舒服地喟叹,忽然透过栅栏门瞟见走廊里的过路人。

木门外,那身材瘦高颀长的男人穿了一身熨帖的黑色西装,路过她包厢前,偏头朝她看来一眼。

一站一坐,隔着悬殊的高下距离,这目光落得沉甸甸的,像一下子打在人天灵盖上。

一瞬间,有什么融化在雨幕里的画面在孟疏雨眼前重新浮现。

在男人即将抬脚离开的那刻,她一骨碌爬起来扑到了门边:“站住!”

周隽停住,转过身来。

孟疏雨左手握着酒盅,右手扒着门,从栅栏缝隙里仔细辨认了会儿,一把移开了门:“就是你,逮着了!”

男人的脸庞完整地露了出来——

眼窝深邃,鼻梁高挺,一双剑眉斜飞入鬓,薄唇曲线分明,人中清晰深陷。

光用眼睛看这张脸,就好像能闻见爆破溢散的荷尔蒙。

孟疏雨抽了口气,慢慢吞咽了下:“哦,这么好看呢,怪不得简丞不给我电话……”

周隽扬了扬眉:“还有这样的事?”

“就是啊——”孟疏雨小声咕哝,“我又不找你做坏事……”

周隽抬手揉揉起了麻意的耳根:“不找我做坏事,做什么事?”

孟疏雨张了张嘴又闭上,探出头去,警惕地往走廊上望。

周隽哂笑了声:“不用紧张,他不在。”

“我没紧张……”孟疏雨摇摇头,“我有什么……好紧张的,我不紧张!”

周隽看着她目光闪烁的眼睛,点点头:“你不紧张。”

“嗯……”孟疏雨压低了嗓门,“我就是,就是想问问你,昨晚车里的事,你没有说出去吧?”

她的高跟鞋留在包厢外,得费劲地仰起下巴才方便和他说话。

周隽垂眼看着她问:“想我保密?”

“那可不。”

“那你得给我个理由。”

“理由?理由……”孟疏雨低下头去回想之前组织好的话,脑袋却晕得发沉,半天没憋出一个字。

周隽:“没编好?”

“编……想好了的,想了好几个,你等等……”

半分钟过去,等她再次抬起头,周隽看到了她眼里的求救信号。

周隽:“要我给你编?”

孟疏雨舔了舔唇:“……也不是不行。”

周隽点点头:“这样吧,作为他的朋友,我当然希望减少对他的伤害,如果你能尽快和他断干净,让他及时止损,我也不想把那些伤人的话讲给他听。”

“断,马上断,我本来就是要断的!”孟疏雨竖起三根手指,“你放心,我是个……有原则的渣女!”

“原则?”

“就是……一次对一个,绝不一对多,不喜欢就甩,绝不养备胎!”

“最好是这样。”周隽瞥了瞥从拐角走来的陈杏,转过身去,“我还有事,先走了。”

“不行——”孟疏雨情急之下使劲扯住了他的衣摆,没想到他刚好迈开一步,把她带得一个踉跄往前跌去。

孟疏雨惊呼一声,握着酒盅的左手像抓救命稻草,一把抓向周隽的肩膀。

酒液从盅口倾泻而下,周隽在侧身避开的最后一刻顿住。

“卧槽!”陈杏跑了过来,到跟前一看,孟疏雨倒是靠着人险险站稳了,但男人的西装已经满是酒液,从领面到衣摆无处幸免。

听见头顶传来的叹息,孟疏雨抬头看了眼周隽,松开手连连后退:“我不是……故意的……”

“对不起对不起!”陈杏也慌忙抽了一大叠纸巾给周隽,“这位先生,我朋友她喝多了!”

周隽接过纸巾,擦了擦湿漉的西装,也看不出是不是生了气。

但或许是他这眉眼天生的不怒自威,孟疏雨已经退远了去,扒着门小声说:“我就是,想让你给我留个电话……”

陈杏的眼珠子离掉出眼眶就差一毫米。

她就离开了几分钟,她这还没和现任暧昧对象掰扯清楚的好姐妹就看上了一个新男人?

然而姐妹之所以是姐妹,就是在道德和姐妹的分岔路口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哪怕姐妹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也要帮她把锅端过去!

“是啊先生,你这西装看着不便宜,回头干洗之后你看看多少钱,我们赔你个清洗费,你要不留个电话吧?”陈杏不带停顿地接上,业务熟练,目的明确。

孟疏雨听得一愣,隐约感觉哪里不对,一时又没想通。

直到她发现,周隽注视着她的眼里慢慢挑起一丝鄙夷。

“……”

孟疏雨飞快冲陈杏摇头:“我不是!我没有!”

“?”陈杏压低了声,“你不是要人电话?那不要了?”

“电话是要的,可我不是为了……”

周隽看了眼交头接耳的两人,问侍应生拿了纸笔,写上号码朝陈杏递了过去:“提醒下你朋友吧。”

陈杏接纸条的手一抖,下意识结巴了下:“什,什么……”

周隽看了眼缩在陈杏身后的孟疏雨:“套路过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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