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随波的萍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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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九点，苑城夜市最繁华的时段，摊贩们无需吆喝和奉承，就有源源不断的游客驻足流连。当中尤属小吃摊子存在感最强，炸开了方圆百米的鲜香，自动将觅食的饕客们笼络过来，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但景非凡却不好过，她怀孕两月有余，正被孕吐折磨得生不如死，这味道直让她胃里翻江倒海，漩流似的往喉头冲。

无福消受。她只能屏息快扫几眼众人，确认没有想找的面孔，才加快步伐逃离原地。

好不容易找着个敞阔的地方喘息，景非凡又迎来精神上的窒息——丈夫弹来了微信语音，问她跑哪去了。

景非凡吸了口气：“我在西街。”

丈夫声音提高了些：“跑那干什么？人那么多。”

景非凡说：“散心。”

丈夫回：“有人散心跑那儿散吗？公园不能去？”

景非凡直接挂了电话。

烦人。景非凡蹙起眉头，眼圈不自觉地红了又红，最后咬住牙关，把突如其来的泪意逼了回去。

可鼻涕还是抢着跑出来，她翻找出纸巾，狠擤一下，转头去找附近的垃圾桶。

倏地，景非凡听见几声叫喊，没在人来人往的喧嚣里，微微弱弱，时隐时出，但能听出是在唤“妈妈”。

景非凡心一咯噔，停步细听，确认这声音并非幻觉，加快脚步寻了过去。

找人过程还算顺利，不多久，景非凡就发现了巷角的小团黑影。她贴墙蜷那，若不是发出了求助信号没人会留意，看身段与发型多是女性，很可能还是个小姑娘。

景非凡过去问话，对方也瞥了过来。

她噙满泪花的眼突生警觉，像碎裂的晶石，惹人哀怜，又有尖锐的敌意。

景非凡忽然有些不敢上前。

她停在一米开外，语气好似试探一只应激的野猫：“你怎么了，怎么一个人在那？”

女孩抽抽搭搭：“我……跟我妈走散了，找不到她了。”

景非凡顿了下：“是在这走散的么？”

女孩面露恍惚，不太确认：“好像……是。”

念腹中小孩，景非凡不方便下蹲：“你先站起来好吗？”

女孩戒备地看她：“你是谁啊，我为什么要听你话。”

景非凡说：“我也不认识你，只是听见你喊妈妈，就找过来了，你总不能一直缩那吧，你妈想找你也看不到人啊。”

女孩被说服，慢悠悠扶着墙站起来，她可能坐了好一阵，腿有些颤栗，景非凡忙上前稳住她胳膊，不至于又让她栽坐下去。

女孩略有抗拒，但没有挣脱，任她架着。

确认她站稳，景非凡松了手，指指灯火通明的巷口：“你跟我出去吧，我陪你去找你妈。”

女孩子抹抹眼睛，点头，跟着她往那走。

等到敞亮处，她才看清景非凡面孔，女人很白，脸上有点雀斑，两条黑细眉是柳叶弯，瞧着极为面善。

见她一直打量自己，景非凡说：“我不是坏人。”

女孩说：“我看你也不太像，还有一点眼熟。”

景非凡一顿，徐徐笑开：“你才多大，能判断好人坏蛋？”

女孩暗自丈量二人身高，发觉自己竟比这女人整整矮了一头，不由气闷，但又想起自己年纪尚小，还有长成机会，底气顿足：“我才十二岁。”

景非凡笑：“我二十七岁了。”

女孩说：“你好老啊。”

景非凡笑意更深：“是吗，你妈多大了，长什么样？”

女孩挠挠头：“跟你差不多，也二十几。”

景非凡说：“那她很早就生你了哦。”

“是诶……”到底年纪小，推心置腹的速度快到出人意料，女孩直接自报家门：“你叫什么名字，我叫顾相岚。”

景非凡愣了下：“景非凡。”刚要再说两句，兜里手机又震了，景非凡猜到是谁，取出来，没看来电显示就接通贴到耳边。

“在哪呢？多大人了，甩什么脸子！还当自己十七八岁小姑娘？你现在是一个人吗？满三个月了？到处是人一个不小心被撞了怎么办？能不能替肚子里的小孩考虑考虑？”丈夫劈头盖脸一顿骂，景非凡只静悄悄听。

见换不来一个字，男人恢复到正常语气：“我来接你了，非凡，就在出口停车场。”

景非凡站那不动，声音冷硬：“我还有事，你先回去吧，一会我打车回家。”

“行啊，什么事啊，我去找你，天大的事我陪你一起。”丈夫又气又无奈地挂了电话。

一个“别”字被卡回喉咙里，景非凡只好把手机揣回兜里。

一低眼，她发现那女孩正直勾勾瞅着她，四目交汇也不挪走。她看回去：“看什么？”

女孩说：“你家人也找你啊。”

景非凡呵了口气：“是啊，很烦。”

女孩黯然神伤地嘀咕：“我家就没人找我。”

景非凡说：“怎么会，你跟你妈走失了她肯定会找你啊。”

女孩摇头，示意她之前窝的地方：“我在那等了好久。”

景非凡睫毛微垂：“我帮你找，你还记得自己家住哪吗？”

女孩说：“不太记得，我不是苑城人，我在苑城没有家。”

景非凡沉默了一刻：“我在苑城也没有家。”

女孩问：“你是来这旅游的？”

景非凡摇摇头：“我住在这里。”

女孩奇怪地圆起双眼：“那你怎么会没有家？”

景非凡没有吭声。

一到停车场，丈夫嘭得甩车门的重响就从不远处掷来。景非凡步伐微怯，握着顾相岚的手却没放开。

男人大步流星逼近，顶着张比夜空还黑的脸，眼里怒意翻腾，仿佛在蓄势，但目光触及景非凡身边的人时，他愣了一瞬：“这是——”

景非凡笔直地看着他：“就小吃街碰上的，跟她母亲走失了，我想先带回家。”

丈夫吸了口气，偃旗息鼓：“上车吧。”

景非凡头也不回地拉着女孩往白色轿车那走，丈夫跟在后面，想想又加速越过她们，提前拉开车后门：“你俩慢点。”

景非凡的丈夫叫闻嘉言，在市政上班，开一辆福特小车，当初十万块钱的预算，闻嘉言参考她意见。

景非凡说喜欢卡罗拉的车型。

闻嘉言立刻冷嘲：我一个国家公务员你让我买日系车？真有你的。

景非凡说：随你了。

“他是你男人吗？”坐上车后，顾相岚低头玩了会手指，小心地打破寂静。

前排的闻嘉言被这个措辞逗笑，把着方向盘说：“对啊，我是。”

景非凡懒得搭声；闻嘉言偏要听她答话：“非凡，问你呢，我是不是你男人？”

景非凡仿若未闻。

闻嘉言口气加急：“非凡——问你话呢！”

景非凡这才不咸不淡地“嗯”了声。

闻嘉言闻言逞笑，从内后视镜里瞄后排，却只看到妻子冷淡的侧脸。

他顿觉不快，嗒得打开转向灯，打弯。这弯拐跟漂移似的，后座两人都没坐稳，慌乱一阵。

景非凡拉住扶手，回头瞪他：“你干嘛？想出车祸别拉上我们。”

闻嘉言没脸没皮地笑：“闹着玩啊。”

景非凡攥起另一只手：“说我怀孕还乱跑的是不是你？现在这样子开车是不是还是你？”

闻嘉言板脸肃声：“真出事故了？你这人怎么开不起玩笑？怀了孕我就活该受你气？”

景非凡抿紧双唇，一声不响地扣起了安全带。

“我也给你系上吧。”她侧过身，拉扯顾相岚那边的安全带。

“犯得着吗？”闻嘉言在前面冷哼。

顾相岚见车里气氛不佳，噤声也不动，由着她操作。

嗒一声，景非凡坐正：“三条人命，出了事你负责？”

闻嘉言眨眨眼，缓和妻子情绪：“不是四条命么，你肚子里还有个呢。”

景非凡说：“我没算你。”

闻嘉言如听见天大笑话，呵一声：“我还特意来接你，汽油不要钱？好心当驴肝肺。”

景非凡转开脸，继续沉默。

“你要当妈了啊……？”身后的顾相岚忽然问她，声音细微。

景非凡：“嗯。”

“恭喜你啊。”

“谢谢。”

车厢内再无声响。

过了会，顾相岚又问：“我们去哪？”

闻嘉言说：“能去哪，回家。”

景非凡瞧着窗外，眼渐失焦和模糊，夜景映进她瞳仁，变成金色的水纹。

嫁人可不就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借宿，她糊涂却也清楚，当初选择做一叶随波的萍藻，就该料定此生再难扎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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